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已经平静,但水下暗流汹涌。栓子在水中挣扎一会儿,被义肢的浮力带上水面。他吐出嘴里泥汤,狗刨游向下游,边游边喊,“师父我来帮你了……你在哪呢……”
水速很快,路却无比漫长。等他终于感受到水下传来的对抗力,石闸已近在眼前。他无法及时转向,直接掼在石板上。
晕头转向间,他发现一条铁索从旁边洞顶沉下来,遂顺其爬到高处。此时水面距离洞顶还有五米左右的距离,他稍作调整,朝四周扫视,半天儿和潇潇都没出来,只有石闸一侧一条崭新的裂缝露出一口竖井,井中另一条铁索重重地牵着什么。
凭借小学三年级的学识,他判断出那里应该是闸门的重力结构,于是深吸一口气,单手抓住铁索朝那边荡去。
落水的刹那,暗流再次袭来,直接把他送进竖井中。他抓住铁索爬出水面,使出全身力气向下拉,心里默默念道:“老天爷,求求你帮我一把,我师父估计已经玩完了,我不能给他丢脸!还有,潇潇虽然稀罕我师父,但我稀罕潇潇,我要是不能完成这个任务,还哪有脸稀罕人家。”
老天爷没回答,他的力气在这种古老庞大的机械面前也没管用。僵持一会儿,他累得几乎吐血,闸门纹丝未动,水面却又上升了一米。
他忍不住哭出声来,“老天爷,你让我换我师父行吗?他脑子好使,肯定有办法。全城老百姓的命,你就发发慈悲吧……”
半天儿从井外露出头。
栓子激动得大叫,“师父,你活着太好了,快来帮我拽!”
半天儿咬牙切齿爬上岩石,抹掉脸上的水,“拽你大爷!闸门在下,重物也在下,证明是双重牵引结构,得向上用力!”
栓子恍然大悟,双腿夹住铁索,大头朝下用力拽。半天儿气疯了,钻进井中一把把他薅下来,“下去,往上托!”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翻身潜入水下。
竖井下面封闭,没有受到暗流影响,但距离太长,到底时半天儿气息已经消耗一半。他踩稳地面,摸出承重物是一大块铁矿石,继而摸到扁平的底部,蹲下去使了个“霸王扛顶”。
矿石块借着浮力微微上移,力量顺着铁索传进闸门后的另外两个重物,但这点位移显然不够。半天儿气息将近,肺部火辣辣的疼,手蹬脚刨地浮出水面,“栓子,你人呢?”
栓子把义肢丢在一旁,“有它我下不去,你等着师父,这回看我的吧!”
说着,他一头扎进水中。半天儿一边快速呼吸,一边招手示意从石闸对面露头的叶潇潇。
栓子动作更快,半天儿不等再次潜入水下,就见身边铁索向水面缓慢吐出,石闸也缓缓向上移动,那一瞬间,岩壁抖动,水面急流紊乱,孕育出数个水眼。
可行!半天儿看到了希望,可是下一秒水底冒出气泡,铁索重新沉入井下,石闸也跟着下降,重新切断水流。震动停止,一块巨石擦着他的肩膀落下。
叶潇潇游过来。栓子满脸通红地冒出头,太阳穴青筋暴起,“不行,师父,我双脚离地之后就使不上劲儿了,还有别的法子吗?”
半天儿抬头上看,见刚才的震动中竖井裂缝又向上开了一段,岌岌可危。他道:“没有好办法,只能冒险把那些石头推进去,把井底垫高。”
不等他说完,栓子捡起一块石头,抓着铁索再次向高处爬去。说是高处,其实此时水面距离洞顶也就只剩三米左右。
半天儿拉着叶潇潇尽量躲向远处。栓子适时抛出石块击中龟裂岩石,岩石立刻轰散,大量石块沉入井中。
他们回到原地,一起潜入水下。井底果然垫高了一些,三人一起用力将铁矿石托起,可是半天儿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水是源源不断的,除非彻底将闸门打开,否则即便他们一直在这里托着也不可能阻止水灌满地下。
他踢了踢栓子和潇潇向上面浮起。可这一次,在预计的位置他并没有看到光亮。他感受到空气,试着呼吸——头已经露出水面了,但看不见竖井的裂缝口。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一个激灵,“糟了,井口被落石堵住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三人不停变换位置试图推开堵住井口的岩石,可黑暗中他们摸不准方向,不知哪里才是之前的裂缝。栓子倒是捅下来几块石头,除了差一点把他们砸倒,没起到任何作用。
水面持续上升,距离洞顶只有一米了。他们筋疲力竭地搂着铁索喘息,鼻子挨着鼻子,陷入死亡前的平静。
栓子又抹眼泪,半天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使干涸在脸上的铁锈脱落,“别哭兄弟,这就是江湖,当你决定做一个好人时,就会发现还是当坏人容易。认命吧,你遇见我就像我遇见老刘,都是天数。只是苦了潇潇……”
叶潇潇苦笑,“别以为我们探险家过的是舒服日子,多少次我被困在岩壁上、雨林中都差一点就死了。每每那时我都在想,下一次我一定要找个伴儿一起冒险,就算死也要死在心爱的人怀里。”
栓子感动得哇哇大哭。半天儿却道:“得了吧,你没听说过探险家被困山洞,靠吃女友活下来的故事吗?”
