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杀你。”那灰衣人站了起来。
这三字犹如刀刃,伴着寒风灌入耳中,叶凉顿觉头颅一痛。他低声道:“师父,咱们要逃吗?”
吴重仰头望天,霍然回过了身,大步走向铁风叶,道:“铁兄缘何杀我?”
铁风叶冷冷道:“你既要杀人,当知人也会杀你。”
吴重点了点头,忽而一笑:“铁兄怎会知我行踪?是不是一个姓秦的白马盟弟子告诉你的?”
铁风叶漠然不答,手中长刀折映雪光,明暗不定。
叶凉见他年约四十,满身雪沫,长发结了霜,髯须一根根冻如虬枝,仿佛已在冰天雪地中等了许多时日。
吴重叹道:“我要杀的人,可并非铁兄,铁兄也不必杀我,你我不妨各行其是。”
铁风叶冷笑道:“不错,青鹿崖上血色已旧,吴兄的心肠也冷得多了。”
吴重嘘出一口气,来回踱步,忽然急道:“铁兄!非我一人要杀他!”
“是么,”铁风叶嘴角露出诮笑,“还有谁要去昆仑?”
吴重道:“许多人都会去,龙钧乐怕是已到了。”顿了顿又道:“玄真教的掌教、停云书院的山长,也会去的。”
铁风叶沉吟片刻,忽道:“方白去不去?”
吴重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铁风叶神情微变,又道:“衡山还有别的人去么?”
吴重道:“衡山‘夜雨’、‘风雁’两大支脉的剑客,都以方白为尊,他既不去,谁还肯去?”
铁风叶缓缓道:“如此说来,没了方白那一剑‘雨梳风帚’,你们未必能克制那人的刀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吴重神情郑重起来,“天风峡是武林九大刀派之首,铁兄身为掌门,亦是‘正气长锋阁’七位阁主之一,为何却一意孤行,不肯与其余阁主勠力同心,共成此事?”
铁风叶冷笑道:“正气长锋阁以停云书院和玄真教为首,铁某只是个弄刀的粗人,插不上话,也不想凑这个热闹。”
吴重叹道:“看来你我言尽于此了。”
铁风叶道:“非你一人要杀他,但唯有你,或许才真能杀死他。我知你甚深,实不敢放任你去昆仑。”
吴重苦笑道:“铁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铁风叶道:“此去黄泉,请君珍重。”
吴重道:“既是如此,请留我徒儿一命。”
铁风叶摇了摇头,道:“他是你的弟子,所知恐已深,留不得。”
吴重一愕,怒道:“那不成。”
铁风叶淡淡道:“成不成,不是吴兄说了算的。”
吴重愣住了,沉默良久,轻声道:“他什么都不知。铁兄听我一言:若留他一命,于今后武林大有用处。”
铁风叶仍然摇头。
吴重哈哈一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世有绝人之刀,铁兄,你我相识二十年,今日你要绝我吗!”
说到后来,嗓音已近嘶吼,压低了寒风,在旷野中远远荡了出去。叶凉颤声道:“师父,你不用……”
吴重却看也不看叶凉,直视铁风叶道:“我这徒儿天赋绝顶,乃是剑道上举世无双的奇才,他日必有大成。还望铁兄,三思。”
铁风叶冷笑道:“天赋绝顶么,比起你来如何?”
吴重道:“比我要高。”
铁风叶神情一肃,转头打量起叶凉;半晌才道:“好,我不杀你这徒弟,但不得不杀你。”
吴重倒退一步,整顿衣袖,长揖道:“多谢成全。”
叶凉拔剑在手,道:“师父,何必求他,咱们和他——”
“闭嘴。”吴重霍然瞪向叶凉。
叶凉心神为师父目光所震,一瞬里张口结舌,莫名想起数月之前,在下山前夜,他也曾见过师父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晚他去江边洗剑回来,进屋时撞见师父正给炉膛添火,脚边书箱翻倒,师父将书一卷卷地都烧了。他讶然道:“师父,不要这些书了吗?”当时师父道:“此去再不回来,留之无用。”师父说这话时蹲如石雕,侧头望过来,便是跟此刻一般的眼神,沉静孤绝,像灰土上冷冷横了一线白霜。
叶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眼中流下泪来。
吴重淡淡一笑,道:“我死之后,你不必再去昆仑。南返路上若遇危难,可去淮州簌玉馆寻……嗯,寻那人相助。”
铁风叶冷眼看着,忽道:“何必聒噪,只要能接我一刀,我便不杀你如何?”言毕扬手一刀,斩向吴重头颈。
叶凉不及思索,抬手便使出师父所传剑法,挡在吴重身前,刀剑交击声在风里扬开。
铁风叶冷哼收刀。叶凉又惊又喜,道:“我接住了这一刀!”
铁风叶道:“吴兄,你还有话说么?”
