青石镇上,客栈之中,陈彻梦见了昆仑。
夜色昏暗,他站在山脚下,看到霞光从极远的地方亮起,渐渐照出一座冰雪覆盖、直插云端的山峰;随即,天上云影疾闪,那座山很快又黯淡下去,霞光仍在,却已转成夕照了。朝夕转瞬之间,天地静如初开,他的目光追随着霞光变幻,莫名觉得,那是一道刀光。
而后,他听见有人叫他:“陈彻,陈彻——”怔了怔,倏忽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灰衣少年走过眼前,那少年面容倦怠,背着破旧的行囊,脚步东歪西晃,就像风里的一片败叶;走在少年身旁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白裙少女,正侧着头,神气飞扬地数落那少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仆人了,你可不能比我这个主人还懒。”
陈彻打了个哈欠,随口答应了一声,微微睁开眼,尚未醒过神来,便模糊瞧见宁简正侧头打量过来,脸色苍白,眸光清柔;恍惚中脱口道:“你长大啦。”
宁简一怔,蹙眉道:“你找死么。”
陈彻愣了愣,环顾堂中,却见韩昂正靠在椅子上昏睡,其余众人或立或坐,大多正自闭目调息;再看门外,夜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光微亮,竟似已是清晨。
“啊!”陈彻低声惊叫起来,“薛秋声呢,他在哪里?”
宁简道:“他已经死了。”当即将方轻游震剑成刀、斩杀薛秋声之事说与了陈彻,又道:“可惜你没能瞧见那一刀。”
陈彻回想梦境,片刻后道:“也算是瞧见了。”
“瞧见了?”宁简神情微讶,“你伤得如何,该不是被薛秋声打傻了吧。”见他眼皮微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便拉起他的手,扣住脉门,探知不过是经脉微受震伤,并无大碍,却只是贪睡而已。
岑东流张望门外,忽道:“想来温楼主也快到了。”
众人回想客栈中的这一夜,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严春道:“不知雷兄是否已和温楼主会合,这般迟迟不归,可真有些怪了。”
岑东流道:“雷兄修为深厚,眼下薛秋声既死,镇上即便还有天音宗门徒,也伤不了雷兄。”
宁简本正扶着陈彻,忽然起身走近严知雨,淡淡道:“严姑娘,现下你我都受了伤,也算是公平,再请赐教。”
众人面面相觑,岑东流皱眉道:“宁姑娘仍是要争青锋令么?”
宁简微微颔首。
严知雨轻声道:“可是,宁姐姐的伤势比我重……”严春忽而笑道:“这青锋令我们严家不要也罢。——弓魔虽是咱们共同擒住,但若非方兄杀死薛秋声,只怕咱们都已经命丧黄泉,不如这青锋令就给了方兄吧。”
方轻游摇头道:“多谢严公子,不过我并不想要。”
严春神色淡然,似早有预料,笑了笑又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也不便勉强方兄。且说先前危急之际,多亏这位陈兄弟挺身而出,与薛秋声相斗,否则诸位此刻还有命在么?依我看来,咱们稍后便向温楼主讲明详情,就让陈兄弟来做那青锋令使。”
众人闻言怔住。宁简皱眉道:“严春,你究竟要干什么?”
严春恍若未闻,环顾众人道:“诸位以为呢?”
堂中一阵静默。岑东流忽道:“若是让这位不会内功的少年人做了青锋令使,嘿嘿,倒也有趣得很。”
话音方落,本在盘膝静坐的卓明月忽然睁开眼,冲着陈彻咧嘴一笑。
严春点了点头,又见方轻游等玄真教三人也无异议,便道:“那么咱们只等雷兄回来便是。料想雷兄义气为先,淡薄名声,绝不会反对的。”
宁简冷眼看着严春,沉吟不语。严春笑呵呵道:“宁姑娘,你若再想争青锋令,那便只能和自家仆从去争了。”
陈彻忽道:“我不要青锋令。”
严春讶然道:“为何不要?”
陈彻道:“……我怕麻烦。”
“拿了青锋令,好处可多得很,”严春嘻嘻一笑,“至于麻烦么,自有你家主人来挡。”
陈彻摇了摇头,道:“总归还是太麻烦,我不想——”宁简哼了一声,截口道:“别说了。”
陈彻一怔,当即住口。
“妙极,妙极,”简青兮忽然轻轻拊掌,笑道,“小子,恭喜你做成了武林中年纪最轻、声名最浅、武功最低的青锋令使。”
岑东流冷笑道:“怎么,简公子不打算夺令了?”
简青兮淡淡道:“现下我身受重伤,既难以杀死诸位,也无法抢走弓魔,那只好就不夺了。”
严春闻言微笑:“简公子说话倒也算是磊落。”
方轻游静静听着众人说话,此刻望向楚轻鸿与张轻鹿,忽道:“我该走了。”
楚轻鸿神情一震,欲言又止。
张轻鹿急道:“方师兄,我知你先前说要退教,只是一时激愤之言,你……你实在不必如此呀!”
方轻游默然摇头。
严春见状劝道:“听闻方兄在玄真教三年前的‘寒池试剑’中夺魁,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多半有望继任玄真掌教;眼下强敌既去,还望方兄三思。”
方轻游道:“这几年来,我日夜思虑此事,绝非一时激愤。我已决心此后转修刀术,自当另寻门径。”
张轻鹿道:“可是方师兄先前还说,单是玄真八剑第一式‘尘光纷锐’,便有无穷妙诣,终其一生也修习不完,难道不是吗?”
方轻游颔首不语,良久才道:“可我更喜欢刀术。”
张轻鹿愣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岑东流忽道:“方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方轻游道:“刀宗曾救过我性命,如今天下高手即将聚集昆仑……”说到这里,顿住不言。
严春目光一闪:“方兄要去救天下最难救的人么?”
方轻游静了片刻,轻声道:“不错。”
众人相顾震惊,随即连连劝说;只有楚轻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方轻游执意告辞,去客栈旁的马厩里牵了马,陈彻随众人走出门来,瞥见薛秋声的尸身横在泥泞中,胸前衣衫开裂,却不见刀痕。
石街上,方轻游回身道:“多年以来,我本以为若能擒杀张青,便能解脱心魔,从此专心学剑……到如今我才明白,那并非心魔,而是我应当去做的事。”
严春颔首道:“方兄既已想得通透,也是好事。我等便不再多言了。”
众人送到客栈西边的荒野间,方轻游便要上马离去。楚轻鸿忽然走近几步,颤声道:“方……方轻游,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众人对望一眼,各自避到一旁。
方轻游道:“嗯,我知道。”
楚轻鸿低下头去,道:“嗯。”
方轻游默然转头西望,但见满目春草低昂,一株老树似遭雷电劈击,半边枝杈都燃烧起来,鸟雀飞过,惊散远去;一时间心中苍凉,看了片刻,忽道:“相识十余年来,我从未骗过你,今日能让我骗你一回么?”
楚轻鸿一怔,点了点头。
方轻游道:“楚师妹,我不喜欢你。”
楚轻鸿身躯一颤,将头垂得更低;等到抬起头时,却见一人一骑已然遥遥西去,消隐在莽莽山野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