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半天儿管栓子借了些钱去置办行头。等他再出现在工地附近时,身穿青道袍,头戴混元帽,脚踏十方鞋,背一把三尺桃木斩邪剑,手持拂尘,肩上斜挎阴阳搭子,下巴上还多了三缕长髯,加上他原本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男生女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迈着方步,缓慢地绕着工地走,口中念念有词:“阴阳逆顺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凤衔书碧云里,因命风后演成文,遁甲奇门从此始……”
工地门口一个愣头愣脑的保安看见他,拦住询问。半天儿声称自己云游四方,循着一块黑云到此,不料此地已被开发这就要回去。
一番话引起保安兴趣,问半天儿黑云是啥。半天儿道:“七日前贫道偶得一梦,梦见黑狗蹬房望月,待云开月明,黑狗踏风飞天,化作一片乌云落入此城。贫道寻的正是这黑云。”
保安联想到工地怪事,赶忙问黑云代表啥。
半天儿继续编,“天地皆为阴阳造化,白者为阳,黑者为阴。黑云落入此地证明此地阴气太盛。入城之后贫道推演先天八卦,得知此乃断头鬼巢,特来除鬼安魂。却不料你们已经动工,且罢,且罢,日后若发生怪事贫道自会来处理。”
保安被说得云里雾里,冥冥中只感觉眼前这个人不简单,好说歹说将半天儿留下,忙跑回去报告工头。
不多时工头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半天儿请进去,将此前栓子给他讲的怪事又重新讲了一遍,向他寻求破解之法。半天儿手里摩挲着三才套月环,听后面沉似水。工头再三询问,他才说:“此事可解,解也无碍。此事不可解,不解也无碍。”
若是常人说这种话,别人一定把他当成精神病。但此情此景,工头只感觉对方高深莫测,当即拿出五千块钱,告诉半天儿若能破解此事,另有重谢。
半天儿收下订金,拿出罗盘推演一番,说酉时三清归位是做法的好时辰,吩咐人去购买五帝钱、雷劈木、牤牛角、化妆镜、青砖、香炉灰、打火石、红绸等八样物品,另让人置办供桌、供果和烛台等等做法的用具,并在出事的工棚附近搭建法台。
下午五点,所有物件准备妥当。半天儿让全体工友进屋回避遮住门窗,他亲自挑了五个命属不同的工人带着那八样东西跟着他。
他在前面边走边念叨,“东方甲乙木对卯,伤门对震四青龙;西方庚辛金对酉,惊门对兑二白虎;南方丙丁火对午,景门对离三朱雀;北方壬癸水对子,休门对坎六玄武;东南五巽杜门对辰巳,东北七艮生门对寅丑;西南八坤死门对未申,西北一乾开门对戊亥……”
每到一个方位,他就用桃木剑朝地上一指,吩咐工人埋下被黄纸符裹住的一样物件。一圈下来,所有物件埋完,半天儿通知大家解禁,随即找来工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布阵之时有人不听我号令隔窗偷望,惊动三清实为不敬,两刻钟后若是东南风起可照常做法,若东南风不起,需另择时辰。”
工头百般恳求,又把工人们训斥一顿。等过了半个多小时,天气突变,西南方飘来一片黑云,狂风接踵而至,工地内顿时飞沙走石。
这下工地里所有人都惊呆了,躲在暗处看着张半天登上高台,仿佛看着神仙一般。
半天儿在高台之上,面对摆好的供桌供果,手持象牙笏朝天拜了三拜,高声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说罢,风更盛,滚雷至,雨落下。半天儿收起象牙笏,在雨中抽出桃木剑似挥似舞,又折腾半个小时。舞到高潮,近天处忽有一道闪电劈落。他就着闪电劈开供桌上的老房瓦,而后收势站定,走下神坛,告诉工头法成鬼毙。
工友们都疯了,拥挤着来到半天儿身边要沾沾仙气儿,让他有种当初被二十多个警察压住的窒息感。那个保安更是跪倒在地求半天儿给他算一卦。
半天儿捋捋长须,道:“命非策杖无短长,一寸算来一寸伤,命若有时天注定,命里无时也白忙。天机不泄为好,但贫道见你头上金光若隐,想来近期可得一小笔偏财。”
这一说工友更疯了,都问自己能不能发财。半天儿假装愠怒,工头赶紧把大伙驱散,恭恭敬敬地开车把半天儿送走。
来到城门处,半天儿要求下车步行,待工头掉头回去,他走到僻静处脱下行头回到工地外。
栓子如约等在那,浇得跟落汤鸡似的。看见半天儿,好像看见亲爹一样扑上来,“师父,你赶紧着,让这雨停了吧,再浇我都感冒了。”
半天儿搂着肩膀,打了个大喷嚏,哆哆嗦嗦地说:“你真当我是神仙呢?还他大爷的能让雨停了?”
