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松树皮滑过半天儿裸露的皮肤,一方面给他带来疼痛,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摩擦力。他咬紧一口气,一直爬到索伦杆上部,最终耗尽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杆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水平位置上的尸体缓慢旋转。近距离下可以看到它们的手脚是被麻绳穿透捆在一起的,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死前的挣扎状态,恐怖非常。
半天儿试着伸手,距离太长,够不到尸体。他继续向上看,见离杆臂的支撑柱还有两米左右,最快的办法是顺着支撑柱斜爬过去割断绳索。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继续爬。就在这时,一阵疾风斜空飞来。他转头望去,海东青已到眼前。他本能地把脑袋避在松杆后面躲过鹰爪,身体却因为这个动作失去控制,向下跌落。
好在慌乱中他的胳膊腿仍环着松杆,下滑一段,勒紧肢体后又停在杆子上。
钻心的疼痛顺着胳膊里子和前胸传遍全身,让他万分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想了个用衣服装金子的主意。
脚下就是支架了,这宣告他此前的努力白费。他见海东青贴地划过后又回到高空悬停,似要再进行一次进攻,索性踩着支架跳回地面。
海东青果然袭来,伴随着一阵阴惨惨的鹰唳,但支撑架给半天儿提供了很好的掩护,它又一次扑空,飞回到高空中。
半天儿看着它麻木的飞行轨迹和不变的悬停位置,忽然明白它也已经成了傀儡。电光火石间,又一个主意跃上大脑。
他变换脚步,死死盯住海东青,待它翻转翅膀作势俯冲时,突然钻出支架,让尸灯出现在他们之间。海东青躲避不及,撞在一具尸体上,扑棱几下,飞回高空。
尸体莲花猛烈晃动,人油洒出,灯火明灭。但很快,灯又恢复到平静状态。
半天儿看到希望,故技重施,微调角度。这一次海东青正跌进灯盆里面,羽毛占满人油燃烧,变成一只火鸟抓狂地滚落地上。盆里的火熄灭。
他自夸一声“天才”,抄起一块金子朝海东青丢去。谁知不打还好,一打海东青竟然朝他扑来。他暗骂一声手欠,钻进树林。
跑了几步,身后不见动静,他停下回头,见海东青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似的莫名停在空地边缘,愣了几秒,化身一团鬼火飘回灯盆里销声匿迹。尸灯死灰复燃。
半天儿急忙掉头想回去再想想办法,就在这时,一股阴风吹在他后勃颈上。他瞬间掏刀转身,看见老栽楞站在他身后。
老栽楞如此前一样面容冷峻地僵直立着,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双手不再伸在体前,而是自然耷拉在两侧。
半天儿无法把这么凶邪的阵法跟天生缺陷的老栽楞联系在一起,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他颤颤巍巍地递出刀,“老栽楞,这都是你干的?”
老栽楞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比哭还瘆人。而后他双腿微曲一步跳到半天儿面前,大手前伸。
半天儿想跑,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惊愕的瞬间,老栽楞掐住他脖子把他提起来担在肩膀上,跳向索伦杆。
匕首脱手,半天儿想挣扎依然使不上力气。折腾半天,他发现自己嘴还能动,赶忙道:“老栽楞,有话好好说,咱好歹相识一场!”
老栽楞不语,继续跳,每跳一下坚硬的肩骨都把半天儿肚子硌得翻江倒海。
“老栽楞!栽楞!栽哥!”半天儿求饶,“你先让我把话说完再蹦呗!”
“那你说。”老栽楞停下。
“你要把我背哪去?”
“点天灯。”
“你别介!灯不是烧得好好的,你还点我干啥呀?”
“还不够。”老栽楞又开始蹦。
“你等一会儿,别老毛毛躁躁的!”半天儿扯着嗓子喊,“我这小体格子,炼一天也榨不出二两油来,你就放了我吧。回头儿我帮你找一个胖点儿的,你看咋样?”
“别说了,你骗人。”
“哥啥时候骗过你呀?”
“活鲁班,你杀的。大铁钟,你偷的。谁要是,找金窖,是坏人。”说着,老栽楞来在索伦杆下,双手抱住杆子,用力向上一窜,双腿如夹子一样卡住,然后重复动作,竟爬得飞快。半天儿在他肩上,每次移动都几乎摔下去。
“你他妈等一会儿!”半天儿焦急道,“我找金窖不假,但你想想,我要是坏人的话,能三天两头给你送好吃的吗?我要是坏人,能陪你喝酒唠嗑吗?我不还说你要是死了我帮你埋坟呢吗?”
“你还行。”
“啥意思?”
“不很坏。”
“那你还用我点个屁灯啊?”
“喂龙窖,不能找,谁要找,必须死。”
“兄弟,不是我说你,你都混成这样了,还为皇太极操什么心呐!金窖里的金子不出来也是搁土里埋着,白瞎了。要不你跟我一起挖,挖着了咱俩对半分,完了我找人给你盖个地宫,你搁那里装僵尸多有排面儿啊?”半天儿已经猜到老栽楞就是老满洲所说的喂龙人,但此时为了自保,他必须让老栽楞亲口说出来。
“人活着,有责任。”
“哎呀我去,你可别他妈加戏了。你又不是圣封的喂龙人,有个屁责任看守金窖啊?”
