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叶凉被吴重的鼾声吵醒。他叫醒了师父,问何时启程。
吴重侧了侧身,不耐烦道:“你先去江边,找陈掌柜讨点银两,路上花用。”
叶凉背着行李下山,晨光像一层细密的花刺,挠在脸上、颈上,迫得他越走越快。他只觉周身轻盈,每迈一步都几欲弹飞。
到了江边的陈家酒馆,叶凉道:“陈掌柜,今天我不是来送柴,我和我师父要出远门啦。”
“我晓得。”陈掌柜头发灰白,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地翻着账册,“你师父昨天就告诉我了,还讹了我一坛酒去,说算是给他的送行酒。”
叶凉闻言哑然。陈掌柜道:“你小子来我这儿作甚?”
“还是等我师父来了自己说吧。”叶凉挠了挠头,走到酒馆门外等候吴重。
吴重平日里不事劳作,除了间或到酒馆下棋,每天便是在山中高卧,养得身形臃肿,走到酒馆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冲着叶凉招了招手,道:“拿到银两了吧,咱们走。”
叶凉道:“还没。”
“唉!”吴重连连摇头,走入酒馆,“我养你这个徒弟有什么用。”
陈掌柜瞥了一眼吴重,道:“吴老弟,有何贵干?”
“可别叫我吴老弟,差着辈分呢。”吴重赶忙摆摆手,“我此番即要远行,还望陈掌柜借我些路资。”
陈掌柜冷哼道:“是借,还是拿?”
吴重叹了口气,道:“我这次离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你我相交多年……”
陈掌柜打断道:“再也不回来了?你若是真不回来,我倒可赠你些银两,省的你再纠缠我家闺女。”寻思片刻,取来十两银子交与吴重。
叶凉立在门口,已看得愣住。吴重也不道谢,招呼叶凉出了酒馆。师徒俩来到江岸边,叶凉问道:“师父,咱们这次会去青鹿崖么?”
吴重皱眉道:“青鹿崖?为何要去那里?”
叶凉一怔,倒是接不下去了,这“青鹿崖”三字,他还是从师父口中听闻的。两年前,他在酒馆被村里的渔夫一脚踹倒,回到家思来想去,对吴重道:“我从前在茶楼听人说书,说江湖中的剑侠都会内功,一招再寻常的剑法,只要附着了精纯内劲,便会威力大增。我打不过那渔夫,一定是我不会内功的缘故。”
吴重道:“嗯,你这话也不无道理。”
叶凉道:“师父,那你会内功吗?”
吴重道:“为师在内功上的造诣独步江湖,只可惜无法传授与你。”
叶凉错愕道:“这是为何?”
吴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修习内功需要极高的武学天分,但你的天分很低。从前我还曾收过两个徒弟,他们的天资都比你高得多了。”
叶凉黯然失落,过得片刻才道:“原来我还有两个师兄,他们现下在哪里?”
当时吴重长叹一声,惨然道:“十一年前,中原武林与北荒的摩云教会战于云州青鹿崖,你的两个师兄义无反顾,力拼血战,最后死在了崖上。”
两年后的此际,叶凉重提此事,见吴重似是没听明白,便又道:“咱们不去青鹿崖祭奠我的两位师兄么?”
“对,确有此事!”吴重一拍额头,连声道,“对对对,青鹿崖那是要去的,你的两个师兄死得惨呀。”
叶凉看到吴重满脸“你不提我倒忘了”的神情,不禁对自己是否真有两位师兄狐疑起来。
吴重笑呵呵地拍了拍叶凉的肩膀:“你记性倒好。不过咱们此次出行,还有一件要紧事,事了才去青鹿崖。”
叶凉道:“什么事?”
吴重道:“杀人。”
叶凉心头一凛,问:“杀谁?”
