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个推论,半天儿拿上罗盘,领着栓子离开住处到崇寿寺塔去辨别方位。
崇寿寺塔跟四眼井一样,也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当地的重视显然不够,塔下没有围栏,也无人看管,游人、居民把垃圾丢得到处都是,还有野猫野狗在塔基上大小便。塔身也初现破败,微微向正北方倾斜。倒是这塔自己要强,任你置之不理也挺直腰杆朝着物质文化遗产的方向活着。
半天儿爬上塔下的一座残墙,面对被烧秃的辫子坟,用罗盘锁定方向,然后在城中沿直线寻找。路上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般佛塔的作用是供奉高僧遗体或者舍利子,所以塔就在庙中,可眼下这座崇寿寺塔却不在崇寿寺里,二者之间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大概在出城的位置,前方突现一座七层小石塔,上面模糊刻着三个字:革命塔。
看到它,半天儿心中暗喜,因为此前他了解过,这塔正属于十二座庙中的一座——狐仙堂。
在萨满文化盛行的东北地区,早年间供奉五大仙的仙堂随处可见,它们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庙,只是在墙壁上抠出来的神龛,里面供上仙牌,再摆一个香炉碗,寻常百姓有病有灾或者身体不舒服就上柱香叨咕叨咕——那个时期佛庙、道观都属于有钱人才去得起的地方,清真寺不对汉人开放,只有这种仙堂不分种族、贵贱。
此处黄仙堂在形制上并不二致,地位却高出一等,因为它里面供奉的是黄仙之母黄三姑的金身。建国之前但凡本地神匠出马都必须携本家仙先来拜母,否则黄三姑生气会消除它们的法力。仙堂旁边还有一棵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柳树,树洞就是黄三姑的洞府,塔是黄三姑的肉身墓葬。直至全国特殊时期,仙堂被小卫兵们捣毁,树也伐了,只剩下这座革命塔。
原本这塔也保不住,因为它本名叫黄仙药塔,据传是清末东三省闹鼠疫时黄三姑赐药救了一个老财主闺女的命后,老财主给立的,属于典型四旧。一位满族学者为了保护这处古迹,夜里将“黄仙药塔”四个字抹了,刻上“革命塔”三字。小卫兵一看,自己不能破坏革命啊,就把塔留下了。
现在仙堂依附的城墙都倒了,这塔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地上,经常有人用它栓牲口,周围有全是马粪。
古迹虽难寻,但这已能证明半天儿的推论正确。他克制着内心的激动,面朝城内而立,左右移动身位,直至小石塔和崇寿寺塔两点一线,他又顺着这条线退到残存的墙基上,吩咐栓子捡来几块马粪,在脚下摆出一个标记。
栓子问这是啥意思,半天儿告诉他一般庙宇仙堂的神像摆放都遵循中轴对称原理,所以黄三姑神像一定就在小石塔和崇寿寺塔的连线上,生门暗道也一定就在此处地下。
栓子满心以为当天晚上就要动手,却不料被半天儿压了两天。这两天里,半天儿四处打探风声,直至听说警方把辫子坟火灾的人为因素指向白九爷团伙后,他才带栓子买了所需装备,执行计划。
古时候斗爷挖宝经常借盖庙为幌子,现在就方便多了,半天儿用一顶大野营帐篷罩住目标地点,栓子在里面挖土,他在外面支起炉子烤羊肉串打马虎眼。
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冰镇啤酒,师徒俩人共同努力将近一个小时,栓子突然掀开门帘,低声叫道:“师父,你快进来!”
半天儿回到帐篷中,见地面已被掘出个大坑,坑中露出半截大石头。昏暗的光线下,这石头浑身乳白,无棱无角,坑坑洼洼,好像是一块嚼过的大泡泡糖,有一些坑洼中开着双拳大小的洞,洞里玲珑弯曲,看不见底。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哪个地方见过这种东西,琢磨一阵,没想起来,便告诉栓子这很可能是堵住暗道入口的大石头,让他接着挖。
这一挖就挖到了半夜,可石头仍看不见边缘。栓子有些吃皮,叽叽歪歪地问:“师父你确定这是暗道入口不啊?我他妈都要抠着阎王爷了,咋还挖不着底儿呢?”
“滚他妈蛋。它要是没这么大,我还真不敢确定,现在看,就在这底下,没跑儿了。”
“那你说它到底多大呀?我要是再往边上扩,就得上帐篷外头挖去了。”
“挖外面也得挖,不行明儿咱再整一顶帐篷。”半天儿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怀疑:堵个洞口用青石板多好,为啥要用这么一块不规则的石头?