“我就是。”老栽楞犹疑一下,淡淡地说。
“你?”半天儿瞪大眼睛,“皇上是要提供残疾人岗位吗,让你看金窖?”
“我爹是,我就是。”
“你真是?”半天儿在语气里添加了些信任。
“没有假。”
“你用啥证明?”
“有圣旨。”
“搁哪呢?”
“我身上。”
“我看看!”
“没关系,这跟你。”
“咋没关系呢?你要是喂龙人,我他妈就找对人了!”
“啥意思?”老栽楞再次停住,卡在杆臂附近。
“你以为我张半天儿是那种嗜钱如命的王八蛋?别的不说,就活鲁班家那些木头家具,少说值个百八十万,我连眼睛都没眨就一把火给烧了。像我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正派江湖人士,能惦记金窖里的金子吗?咱俩先下去,你让我看看圣旨,你要是真的,我再跟你说下话。”
“在这说。”
“我得先确认你是不是啊,你要是假的,我说出来金窖就危险了!”
“你快说。”
“唉……”半天儿故意叹息,信口开河,“看你也不是坏人,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汉名叫张半天儿,满名叫张姓哪木嘟噜半天儿,祖上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带刀侍卫,老佛爷死的时候特别叮嘱我们这支穆昆(满语,姓氏的分支,相当于汉语中的家族)要到关外来跟喂龙人汇合,一起看住咱满人最后的宝藏,等时机成熟东山再起。我们家找你们找了一百多年了,这才找着。”
“有证据?”
“证据?我他妈知道‘金鸦敲金鼓,金窖拱出土’的藏宝谚算不算?我找金鸦杵和金鼓钟差点儿把命都搭上算不算?人家都在山底下挖金子,我自个儿来这找你算不算?”
“想错了,那我是?”老栽楞已被半天儿忽悠得怀疑人生。
“你太错了兄弟,”半天儿趁热打铁,“那白九爷才是咱的敌人,他们是正白旗的叛徒,找金窖都找多少年了。你要是想保护金窖,咱得一起想办法把他们都弄了。”
“活不了,自己杀。”
“那不行啊!”半天儿接着说,“我还有两个帮手,他们也中了你这天灯阵,估计再耽误一会儿都得累死。你先把我放下去,再给我个法子让他们清醒过来。我保证,他们俩玩命儿干白九爷的人。”
“那行吧。”
老栽楞还是太嫩,顺着索伦杆滑到地面,将半天儿扔到地上,把腰里一个敞开的小葫芦扣上盖子揣回袖子里。半天儿突然像是融化了一样瘫坐在地上,不停喘息。
喘一会儿,胳膊上的酸痛感过去,他伸出手,一脸庄严,“栽弟,虽然我张半天儿能信得着你,但为了家族责任,我还是得先看看你的圣旨。”
老栽楞把手伸进衣服领子里,掏出一个长方形木盒子交到半天儿手上。
半天儿打开,见里面是一卷发霉的黄锦卷轴,展开来看,中央白底上写着一片满文,文字也已斑驳,连不成句,只是个别单词能分辨出是“敕封”“豢养”“龙”“黄金”等字样,但白纸上一个挨一个的红色印章已经表明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他偷摸儿往兜里揣,被老栽楞抢回去。他尴尬地点点头,“这东西一定要留好。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金窖在哪?”
老栽楞的小眼里再次蒙上一层杀气。半天儿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金窖到底是不是在这山底下,如果是,咱们得先阻止白九爷,如果不是,咱就先去救朋友。朋友重要,责任更重要!”
“不知道。”
“你别介呀,还信不着我?”
“能信你,但是我,不知道。”
“你这就有点扯了啊!”半天儿斜乜着老栽楞,神色鄙夷,“你不知道金窖在哪跟这看鸡毛呢?”
“在城里,具体哪,没有人,告诉我。”
“你爹没告诉你金窖在哪,就让你在这看着?”
“我没爹,活鲁班,告诉我。我活着,就在这。死了后,没人了。”
“活鲁班是你爹?”
“是你爹!”
“啥时候了还跟我对付?”半天儿觉得老栽楞不像是个会骗人的主儿,顺着他的思路想去,倒也想通了,“你只知道金窖是在古城里,但不知道在哪,又想履行使命,所以才经常去工地吓唬人,怕他们无意间把金窖挖出来?”
“说得对!”老栽楞连连点头,似也感觉畅快。
“我操,”半天儿失望,“那咱还是先研究研究咋救我朋友吧!”
“我头发,”老栽楞甩过大辫子,“割去点,点着了,给他闻。”
半天儿分析用气味解除气味比较符合一物降一物的道理,跑去找回自己的刀,从老栽楞的辫子上割下一撮儿,“要不你先跟我过去吧,完了咱们一起去对付白九爷。”
“来不及。”老栽楞吐出三个字,机警地望向树林,身体弹起。
半天儿回身望,只见不知何时铁四眼已经手持烟袋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