吴重默不作声。
叶凉又道:“是要杀徐六吗,我可打不过他。”徐六就是将他一脚踹倒的那个渔夫。
吴重摇摇头,仍是不答。
叶凉道:“那师父会出手吗?”问完却又想到,师父也是打不过徐六的,有次师父在村里碰见徐六,问“是你打了我的徒弟吗”,徐六也不答话,一把就将师父推倒在地。叶凉又想,若师父真会内功,怕不会被人随手就搡倒。
吴重摆了摆手,道:“为师岂能轻易出手?人么,自然还是要你来杀。”
叶凉苦笑无言,心想师父未必真要杀人,多半是信口开河罢了,只道:“那咱们去哪里,坐船走么?”
吴重点点头,环顾岸边行人络绎、江上舟船往来,似是忽然间意兴遄飞,笑道:“所谓农靠天,渔靠水,众生各安其命,好得很呐。叶凉,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命?”
叶凉回想过去七年,道:“我是个樵夫。”
“胡说。”吴重一愣,随即正色道,“无论以往如何,从咱们今日离了临江集,你便是一个剑客了,记住了么?”
叶凉闻言怔住,心说我也能算是剑客么。他反手摸了摸背上那柄裹在旧布片里的剑,又想虽然没有剑鞘,虽然生满了锈,但我总算也有一把剑。想到这里,心中阔然一荡,对师父道:“我记住了。”
师徒俩在岸边找了个船家,商谈起价钱,那船家道:“客官想去哪里?”
吴重从怀里摸出极小的一块碎银,道:“就这些银钱,最远能去到何处?”
船家道:“这些只能到滁州,一日夜的水程。”
吴重道:“好,就到滁州。”
船家收走了碎银,道:“先候着吧,凑满五个人便行船。”
师徒俩在江风中站着,叶凉回望临江集和村后那座山,心头既振奋,又有些空落落的,脱口道:“师父,你舍得陈家姑娘吗?”
吴重哈哈笑道:“什么陈家姑娘,真是孩子话,为师是何等身份?”
江风愈冷,师徒俩都抱紧了臂膀,叶凉看到师父的肚子比七年前大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似也多了一些。虽然师父在临江集总是自称年方三十,以显自己没比陈掌柜的闺女大几岁,但他知道师父其实四十三岁了。
叶凉莫名有些心酸,问道:“师父,那你又是什么人,什么命呢?”
吴重道:“说了你也不懂,说多了灌一肚子风。”
半炷香后,船家招呼师徒俩上了船。船行江心,叶凉忽听身后有人遥遥喊道:“老吴,老吴!”
回头望去,却是陈掌柜来到了岸边。吴重一怔,随即冲着陈掌柜挥手作别。陈掌柜喊道:“真不回来啦?”
吴重哈哈一笑:“在临江集待了十年,还不够么?”
陈掌柜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挥了挥手,转身去了。
江面宽阔,鹭鸟时飞,吴重在船舷上坐了,对叶凉道:“此情此景,岂不应吟诗作赋乎?”当即摇头晃脑地念起了诗文,大都是叶凉从前没听过的。
同行的还有两个客商,都去底舱睡觉了;另有一名白衣方巾的书生望江而立,也不搭理吴重。吴重念了半晌,似是口渴了,让叶凉从行囊里取出葫芦去盛江水。
叶凉盛好了水,那书生忽道:“还是喝酒吧。”叶凉一怔,道:“我们没带酒。”
那书生笑道:“底舱里有陈年的女儿红,就看船家舍不舍得拿出来了。”
船家讶然道:“客官鼻子倒灵,那是贩钱的酒,若要喝,五钱银子一坛。”
吴重插口道:“原来有酒,先来两坛。”叶凉吃了一惊,没想到十两银子刚出家门便花掉了一成。
那船家也是个直愣性子,收了吴重的银子便下舱去搬酒,留下船在江心悠悠打着旋儿。
吴重冲那书生微一颔首,道:“请阁下喝一坛。”
那书生笑道:“却之不恭,容我以画相谢。”当即从背囊里拿出纸笔。
吴重指了指叶凉,道:“可否画画我这徒儿?”
