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轻鹿闻言一愣,随即奔上楼去。薛秋声却也并不拦阻。
岑东流从前听闻薛秋声不过四五十岁,可眼前的薛秋声却满头白发,倒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者,不禁皱眉道:“薛兄可比我想的要老些。”
薛秋声淡淡道:“十三年前,薛某便已老了。”说话中转头打量弓魔,见其伤痕累累,不禁轻叹:“江海余,你今日落到这般狼狈境地,可有悔过?”
江海余恍若未闻,目光空洞地瞧着桌上烛台。
随即,张轻鹿从楼上奔下来,陈彻心神一紧,却听张轻鹿道:“方师兄,那位韩兄仍在熟睡。”
方轻游暗自松了口气,对陈彻点了点头。
薛秋声笑了笑,道:“薛某何等人物,岂会为难一个无名之辈。”
话音方落,卓明月大步前行,走到薛秋声身前站住,忽然露出迷惑神情。
薛秋声面无表情,只瞥了卓明月一眼,却也不说话。
岑东流本以为卓明月当即便要除魔,见状不禁奇道:“卓兄,莫非他不是你要除之人么?”
卓明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端详着薛秋声,眼神愈发疑惑。
方轻游自卓明月迈出第一步时便凝集内劲,生怕卓明月不敌薛秋声,故而蓄势以待相助,却见薛秋声忽然笑道:
“天风无形,敢问‘十万六千光明狮子吼’、可能吼散?”
随着薛秋声缓声吐字,方轻游只觉内劲竟自难以抑制地逐渐涣散,仿佛一身内力已随着薛秋声模糊的语声飘散到了门外风雨中;惊凛之际数次提气运功,却仍聚不起劲,直到薛秋声说完一句话,内息才流转如常。
严春笑呵呵道:“就在不久之前,岑兄还曾说到天音宗与苏州简家乃是正气长锋阁的一对鹰犬,没想到这两家门派转眼间便都到了客栈。”
简青兮微笑道:“我与薛兄都是一腔正气,向来服膺正气长锋阁,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方轻游一时间心念电转:眼下已知薛秋声修为深湛可怖,简青兮又制住了陈彻为质,若贸然动起手来,己方恐怕难胜。稳妥之计,莫如设法拖延,等到雷缨锋回来,或有转机;最好是雷缨锋能寻到温歧一同来到客栈,温楼主素来多智,武功亦高,定有对策。
想到这里,当即开口道:“说起苏州简家与天音宗,在下心中有一件积存许久的往事,却与这两个门派都颇有关联。——诸位可知,这青石镇为何人烟稀寡,如此冷清?”
简青兮神情微讶,笑道:“这等边陲小镇,人烟稀少再寻常不过,却难道还与我简家有关?我知方兄是想拖延时辰,好等雷缨锋回来,不过那也无妨,也省得我与薛兄专程再去寻他。”
方轻游淡淡一笑,却转口道:“我听闻苏州简家门徒甚多,但也并非都姓简,不知确否?”
简青兮一怔,道:“不错,简家确有不少外姓弟子,但只能修习寻常的刀剑拳脚功夫,至于那‘冰霜结玉’的拳术绝学,却是非简姓嫡系不传。”
方轻游道:“果然如此。那么简公子是否知道,你们家中有个名叫张青的外姓弟子?”
简青兮道:“从未听过。”
方轻游颔首道:“那已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无怪简公子不知。在下要说的,便是关于这张青的一件往事。”
说完沉默片刻,似在回想,良久才继续开口讲述起来。
——十五年前,简家弟子张青二十七八岁,腼腆少言,待人甚是仁厚,只是外姓弟子在简家素来不被重视,张青却也没几个朋友,平素与他交好的只有另两个外姓弟子,一个是他师妹,名叫秦芸;一个是他师兄,名为周固。
张青对秦芸已经暗自倾慕多年,但却觉秦芸的心上人实是师兄周固,故而长久以来都郁郁不乐。
有一回,师兄妹三人奉命西去昆仑送信,归途中秦芸数次避开张青,与周固私会,却被张青察觉,张青心绪更加烦郁,路过青石镇时撞见镇民被一名天音宗门徒欺压,便愤然出手救下;细问得知,却不过是镇民说了些莽撞无心之言,冒犯了天音宗的教义。
师兄妹三人均觉那天音宗弟子行事太过凶蛮,便与之相斗,最后三人虽将那天音宗弟子击伤逐走,周固却也身负重伤。
三人在镇上耽搁了多日,周固眼看自己伤势一时不能痊愈,便让张青与秦芸先行返回苏州复命。张青便将周固托付给青石镇的镇民照料。临行前,周固告诉张青,原来秦芸也一直倾心于张青,只是羞于表露,这才私下里找周固说出,让周固转达。
张青闻言欣喜至极,一路上满心想着要请师父主持自己与师妹的亲事,常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待回到苏州,如愿与秦芸定了亲,又过去数月,却迟迟等不到周固归返。
从前张青误以为秦芸喜欢师兄周固,心中对周固暗暗存了些许嫉恨,后来得知秦芸与自己两情相悦,嫉恨顿消,念及师兄多年来对自己的关怀提携,不由得既觉羞惭,更是深深感激。