这时,栓子眼珠突然一转,把锹扔到坑外,自己也爬出来,“师父我想个好招儿,你搁这等我一会儿。”
“啥招儿啊你?”半天儿一脸怀疑,生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甭管了,指定管用。我出去一会儿。”
栓子拍拍屁股朝城里跑去。半天儿以为他是想偷会儿懒,也没阻拦,跳进坑里接着挖。这可苦了这位好吃懒做的斗爷,没多大一会儿,手上的血泡全破,血水把手掌和木头锹把儿粘在了一起。他忍着疼痛拿下来,正想抽根烟休息,忽听帐篷外头传来酒瓶子倒地的声音。
他悄悄爬到坑外,掀开门帘一角儿向外看。晚风徐徐,残余的炭火飞出几颗火星,烧烤架下一个原本立着的酒瓶倒地,却不见人。他吸吸鼻子,隐隐感觉空气中有股异样的躁动,双手握着锹摸到外面。
持锹而立,四野空空,并无半个人影。他正嘲笑自己堂堂斗爷竟成了惊弓之鸟,忽见烧烤架前两米远的地方,一只黄中带白的大黄鼠狼子蹲坐地上看着他。
他大喝两声,挥锹驱赶,黄鼠狼子跑远一段距离又停下,继续看他。手心传来阵阵疼痛,他放下锹,起开一瓶啤酒浇在手上消毒,剩下的一半倒进嘴里。
黄鼠狼趁机挪回到原来位置,贼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半天儿发现它竟然好像在盯着酒,一时来了兴致,坐在马札上又起开一瓶往一个铁盘里倒了些,放在脚边,招呼道:“想喝就过来喝点儿,荒郊野外的,别抹不开。”
这一句玩笑话说出去,黄鼠狼子真试探着走到他身边,粉嫩的小舌头伸进酒里贪婪地舔起来。
半天儿大笑,“想我张半天儿走南闯北十多年,喝服过无数酒中豪杰,万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跟黄鼠狼凑成局儿。”说着,他撸了一根尚温的肉串,又夹起一块鸡翅朝黄鼠狼丢去。
黄鼠狼凑上去嗅了嗅,似觉得味道不错,前爪捡起鸡翅抱在嘴边,飞快啃起来。这一下解除了隔阂,吃完鸡翅,它又去舔酒。半天儿也不见外,频频举杯敬酒,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栓子开着抓钩机回到帐篷旁边看见这一幕都蒙了,揉了好几下眼睛才敢肯定那是只黄鼠狼子。半天儿看到抓钩机也蒙了,“活祖宗啊,这他妈就是你想的招儿?”
“啊。”栓子不以为然,“这玩意儿成快了,三下两下就能把石头抠出来。”
“去蛋的吧。赶紧开回去,万一人家找这来咱咋跟人解释啊?”
“没事儿,车是俺们工地的,司机跟我都熟,他要来了我就说我练手呢。别说我了,你跟黄狼子喝酒唱得是哪一出啊?”
“嘿嘿!这小玩意儿也奇了怪了,不怕人。你也过来喝点儿,一会儿要是没人追来你再挖,要是有人正好遮掩一下。”
“那你觉着人家是看见咱俩偷抓钩机正常还是看见咱俩跟黄狼子喝酒正常?”
“别你大爷的废话,赶紧着!我都跟你说了,江湖上甭管碰着什么东西,只要人家给咱三分好意,咱都得还十分敬意。”
栓子作为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对黄鼠狼有一种天生的忌惮。他在半天儿另一边坐下,时不时剜一眼黄鼠狼。黄鼠狼也警惕着他,偶尔呲呲牙。
大概有那么两碗酒,黄鼠狼五迷三道,咬着半天儿的裤腿子往帐篷里拽。半天儿看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告诉它,“黄少奶奶,你要是困了就先眯会儿,俺们哥俩儿还得干活呢。干完咱接着喝。”
黄鼠狼不理,继续往里面挣,“吱吱”地叫。半天儿有点画魂儿,狐疑地走进帐篷。黄鼠狼三步两步跳到石头上,回头看看,抽冷子钻进一个洞中。
见此情景,半天儿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姥爷给他讲过黄大仙以石安家的传说,意识到这正是一块黄仙石。不待他想明白,石洞里传来“莎莎”的摩擦声。他耳朵贴上仔细听,判断出好像有个轮子正在里面转。
下一秒,地下传来一声轰响,大石头驮着他和栓子落进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