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行至玉门关时,已是早春,原野上茁起了一层嫩草。
两人在左近唯一的客栈住下,吴重道:“等出了关,再找下榻处可就难了,须得先行备齐吃用之物。”
叶凉道:“听说昆仑山莽莽千里,不知咱们要去何处?”
吴重道:“昆仑山里有座山峰,名为舂山。古书有云,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百兽之所聚,飞鸟之所栖。”
叶凉点了点头,道:“我见这家客栈里的住客多半带了刀剑,莫非都是去杀那人的吗?”
吴重沉吟不答,只听门外有个稚嫩的声音道:“杏花梅花,新摘的杜鹃花!”
叶凉怔了怔,没想到远在西域也有卖花的童子,心中不禁一暖。吴重微笑道:“十年未赏过春景了,谁料卖花声里又识春,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来到客栈堂中,买了几枝花,坐下喝着酒,忽有个裘衣汉子踢开酒桌,疾掠出了客栈。吴重望了一眼那汉子的背影,似有所思。
叶凉见花瓣散落了一地,心中不忍,俯身去捡,抬头时却被一名年轻女子撞中了肩头。
——那女子身着淡紫衣裙,双颊嫣红,侧头看过来,神情惊惶又决绝,杏花猝遇春雨似的清艳。两人对视的一瞬里,叶凉心中竟莫名闪过了雷缨络的名字。
那女子蹙眉欲语,随即别过了头,急匆匆出客栈去了。
叶凉怔怔坐下,半晌过去,仍想着那女子颊上一抹异样的红,只觉所谓武林第一美人,恐怕也未必能及得上她。
吴重道:“那女子脸色红得有些古怪,是么?”叶凉点头道:“想来是一种女子妆容吧。”
吴重道:“她是焉支山‘无颜崖’的杀手,唉,却已命不久矣。”
叶凉心里一颤,惊道:“师父为何这么说?”
“无颜崖的杀手都是女子,素来蒙面行走江湖,不露容颜;只有在刺杀极难对付的高手时,才会揭去面纱,运转一门能激增内力的奇异心法,但这心法一旦使出,便活不过半日了。”
吴重叹了口气,继续道:“此心法催运起来,脸颊殷红如血,名曰‘半日红妆’。”
叶凉默然良久,道:“兴许那女子只是刚巧涂了红妆。”
吴重摇头道:“先前那穿皮裘的汉子腰上有月牙状的伤口,那是被无颜崖的弯刀割出来的,他奔出客栈,便是为了躲避那女子。”
叶凉道:“那咱们去帮帮那女子吧。”
“糊涂!”吴重呵斥道,“你如今连柴刀都没了,凭什么帮她?”
叶凉道:“可是……”
吴重正色道:“更何况,那女子与巴山剑客不同,焉支山无颜崖去刺杀的,可未必都是恶徒。”
叶凉道:“那咱们先追上去看看,兴许此刻那两人已分出了胜败。”
吴重看了叶凉片刻,颔首道:“也好。”
两人离了客栈,顺着足迹纵马奔出大半个时辰,撞见那裘衣汉子倒毙在野草间,颈上被切出狭长的一道弧。
叶凉手心微松,这才察觉手里一直紧攥着几片花瓣,已被缰绳勒得皱碎。
吴重瞥见那汉子手边的短刀,皱眉道:“这是‘解牛刀’……原来那女子刺杀的是‘游刃坊’的刀客。”
叶凉张望四野,却不见那女子。吴重道:“咱们再往前行一段。”
两人上马驰出里许,在一条浅溪边遇到了那女子,她孤零零坐在溪边,长发垂在颈侧,似在梳洗头发。
叶凉欲走上前去,忽被拉住,转头看向师父,却见吴重缓缓摇了摇头。
师徒俩默默看着那女子清洗脸颊、对溪照影,良久过去,忽听她歌道:
“失我焉支山,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歌声轻郁,恍如新生的春草在原野上低昂徘徊。吴重轻声道:“这是无颜崖杀手的辞世之句。”
两人将这女子和游刃坊的刀客都葬了,继续西行,跋涉月余,终于舂山在望。
途中曾遇见不少武林中人死在荒野乱岭之间,有的是被山中刺、无颜崖的杀手所刺杀,有的却是死在别派高手的刀剑之下。叶凉没有再问师父,也知这些人都是前去舂山。
