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师徒俩进了滁州城,街上食肆鳞次栉比,叶凉看得肚饿,道:“师父,咱们去吃饭吧。”
吴重笑道:“这些铺子有什么可吃的?我带你去吃滁州最好的琅琊居,听闻那里的掌柜温蔚出身于泉州‘藏玉楼’,算得上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
叶凉问起藏玉楼,吴重解释道:“藏玉楼收罗古今神兵异宝,楼中皆奇人,虽然人丁不旺,江湖中也无人敢小觑。”
天色阴沉,师徒俩匆匆走了半晌,赶在落雨前到了琅琊居。方一落座,店伙计便笑着招呼道:“客官,要吃用点什么?本店的酿豆腐是一绝,解馋又管饱,两位尝尝?”
吴重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土,淡淡道:“不吃酿豆腐,先沏茶来,待我慢慢点菜。”
那店伙计皱了皱眉,答应着转身去了。
叶凉道:“师父,咱们到滁州来做什么?”
吴重道:“咱们本是要去衡山,但走水路到不了衡山,只好先到滁州。”
叶凉悄声问道:“师父要杀的人,是在衡山么?”
吴重不说话,只盯着先前那个店伙计的背影。
叶凉一惊,道:“难道师父是要杀这个店小二?”
吴重笑道:“这人眼斜心偏,方才扫量咱们的衣着不像有钱人,便只想用酿豆腐打发咱们。”说完招了招手。
那店伙计走近了,吴重道:“将你家店里最贵的酒菜,满满地摆上桌来。”
店伙计面色犹豫,吞吞吐吐道:“客官只有两位,吃的下这许多么?”
吴重道:“我吃不下,我的银子吃的下。”当即将三两银子拍在桌上。
那店伙计眉花眼笑,收下银子去张罗酒菜了。
叶凉苦笑道:“照这般花法,恐怕到不了衡山。”
吴重道:“能到金陵便好。”
叶凉心中一动,道:“师父是要去金陵雷家么?”
吴重笑道:“雷家掌控长江船运,豪阔的很,又是武林望族,你不想去开开眼……”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看向酒楼门口,笑道:“你瞧那人,穿得比咱们还要寒酸。”
叶凉转头看去,却是一个耕夫打扮的汉子刚刚迈进酒楼,那人看着三十来岁,一身粗布衣上打满了补丁,步姿缓而奇特,左脚探出一小步,右脚跟着蹭上来,来到窗边一桌坐定,缩着身子不言不语。
店伙计走近几步,瞥了一眼那汉子的破旧衣衫,笑道:“本店的酿豆腐是一绝,解馋又管饱,客官来一碗尝尝?”
那汉子低着头,摸出几枚铜钱,道:“这些够买一碗么。”
“这些?”店伙计的笑声里带了刺儿,“这些只够买一碗茶水。”
那汉子道:“那就来一碗茶水。”
店伙计愕然无语,收走了铜钱,不多时,端着茶碗回来,重重顿在桌上。
那汉子仍低着头,从行囊里取出半张烙饼,就着茶水吃起来。
店伙计皱眉道:“客官,本店有规矩,不得自带吃食。”说完见那汉子仿若未闻,便伸手去夺烙饼。
叶凉看到这里,忽觉心中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缘由,只是忍不住想要劝阻那店伙计,转念之际,那店伙计的手触到了烙饼,骤见那汉子抬起了头,眼神又冷又紧,嘴角皱出讥诮,如刀刻一般。
店伙计一愣,双手并用,使劲夺过了烙饼,道:“阁下若没银钱,还是快快出门去吧。”
那汉子又低下头,仍不开口。店伙计冷笑一声,未及说话,笑声骤然拉长成尖锐的惨嘶。
酒楼堂中一静,谈笑中的酒客们纷纷侧目,见那店伙计双手剧抖,晕厥瘫倒,烙饼掉在桌沿,被坐在桌前的一个农夫样的汉子抄起。当即有个酒客怒目瞪向那汉子,斥道:“哪来的野人,跑到琅琊居惹事!”
众人都响应道:“有能耐莫要欺负店伙计,老子和你过两招!”“快滚出去,别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那汉子将烙饼捧到嘴边,默默啃食,双手指节突出,显是捏得甚牢,仿似天底下没什么事能打断他吃饼。
众酒客被他挑起了怒气,接连喝骂,其中还夹杂着吴重的一声“店家,怎么还不上菜?”。
喧闹声中,酒楼后堂走出一个中年文士,满堂客人纷纷站起,都拱手道:“温兄,久违了!”“久仰温掌柜大名,未曾想今日有幸得见!”
叶凉看得恍然:这些酒客先前怒气冲冲,自然不是关切这店伙计,也并非那么在意吃酒被扰,只是想与这酒楼的温掌柜套交情罢了。
吴重笑道:“听说温蔚平日里甚少出面,嗯,藏玉楼可是‘武林八奇’之一,寻常武人自是极想一睹楼中高手。”
“诸位朋友。”温蔚神情温和,一边向众人拱手回礼,一边走向那个吃饼的汉子,随着他不疾不徐地迈步,酒楼里渐渐静了下来。
温蔚道:“请教阁下,尊姓高名?”
那汉子啃着饼子,头也不抬。
温蔚又道:“敢问阁下,仙乡何处,师承何门?”