吴重道:“多谢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叶凉忽觉心跳一滞,像是有一片滚烫的青色的玉在胸口迸裂,热流蔓延到四肢,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里的剑也断成了两截。
他正觉周身僵痹,忽听身后有人轻吟:“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勉力扭头,却见数十丈外的矮坡上立着一人,白衣胜雪,正欲举步下坡。
铁风叶与吴重也望向矮坡,吴重道:“铁兄,请快动手吧。”铁风叶横刀一振,将斩未斩之际,却露出斟酌的神色,似犹豫不决。霎时间叶凉心弦剧颤。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那白衣人疾行而来,宛如在雪上飘行的一道剑光,顷刻已刺近了十来丈。
吴重微笑道:“铁兄再不杀我,等坡上那人到了,便杀不了我了。”
铁风叶沉默片刻,反而收了刀,洒然笑道:“只要来者能胜过铁某,就算是吴兄命大。”
那白衣人来到铁风叶身前五尺停步,拱手道:“久仰铁兄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叶凉手足麻痹渐消,挣扎站起,只见这白衣人三十出头,容貌极俊秀,眉间却似有一缕清愁,左手敛在袖里,右手拈着一根断枝。
铁风叶瞥见那枝条断痕犹新,似是折下未久,冷声道:“这可不是梅枝吧,哼,快剑展梅,铁某倒也久仰了。”
叶凉心中一动,却听展梅道:“仓促赶来,随手折的枝条,还是来迟了些。
铁风叶淡淡道:“若非展兄,吴重怕是早已死在山中刺的手下了。听闻展兄最爱梅花,这里远近三百里都无梅树,展兄不在家赏梅,又何必来此?”
展梅轻叹道:“半生流落,无家种梅,只能借梅为名罢了。这里也没有烈酒,铁兄又何必来?”
铁风叶颔首道:“如此毋庸多言,请展兄赐教。”
“铁兄请。”展梅缓抬右腕,手心里的枝条微微弯曲,宛如一道不得伸展的眉。
铁风叶振刀空斩一记,踏步逼上;与此同时,展梅亦刺出枝条,抵在长刀上急如风火般勾点了数下,似在刀身上写了个字,啪啦一声,长刀断碎。
叶凉顿惊,没料到展梅一出手便写断了铁风叶的长刀,心绪随之一松,料想展梅已立于不败之地。
展梅手腕一挑,随即刺向铁风叶的咽喉;铁风叶拧腰侧颈,避过枝条,长发从展梅的衣襟上擦过,嗤嗤作响,白衣上随即裂开几道细痕。
两人各退一步,瞬息又同时抢进,展梅手中的枝条闪出一阵涟漪,刺在风里宛如漾在水中;铁风叶衣袖横扫,与枝条轻触急分,一股寒锐之气切过周遭,吹荡得叶凉与吴重衣衫翻鼓,遍体冰凉。
一片衣角倏忽飘在风里,枝条在点中铁风叶胸口的一瞬碎成了木粉。
展、铁二人错身而过,各自站定。展梅回过身来,拱手赞道:“散发成刃,衣袂如刀,领教了。”
铁风叶背对展梅,猛然吐出一蓬鲜血,大笑道:“好剑法,当真痛快!”迈开步子,飘然远去,看也不再看吴重师徒一眼。
吴重哈哈笑道:“展梅,你这老小子,总算来了。”
展梅立在铁风叶先前站立之处,方欲答话,忽觉内息剧烈一寒,回想交手之初铁风叶的那一记空斩,心中恍悟惊叹:那时铁风叶已在风里留下了一刀。
吴重见他不答话,又笑道:“你这老小子!”
展梅闭目静气,脸上渐渐现出冻疮,咳出了两口冷血,随即才与吴重相视一笑。
两人对望良久,似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吴重的笑容也慢慢淡了,搓着双手,在冷风中打起颤来。
展梅道:“料想前路已无险,吴兄珍重。”
吴重点头道:“嗯,你走吧。”
展梅径自离去,叶凉忽道:“多谢展前辈。”言毕长揖。展梅足下不停,扬了扬手,转眼便走得看不见了。
师徒俩默然目送,雪地上血迹散乱,宛如落梅。
过了良久,叶凉轻声道:“师父,我真的天赋很高么?”
吴重道:“嗯。”
叶凉道:“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以前我给师傅砍柴,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后来又想,其实人人都能砍柴,我其实还是没什么用。”
吴重道:“你眼下是没什么用,但以后会有用的。”
叶凉道:“谢谢师父。”
顿了顿又道:“我、我真的很喜欢学剑。”吴重嘿嘿一笑,道:“你若不喜欢,也不会将一招剑法练上七年。”
叶凉看着手里的断剑,出起了神。
吴重忽问:“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七年前我曾问师父:‘江湖多好,师父为何要退隐?’,那时师父说自己志向很高,我还有些不信,甚至以为师父是为了临江集里的陈家姑娘而退隐江湖……”
叶凉笑了笑,继续道:“如今我已经知道,师父没有真正退隐,也一定真的有很高的志向。”
“傻孩子,”吴重露出了几乎是怜惜般的目光,看了叶凉半晌,叹道:
“江湖再好,又怎及得上陈家姑娘?”
叶凉一怔,吴重却已走到旁处去,道:“须得多多收集枯枝,今日不走了,就在这里露宿。”
师徒俩清出一方雪地,生起了篝火,久坐无言。
叶凉放眼望去,枯枝乱草从雪地上刺出头来,星星点点,一直绵延到远山暗云之间,忽听吴重道:“你看这天地,像不像是一袭溅了泥斑的白衣。”
叶凉点了点头。吴重低头一瞧,又道:“我的衣衫也脏了。”站起身来,走离了篝火,良久过去,忽而轻轻吟道: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篝火之上,火星四散飘舞;天地寒彻,北风中像是有人在哭。叶凉的目光久久追着那些火星,仿佛等到傍晚,它们就会升起成为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