时近黄昏,叶凉远远望见舂山脚下升起了炊烟,吴重道:“那里是舂雪镇。”
师徒俩站在一条河边,舂山自山腰往上覆满积雪,那河便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叶凉道:“这镇子和舂山,与临江集、与咱们住的那座山,似乎很像。”
吴重道:“不错,确是很像。”说着舒了一口长气,在草地上懒散坐了,让叶凉取水来喝。
叶凉递给吴重水囊,吴重却摇头道:“我想尝尝舂山下的河水。”叶凉放下水囊,取出行囊中的葫芦,不觉一讶:那葫芦沉甸甸的,还盛着初离临江集那日所灌的江水。师徒俩下山后,吴重挥金如土,只喝酒不喝水,等到了玉门关,两人又买了几只大皮囊装水,那葫芦便一直搁在行囊中。
叶凉晃了晃葫芦,道:“这是秋天的水了,我先去倒掉。”
“这倒不忙。”吴重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凝视叶凉。
“山居七年,你心中剑意已成,又经方白的目光点化,一路风霜跋涉至此,可以试着出一剑了。”
叶凉闻言怔住,与吴重对望,只觉师父的目光与方白的眼神霎时重叠,如日光耀入心头,一瞬里神魂深处清澈了许多。
他闭目沉思,那招剑术仿佛化成了一场雨,淋落在身心。那是一场下过万遍的雨,他记得每一滴雨水的形状。
他看到刀客剑客们远远行走在雨中,面容模糊。他已去过一些地方,遇过一些人,仿佛触碰到了这个江湖的一点真东西,看清楚了雾中的一痕风景,却又让他更惶惑起来,他不明白江湖中的人,为何都要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着决然的悲欣,带着百折千回的生死情仇,不知来自哪里,不知去向何方。
江湖掩在雾中,叶凉从前的梦里是如此,此刻似乎依然如此。但他心中的惶惑却已与下山前迥然不同,他已经看到了那些端坐在灰尘上的人,看到在细雨之中,在冰雪底下,依然汹涌燃烧的薪炭,他忽然想起衡山梦中听见的那声蝉鸣。
依稀就是七年前初夏听到的那声。
一瞬间叶凉的脊背绷紧如剑,手中葫芦的木塞远远迸射出去。
他随手扬出一线清水,落入了河中。那道水线在河水里久久不散,游鱼撞及,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猝然绕过;剑意缓缓下沉,鱼儿纷乱跃出河面。
他用水在水中刻出了一道剑痕。
“故人意如何,江湖秋水多。”吴重拊掌轻叹,“此一式,可名‘秋水’。”
叶凉放下葫芦,正对吴重,躬身长揖:“多谢师父教诲。”
半晌过去,春雨忽落。师徒俩一站一坐,静静看着黄昏的河面上雨花跳跃。雨线轻飘飘的,像梳子划过长发,像晨光照在身上。
叶凉道:“师父究竟是要杀谁?”
吴重道:“杀天下最难杀的人。”
叶凉道:“那是谁?”
问完忽觉手心轻颤起来。
吴重似没听见,良久才道:“华山停云书院,东海玄真教,乃是江湖中最大的两个门派。但在这一院一教之上,还有一宗。”
叶凉道:“一宗?那是什么宗派?”
吴重叹道:“一宗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人;一人即为一宗。”
缓了缓,继续道:“十三年前中原武林决战北荒摩云教,那人刀意如神,连斩‘天、风、地、火’四大摩云使,独挽狂澜,救武林于水火,自此天下刀客共仰,武林同钦,尊称其为——”
细雨如尘,春风如客。
吴重站起身来,遥遥晃晃地迈步,顺着曲折的河流走向舂山。随即,叶凉第一次听到了那四个字。
“天下刀宗。”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