潇潇给他一拳,“就他妈你煞风景!”三人随后搂在一起。
突然,一个重物撞在外面,紧跟着有力量移动起来,碎石松动朝内掉落。三人急忙闪到另一侧,微光重新降临。
光亮中,巨龟粗糙的脑袋向后退,让出裂口。他们快游几下,重新回到井外。
两只巨龟贴着洞顶浮在水中,朝他们喷气。半天儿想搞明白这是啥意思,忽然看见巨龟身上站着已成干尸的老栽楞。
老栽楞姿势别扭地靠着石碑基座,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看出一点人样。他嘴巴微动,“你们都,是好人。”
这句话给了半天儿一种前所未有的慰藉,他兴奋地喊道:“苏和台,你叫苏和台!”
老栽楞愣了一下,但没再说话。巨龟的头扎进井中叼起铁索,门板歪斜着吞入洞顶开口,闸门外响起泄洪的声音,水流加速。
巨龟继续用力,但即便它把矿石块叼到了井外,闸门也没有继续上升。半天儿看出端倪,急忙指向对面,“那边应该还有一个井,受力均匀闸门才能重开!”
老栽楞僵硬地点点头,看向另一只巨龟。那巨龟四肢摆动游到对面,脑袋撞破竖井,把另一块重物也叼了出来。
闸门复平,上升一半,洪水更加剧烈地涌出。巨龟仗着身躯庞大,踩住闸门和周围岩石任凭黑水从周身掠过,纹丝不动。半天儿三人也搂住铁索,彼此紧紧抓着,以抵抗水流的吸力。
水面迅速下降,带来胜利的希望。可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来到巨龟身旁,抓住水草爬上龟壳,稍微停顿一下又跌跌撞撞地爬向石碑基座。
是开发商。他似乎再次陷入癫狂,眼冒凶光,手里握着刀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来到来栽楞身边。
老栽楞瞪眼看着他,身体却动不了。
下一秒,匕首刺入老栽楞胸口,将他坚忍的神情定格。开发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又连续刺出数刀,边刺边喊,“喂龙人一个都他妈不能活!灭我白家,让你们血债血偿!”
直到老栽楞翻滚着跌入水中,开发商完全疯了,站在龟背上手舞足蹈,“还有你们,畜生,都给我去死吧!”
另一只巨龟哀嚎一声回头袭击他。重物脱落,门板再次歪斜着沉入水中。水流受阻,闸门前又是一片翻江倒海。三人被卷入水流,又扯住另一条铁索才重新稳住。
抬头再看,开发商已被巨龟咬断,半截身子卡在龟甲裂缝中。巨龟再回去叼铁索,可闸门不但没再升起,连翘起的这边也闭合了。
半天儿的心猛地一沉,慌张道:“这回彻底完了,闸门重力结构坏了。”
栓子和叶潇潇的脸蒙上死亡的色彩。可忽然,一个异样的东西在半天儿余光中一闪而过。他转头寻找,注意到开发商手中一个闪着亮光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意味着什么,最后扫一眼水面与洞顶之间仅剩的薄薄空间,抓住叶潇潇肩膀,“这回真到永别的时候了,我不爱你,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说完,他推开潇潇,转身快游两步,抓住水草爬上龟背,取下开发商手中的东西——一个遥控炸弹。
叶潇潇这才反应过来,高声问,“有起爆器吗?”
半天儿回应,“斗爷的手艺上能解古代机关巧锁,下能不用钥匙给车打火,这炸弹是一个道理。”
潇潇大叫,“别他妈皮了。炸了闸门,水瞬间就能把你吸进去!”
半天儿没再回答,踩着巨龟脖子来到闸门顶端,将炸药包卡进闸门和出口的狭窄裂缝中。
栓子也喊:“师父,你让我来!”
半天儿嘲笑,“想练成我这手艺,你还得个十年八年的。打今儿起你就出道了!说是我徒弟,不丢人!”
