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秋声眼望着方轻游足尖起落,轻声笑了笑,声音中满是嘲意。
众人心弦一紧,却见方轻游仍自慢慢地迈步,似乎未受笑声震动。严知雨先前相距薛秋声最远,与江海余跌在堂中角落,所受震伤稍轻,此刻挣扎站起,便要上前相助,忽见身侧的江海余摇了摇头。
江海余转头望向严知雨,眉目微动,又摇了摇头。严知雨犹豫起来,一时怔在原地,但见方轻游抬袖擦了擦唇边溢血,又轻缓地挪出半步。
薛秋声目光灼灼,忽而又是一笑。
方轻游停步调息了片刻,又走出两步,忽而周身剧震,以剑拄地,单膝跪倒,喷出一大口血。
薛秋声漠然俯看着他。
方轻游手上发力,想用剑撑起身子,咔的一声,无锋剑断为两截,方轻游霎时扑在地上,久久不动。
堂中一片静寂,众人默然低头,楚轻鸿已是泪流满面。
忽然间,一阵闷哑的笑声从方轻游口中迸出,众人心中一凛,却见方轻游趴在地上,微抬断剑,凝视着宽厚的剑刃,宛如在对剑照影。
楚轻鸿忍不住颤声叫道:“轻游!”她心知玄真教弟子对自己的佩剑爱逾性命,此刻方轻游眼睁睁地望着断剑,当真不知该有多难过。
方轻游听到楚轻鸿的轻唤,只觉心神一清,提着断剑艰缓地爬起身来;低头看去,断剑在烛火下淡淡发青,瞧了一阵,又恍惚起来,忽然呵呵笑起,神情如释重负,又像是被大山压垮了。
张轻鹿看着方轻游,眼眶泛红。他虽比方轻游小着十岁,但自幼在玄真教长大,入门却没比方轻游晚多久,两人一同习武十余年,他从未见过方师兄脸上露出这般凄惨的笑容;一时间心中酸楚,嘴唇颤抖,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方轻游忽道:“薛秋声,你可知道……为何当年张青没将我也一起杀了?”
薛秋声一怔,道:“为何?”
“那是因为当时有人救了我,”方轻游语声轻飘飘的,宛如陷入了过往,“那是一名刀客,路过青石镇上,出刀击退了张青……”
“嗯,他只是随手出了一刀……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一刀。”
薛秋声漠然道:“那又如何?”目光转锐,便待再度震发“闭口蝉”。
宁简忽道:“刀宗云荆山也是身无内功,姓薛的,你想凭你的邪术击败刀宗,那真是痴心妄想。”
薛秋声神色微变,道:“刀宗没有内功?呵,真是胡言乱语!”
先前温歧告知了陈彻此事,陈彻又转述给了宁简,她本不能确定薛秋声是否也知此事,眼见情势危急,便脱口说了出来,此刻见薛秋声神情异样,便又冷笑道:“你苦练十三年闭口蝉,都算是白练了。”
方轻游却似浑然未听见两人所言,一边缓步朝着薛秋声走近,一边自顾自道:
“后来我入玄真教学剑,仍然总是想起夜雨中的那一刀……再后来每逢夜雨,我便偷偷去后山自练刀术。”
楚轻鸿与张轻鹿对望一眼,神情惊疑。却听方轻游继续道:“我越练刀术,心魔便越盛,可是心魔越盛,便越是忍不住去偷练刀术……”
“练到后来,常常午夜梦回,又站在了青石镇的石街上。”
“只是在梦里,我却不是我,甚至也不是救我的那个刀客,我提着刀站在夜雨之下,走在血泊之中,却化身为张青,听见月光在我头顶上呼啸而过……”
“后来师尊与掌门师叔得知此事,便让我立誓,不得杀生,从此也不能再自练刀术……可是在梦里,我仍然一次次地出刀,到去年,我得知弓魔重出江湖,夜里更是频频惊梦——”
方轻游语声忽顿。
薛秋声冷笑道:“你今日终究还是破去了誓言。”
方轻游提起断剑,默然端详片刻,忽而轻笑:“有时深心里也隐隐渴盼着身败剑断,从此便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说着说着,眼中流下泪来,神情愈渐决绝。
“我方轻游,今日退出玄真教了。”
他走向薛秋声,步履忽然轻快起来,仿佛诸般沉重伤势都已离他远去;薛秋声脸色骤紧,厉声咳嗽起来,霎时间堂中恍若遍布飞蝉,锐啸如疾风快雪,席卷四散。
方轻游咽下一口血,脚下不停,手腕轻轻抖动,将宽厚的断剑震掉了半爿,露出狭薄的锋刃,宛如刀弧。
下一瞬,众人忽感双目一痛。
方轻游越过了薛秋声。两人相背而立。
烛火微微飘摇,众人没有在堂中看见刀光,却觉有一道光华从门外的风雨中亮起,瞬息飘远——那一刻,众人的目光仿佛也随之远去,越过了绵绵夜雨,看到远处闪过一片狭长的河面;看到河边有樵夫、村童、农妇正在旷野间无声地走;看到更远处的莽莽高山;看到那道光华浮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散。
堂中万籁俱寂。
张轻鹿看得魂悸魄动,一瞬间心想,方师兄的心里藏着很辽阔的事情吧,自己似乎从来也没真正懂过方师兄。
薛秋声怔怔然伫立,轻声道:“天地朝夕……这是云荆山的刀术‘天地朝夕’。救你的那个刀客就是刀宗。”
方轻游摇头道:“这如何能称得上‘天地朝夕’,不过是我少年时见过他出刀,心中存下了一丝刀意罢了。”
薛秋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回想往事,模糊如梦境,一切都辨不清楚,只有十三年前刀宗看向自己的那一眼无比澄澈,透梦而来,刹那间汗流浃背。
他站在街上的风雨中,与云荆山隔着陈旧的光阴遥遥对视,忽而哈哈一笑,栽倒毙命。
方轻游叹息一声,倒挽断剑,轻轻缓缓地坐了下来。众人目中刺痛稍缓,这才觉得堂中似乎骤然间明亮了许多。
——仿佛那旷远的一刀此刻才从千里之外返回。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