又等了多日,仍不见周固回来,张青心中愈发不安,禀明师父后便孤身西行,赶到青石镇上。镇民却说,周固在两个月前便已伤愈离去。张青询问师兄去向,镇民们言辞闪烁,答得支吾不清。张青心下起疑,追问起来,镇民们才承认照料不周,致使周固伤重身亡。
张青悲怒交集,回想起与师兄多年情谊,不禁伤心欲绝;发了一阵子火,终觉埋怨这些镇民也是无用,便询问起师兄的埋骨之处,要将师兄的尸骨带回苏州安葬。
哪知一问之下,镇民们竟仍是答不出来,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推辞说当时将周固葬得匆忙,胡乱埋在了荒野间,却已记不清方位。
张青大为惊疑,先是不断恳请哀求镇民们告知真相,后又发狠逼问,终于得知,原来张青与秦芸离去后不久,便有一群天音宗弟子寻到镇上,对镇民们威胁利诱,镇民们收下了天音宗的银钱,便将周固卖与了天音宗。
张青只听得天旋地转,坐倒在地,霎时心丧若死。他早便听闻天音宗对于仇家尸身向来是用药物融掉,自己师兄弟当初本是为镇民仗义出头,想不到师兄却遭镇民出卖,落得尸骨无存。
后来他定下心神,写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苏州,请师门主持公道,自己则四处搜寻天音宗弟子的下落。数月过去,没能找到那日将周固打伤的天音宗弟子,却收到师门回信,命他速回苏州,不得在外留连。
原来当时中原武林与北荒摩云教纷争不断,眼看大战在即,而天音宗行走四海聆听天声,曾深入北荒,对摩云教知之颇深,却是中原武林亟须联结的盟友;当此关头,简家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名外姓弟子的生死便去违逆武林大势、开罪天音宗。
——方轻游讲到这里,语声稍顿。众人默然相顾,大都觉得天音宗实在跋扈,对那张青、周固的遭遇颇是同情。堂中烛火闪动,岑东流忽道:“嘿嘿,好个武林正道,苏州简家。”
简青兮微微一笑,却不接话。
楚轻鸿轻叹道:“那些镇民们见利忘义,实是不该。”
方轻游默然不语。严春忽而笑嘻嘻道:“方兄刚才讲得很是详尽,宛如亲眼看见一般,这倒是有些奇怪了,却不知方兄是从何得知此事?”
方轻游道:“那是因为我家便是青石镇的镇民。”
众人闻言怔住。却听方轻游又道:
“我幼时家境贫寒,常常吃不饱饭,十四年前端阳节那天,我爹娘却忽然买回家许多吃食,还给我添置了一件新衣裳……我当时不知那是他们收了天音宗的银钱,心中自是欢喜……”
“数月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在镇子西边玩耍,遇见了一个人,却是张青苦寻天音宗弟子无果,手里捏着那封师门回信,又回到了镇上……当时他满身风尘,脸色极是疲倦,瞧见我后,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水草似的,把先前经历都对我讲了。”
“他讲了很久,讲完冲着我苦苦一笑,问道:‘我该如何是好?’当年我不过十三岁,听完只觉甚惨,哪里回答得出,怔怔看着他丢下书信,提刀走入了一户人家,片刻后走出,刀上已沾满鲜血……”
“那天夜里镇上的月光很亮,我看着张青纵入一户又一户人家,又提着血淋淋的刀破门而出,最后孤身站在月下的石街上,那时我早已吓得呆了,醒过神来跑回家中,却见我爹娘倒在血泊中,已被张青杀死……”
楚轻鸿听到这里,忍不住“啊”的一声,神情凄怜,颤声道:“万幸那张青没、没将你也……”
方轻游沉默片刻,道:“楚师妹,傍晚时我带你去看的那处旧宅,便是我幼年所居。”
陈彻心中微动,这才明白先前自己与韩昂为何会在街上遇到方楚二人。
方轻游继续道:“那晚我在家中茫然呆立许久,不知怎么走出了家门,街上却已下起雨来,我失魂落魄地乱走了一阵,却又撞见了张青……那张青站在夜雨中望着我,他明明杀了那么多人,但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比我还恐惧,提刀的手不住地颤抖,鲜血不停从刀尖滴落,现下想来,他实是怕到了极点……”
岑东流道:“唉,方兄……”却又说不下去。
方轻游轻轻摇头,又道:“我听闻那秦芸后来是嫁给了一名简家嫡系弟子,简公子可知此事么?”
简青兮回忆片刻,道:“我确是依稀记得一个名叫秦芸的女子,是我二叔的妾室,嫁与我二叔后没过几年便病逝了。”
“原来如此。嗯,当年那张青犯下屠镇恶行之后,遭到不少武林正道侠士的追杀,一路逃亡到登州的海边,坠下了悬崖,众侠士都以为他就此殒命,便即离去……”
方轻游吁了口气,继续说道:
“他侥幸坠海未死,劫后余生,已是心性大变,不久得逢奇遇,练就了一身高绝修为,便抛却‘张青’这个姓名,从此横行江湖,自名为……江海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