说话时,他双手迅速拆开引爆装置,扯断两根线,直到说完,一手捏住一根电线头。他回头朝二人微笑,调皮地眨了眨眼,而后闭息沉入水下,只留一双手在水面上。
接着,那双如女人一样纤细无力的手靠近,两根电线在狭窄的缝隙里搭在一起——
白光吞没一切,巨响掩盖住栓子和潇潇的嘶喊。闸门破出一个大洞,水迅猛灌入,又将破洞扩大,最后闸门不堪重压,分崩离析。
黑水如苏醒的巨龙裹着两只巨龟奔流直下,铁索、木偶、金子和尸府的残骸也鱼贯而出,涌进深渊……
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水位下降,“火山”底座和断折的石柱渐渐浮出水面,黑水变成一湾大河束进水道。潇潇和栓子迫不及待地滑到被河水剥掠干净的河岸上,一边狂奔向闸门一边疯狂呼喊半天儿的名字。
久久,没有回应。栓子停在闸门口,望着外面深邃的水道,喃喃问:“姐,你说这洞能有多深?”
潇潇早已悲痛欲绝,“他回不来了。这种地下河只能流向更深的地下。万劫不复。”
栓子没再哭,眼神出奇地平静,“姐,你说别人会觉得我师父是个好人吗?”
“你知道我爱他什么吗?”
“不知道。”
“他寻找金子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冷言冷语把我赶走是为了不让我被江湖沾染,想杀死白九爷是为了让那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再活在逃亡中。他很理智,知道江湖不会接受一个善良的人,所以用玩世不恭做成一张面具,用以掩饰他对别人的付出。他也很不理智,只要关系到朋友的安危,他从来不计后果。他不在乎别人是不是觉得他是好人,终其一生,他只想对得起身边的每一个人。”
“听你一说,我咋感觉我师父这么可怜。”
“不是可怜,是孤独。孤独让他变得强大。”
“我觉得有人陪着才能让他变得强大。”栓子落寞一笑,跳到闸门之外,向深渊中走去。
“你要干啥?”潇潇急忙问。
“姐,”栓子回头,“如果引爆炸弹的是我,你觉得我师父会不会追下去找我的尸骨?”
潇潇一怔,沉默良久,低头回答道:“会。”
栓子回身继续向下走,“那我也要去找他。他是我师父,我就要跟他学。”
潇潇不知自己该阻止还是该跟着下去,颓然瘫倒在地上。这时,头顶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栓子你别动,你看看你脚底下卡着的是他妈老栽楞吗?别踩坏了,我还答应把他埋了呢。”
二人猛地抬头,见半天儿正扒在闸门外被铁索高高吊起的另外一个矿石块上向下张望,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
尾声
半个月后,一列国际航班上,栓子紧紧抓着系得不能再紧的安全带,脸绿得好像一颗胆囊。
叶潇潇满脸嫌恶,“你不至于吧?这还没起飞呢,就吓成这样?”
栓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姐你说这么大一个铁块子搁天上飞,那不说掉下来就掉下啊?”
潇潇歪歪嘴,哄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的,虽然世界上每年都有飞机失事,但我觉得被咱们遇上的概率肯定比从尸府活着出来小很多。”
栓子咧嘴,“我师父咋还没来呢?有他在我还能安心点儿,就算是掉下来他也能有招儿活着。”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他是神仙。”
潇潇的眉头皱了一下,茫然地望向窗外。
飞机里响起航班即将起飞的提示音。叶潇潇系好安全带,摸了摸几天前半天儿送给她的项链。
这一碰,吊坠的盖子弹开,一小卷纸落在手中。
展开来看,是密密麻麻却漂亮的字:
潇潇、栓子:
见字如面。凭借你们俩的智商,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估计已经装上假肢了。谢谢你们陪我当了一把好人,但这终归改变不了我身为江湖人的命运。此时此刻,我应该是在北上的路上,老刘约我碰面。我不知道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什么,但不管日后还能不能相见,我都会把你们当做我一生最重要的朋友。祝你们幸福。
妈的,纸条裁小了,就这样吧。江湖路远,万请保重。
斗爷张半天。
叶潇潇把纸条捂在胸口,泪水染花妆容。
飞机在微弱的抖动中飞上高空,将昨日过往朝着被遗忘的古城一路抛洒。那里有古老斑驳的城墙,有恹恹夏日,有缓慢的时光和无望的老人,有深埋于地下的历史秘密,也有江湖人从不外语的厮杀与拯救……
等栓子终于习惯了一些,立刻问潇潇他师父都说什么了。
潇潇看向别处,偷偷拾起眼泪,“我始终没搞明白一个问题。”
栓子一脸严肃地凑上去问:“啥问题?”
潇潇回头,“怎么会有家长给孩子取名叫硫酸呢?”
半晌,栓子反应过来,气愤不已,“你那名儿好,叫个夜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