那汉子仍不答。温蔚笑了笑,俯身查看那店伙计的伤势,脸色微变,轻叹道:“双手经络损毁,此后怕是用不得力气了。”又吩咐两个店小二道:“先抬到后堂去。”
叶凉心下暗惊,却听吴重低声道:“方才那人蓄劲于饼上,等店小二夺过饼去才发作,这份功力颇不简单。”
叶凉默然点头,心想店伙计虽有些嫌贫爱富,可那汉子却也下手太重了,不禁对他生出厌烦。
温蔚注视那汉子,道:“阁下与鄙店这位伙计是有什么仇怨么?”
那汉子道:“他夺俺的饼。”
温蔚看了一眼那汉子手中的饼,微笑道:“便只是为此么?”
那汉子也笑了笑,道:“他夺俺的饼。”
堂中又聒噪起来,有人骂道:“夺你奶奶的饼!”“庄稼汉,滚回家种地去!”
温蔚道:“鄙店招待不周,失了礼数,还望阁下海涵。”
说罢击掌两下,数名伙计快步从后堂走出,将一道道美酒佳肴送到那汉子桌上。
那汉子漠然看着。温蔚又道:“请阁下尝尝鄙店的手艺,算是赔礼。”
那汉子点点头,径自倒酒吃菜。
众酒客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个人大声道:“温兄,何必对他这般客气,只要你点点头,我便替你料理了这厮如何?”
温蔚看着那汉子大口吃喝,继续道:“只是这烙饼,还请阁下收了。这是鄙店的规矩。”
那汉子丢下碗筷,抬头与温蔚对视。忽而笑道:“温掌柜处事公道,名不虚传,俺没话说。”
温蔚微笑道:“阁下过奖了,请慢用。”说罢转身,对着众酒客拱手道谢,走回后堂去了。
众人静了片刻,各自落座;随即接连呼喝店伙计加酒添菜,堂中又嘈杂起来。
叶凉听着酒客们谈笑,不时与吴重对饮一碗,却听临桌有个客人道:“都说那雷缨络是武林第一美人儿,也不知此去金陵赴宴,能否得瞻芳容?”
有人接口道:“那可得仔仔细细,多看几眼。”与他同桌的几人都笑起来,道:“到时你若眼神无礼,小心被她兄长剜出眼珠子。”
又有人笑道:“即便雷缨锋不管,那柳州龙家的大公子也饶不了你。”
酒楼中有不少客人都谈及金陵雷家之宴,叶凉听了片刻,明白过来:那雷家的家主名叫雷澈,育有雷缨锋、雷缨络一双儿女,而雷缨络已许配给龙家家主的长子龙霖,两日后便是雷家千金的定亲宴。
叶凉问师父:“龙家也是武林中的大家族么?”
吴重颔首道:“袖中龙、云间狐、江上雷、焰里花,各家都有独门奇技,并称为武林四大世家。”
少顷,却听一个白脸酒客笑道:“听说庐州花家也曾想攀这门亲,却被雷澈一口回绝,嘿嘿,这可真是……”
他身旁有个虬髯酒客接道:“不回绝还待怎的?且不提龙家在四大世家中居首,单说那花家大公子花流骛,据传其丑无比,脸上还长了个大瘤子,倘若雷家小姐真嫁了他,那才叫贻笑江湖。”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那白脸酒客又道:“不错,虽说花家的珠玉生意做得不赖,可雷家也不缺金银呀,花家想娶雷老怪的闺女,无论如何是高攀不上……”
当是时,一道语声从众人头顶上冷冷截落:“谁说我花家高攀不上?”
叶凉仰头看去,却见一个紫衣公子从楼上的阁子里推门而出,凭栏低顾,目光淡蔑。
堂中立时有人惊呼道:“你、你真是花家弟子?”
那紫衣公子冷笑一声,沿楼梯下行,方一抬足,紫影断续几闪,已立在大堂正中,一振衣袖,右手平举,掌心里似是托着一样物事。
众人相顾惊疑。有个胆大的酒客凑上前去,见紫衣公子掌中是一朵将绽未绽的白玉梨花,琢磨精巧,半裹在黄金雕就的焰状萼片里。
“金萼玉花,确是庐州花家的信物!”那酒客退后了两步,拱手施礼,语声恭敬,“敢问公子名讳?”
那紫衣公子缓缓扫视堂中,似笑非笑道:“在下,花流骊。”
堂中霎时沸起一阵细碎低语。吴重悄声对叶凉道:“听闻花家年轻一辈有七大高手,武林中称为‘流花七瓣’,这花流骊正是其中之一,没想到竟会在滁州遇上。”
花流骊慢悠悠地走到那白脸酒客面前,道:“方才你说,我花家高攀不上雷家,是么?”
那白脸酒客额上冷汗涔涔,颤声道:“是、这……这个、我并非有意……”
花流骊笑了笑,转过身,弯腰与那个虬髯酒客对视:“方才你说雷家小姐嫁给我大哥便是贻笑江湖,是不是?”
虬髯酒客点了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他急待站起,却被花流骊的目光压住,僵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花流骊走到邻桌,对那桌酒客道:“方才你们笑了。”
又走去另一桌前,道:“你们也笑了。”
“在座诸位,许多人都笑了。”花流骊在堂中来回踱步,轻轻拊掌,“寸阴自古千金重,一笑人间万虑轻,好得很呀。”
酒楼里瞬时静默下来。有几人悄然起身离去,刚走几步,便听花流骊道:“且慢,谁让你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