书生道:“自无不可。”呵开笔锋,在船板上铺平了纸,落腕一点。船身忽然微微一颤,定在了江心。
吴重笑道:“一笔定风波,好修为。”
叶凉心头一凛,打量那书生,但见他三十出头,眉目清隽,神情温煦如春风,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江湖高手的豪气。
书生径自作起画来,那船随即顺流而动;随着他挥毫愈急,船也渐行渐快,却始终稳稳当当,几乎纹丝不晃。
船家抱着两坛酒从底舱上来,看得啧啧称奇。
少顷,书生问了叶凉姓名,停笔道:“成了。”叶凉凑近了要看画,却被吴重抢先接过,折起收入了怀中。
船家将酒放下,叶凉嗅了嗅,酒坛封得甚密,闻不到一丝酒香,也不知那书生如何能知道舱里有酒。
三人痛饮了一番,吴重脸色通红,几次张嘴,似乎有感待发,最后慨叹道:“酒比水好喝。”
书生笑道:“这话不假。敢问兄台,此去何为?”
叶凉只觉书生这一问颇为怪异,不问吴重姓名身份,不问去哪,只问何为。却听吴重答道:“去杀人。”
书生拊掌道:“巧了,我也是去杀人。”
那船家听得害怕,躲去船尾掌舵了。
吴重道:“那确是巧得很。”随即不再多言,又暗暗摆手,示意叶凉不要多问。那书生却自顾自笑道:“三日后,金陵雷家大宴宾客,高手云集,最宜杀人。我正是要去雷家杀人。”
吴重道:“原来阁下是去金陵。”
那书生笑道:“难道兄台不是么?”说着提起酒坛,迎向吴重,又道:“我敬兄台。”
吴重也提起酒坛,两个酒坛一碰,吴重浑身剧震,脸色骤白,嘴角溢出血来。那书生惊咦一声,手臂微收,坛子里一股酒泉激射而起。
吴重丢了酒坛,大口喘息。书生扶住吴重,脸色歉然,道:“我没料到兄台竟不通内功,当真失礼!”
叶凉吓了一跳,忙道:“师父,你没事吧?”吴重嘿嘿一笑,道:“喝酒喝得急了,无妨。”
那书生道:“方才实在失礼。不知兄台是要杀谁,或是别有要事,可否由在下代劳?”
吴重道:“多谢,不必了。”
书生道:“既是如此,今后尊师徒若遇上什么事,可持我的画至淮州,卖给一家名为簌玉馆的画馆,到时我自会知晓。”
吴重拱手道:“多谢萧兄。”
“原来兄台认得我?”书生一怔,随即叹道,“此番莽撞得罪,无颜再与兄台同舟,后会有期,惭愧、惭愧。”
话音未落,叶凉忽觉眼前一空,转头的瞬间,仿佛江水静止,唯有一道白衣的身影东流而去;眨了眨眼,却见那书生已穿过江面上的一丛白鹭,立在前方十数丈远的另一船上了。
叶凉望着两船相距渐远,怅然道:“这就是真正的江湖高手么。”
吴重道:“嗯,方才该也找他借些银两的。”
叶凉出神良久,道:“师父,他画得像不像我?”
吴重道:“他的画非同一般,等时机到了,自会给你看。”
叶凉一怔,虽颇为好奇,也只好转口道:“他姓萧吗,师父你认得他?”
吴重摇头道:“我是猜出来的。武林中以笔为兵刃,年纪轻轻又能有这般造诣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停云书院的柳续,一个便是萧野谣了,此人来历神秘,却似身兼画剑堂、弹霜亭、知味谷三派绝学,一向在江湖上独来独往。”
叶凉道:“那师父为何不猜他是柳续?”
吴重眉毛一扬,神情得意,道:“因为我认得柳续。”
叶凉道:“原来如此。没想到第一天下山,就能碰到这样的高手。”
吴重哈哈笑道:“傻小子,你真当是偶然撞见?他是来见你师父的。”
叶凉将信将疑:“那他为何要来见你?”
吴重道:“嘿嘿,江湖上想见我的人多了,我哪知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