栓子眯起眼睛,一脸坏笑,“你就别骗我了,师父。我知道谁收徒弟也不能一下子把老本儿都教出去,但你好歹也意思意思啊。”
“意思啥?都假的。”半天儿心不在焉地回答,搜寻四周,看见前面铁皮围墙外堆着的水泥管子,“走,咱俩进去避避雨。”
“避雨?你不说带我来抓鬼吗?”
“那你在这浇着吧。”
半天猫腰跑到管子那,爬进最高的一个,粗略拧了拧身上的水,回身把栓子拉上去,俩人一左一右趴下盯着工棚。
雷已远去,只剩下雨沉闷地下着。栓子心又开始刺挠,凑到半天儿耳边,“师父,你刚才开坛的时候说的啥?玉清有命,啥三块钱?”
“我踢死你得了。那叫告下三元,还他妈三块钱。”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教我,明个庄稼旱了我也弄点雨。”
“告诉你都是假的了。”
“得了吧。假的咋你一叨咕完就下雨了?”
“你知道有个玩意儿叫天气预报不?”
“天气——”栓子好似咬了舌头,“那你咋知道你们埋法器的时候我扒窗户偷看了呢?”
“谁知道你偷看了?”
“你不说有人偷看,不一定能做成法吗?”
“我这不是对天气预报没啥信心么,行话这叫两头儿堵,你懂个屁。”
“我还以为你知道是我偷看才故意没跟工头提姓名呢,敢情是这么回事。”栓子似乎有点接受不了,又问道:“那你咋知道雨肯定从西南方向来呢?”
“我不光查了咱这的天气预报,还查了近边儿几个城市的。西南方那两个城下午都下雨了,咱这下雨肯定是从那边儿过来的。”
“我操!就这么简单?”栓子一挺身,脑袋撞在水泥管上沿,疼得龇牙咧嘴,“不对,不对。就算这些都是假的,你请来那闪电总是真的吧?那老近,我都怕给你劈了。”
“别说你了,我也吓够呛。”说着,半天儿忽然有些得意,“闪电是赶巧儿了,你哥我就有这装神弄鬼的命。”
“那假如赶不上呢?”
“有它就是锦上添花,没它也不耽误程序。”
“你真的假的师父?”栓子好像突然从中彩票的美梦中醒了似的,叽叽歪歪,“你是不骗我呢吧?”
“你要真想学,我教给你。做这种事,主要就靠三点,只要你领悟了精髓,也是个半仙儿。”
“那你赶紧教,我等着出徒呢。”
“我就说一遍,你记住了啊。这第一点,事先打探造谣升势,好比这件事,你提前跟我说了这些怪事儿我准备好说辞让保安相信我是算出来的;第二点,故弄玄虚营造气氛,我埋下那八个玩意儿我都不知道干啥的,但有些东西本身就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比如雷劈木、无根水、长虫皮之类的;第三点,因地制宜融入剧情,比如说这东南风、这雨、我登台之后的台词以及舞剑时候的表情。虽说神鬼之事是假的,但你站在台上得说服自己那是真的。练到我这样,没十年八年下不来。”
“说到底你这不是骗子么……”栓子有些失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半天儿,似在辨别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末了他想起来一件事儿,又是一激灵,“行,就打都是你装的。但有一件事儿你指定装不了吧?你咋知道那保安最近要发一笔偏财?”
“这更简单。当时是他把我留下的,咱们解决了这个怪事之后,工头肯定赏他点钱。工头看着不是挺大方的?”
“唉呀……要不咋说你是师父呢?”栓子彻底服了,郁闷地耷拉下脑袋,“工头人老讲究了,看我一条胳膊不容易,一天多给我十块钱呢。”说着,他突然一抖,作势就要往外跑。
半天儿嫌恶地薅住他,“你嘛去?一惊一乍的!”
“你没真本事咱俩还搁这干啥呀?一会儿鬼来了不把咱俩收拾了啊?”
“跟你说半天白说了。哪他大爷的有鬼?都是人弄的。”
“没鬼围墙那事儿咋解释?”
“你活该卖苦大力,脑瓜儿不如别人来得快。我要没猜错的话,当时干活那俩焊工都走了吧?”
“啊,他俩属于跟小鬼儿对着干,不两天就都卧床不起。早就被家里人接走了。”
“我告诉你,他俩装的,跟那个大仙儿是一伙儿的。三万块钱,一人一万,这个工地骗完再去别的工地骗。里应外合,现在相门买卖不景气,风水先生都这么干。”
“那……也不对呀……看着的人咋莫名其妙都睡着了?”
“累一天喝点酒,大不了再给下点药,谁能一宿不睡觉?”
“我你妈!”栓子恍然大悟。半晌,他平静下来,“师父,你那意思工棚的动静也是有人故意整的呗?”
“差不多吧?天南海北聚到这,人心隔肚皮。”半天儿如此回答,忽听周遭传来一阵若隐若无的异常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