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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方生没到现场。他透过缝在手心的显示屏看见拍卖小锤最终落下,丰子恺《借问酒家何处有》成交价五十万元,比估价高了五万元。画面像一张颇有雅趣的卡通作品。背行囊的老者遇见骑胖牛的小孩儿。两棵松树枝叶不多,风骨疏丽。远处绿洲有几抹杏花。湖水与天空留白,似乎水天一色。方生早早把画送到北京保利拍卖。此时此刻,他在上海城隍庙附近,吃完生煎包,挤出人群,找到一个僻静的小巷。耳中助听器“刺刺”向。“安德烈?”方生用西班牙语问。

加密线路接通,对方开口:“货卖了?”

“卖了。”

“原作呢?”

方生斜挎高仿电脑包。他低头瞧瞧,才说:“齐白石的已在黑市转手。丰子恺那张我喜欢,自己留了。鉴定专家没看出来。

我的打印机临摹近现代中国画保证没问题。再过几年,黑市上的货会比藏家手里的赝品还多。”

“我承认你厉害,不过你别忘了,我才是最早的专家。给你看个东西。”

“等等。”方生戴上棕色墨镜。镜片上是十年前的视频。安德烈穿着粗布裤子和贴身T恤,戴着口罩,浑身脏兮兮的,正在操纵巨大的打印机,像是在上个世纪的印刷厂工作。

“荷兰阿姆斯特丹老工作室,地下,就在‘安妮之家’旁边。“二战”时那个犹太小姑娘藏了一年多,还是被纳粹发现了。我早就知道待在阿姆斯特丹不是长久之计。

十年前,安德烈还是个精力十足的小伙子。他挥动手臂呼出全息图像。三张画投射在空气中,环绕着他慢慢转动。图像只提取了原作的几个图层,显得很模糊。大片大片的色块贴在一起。安德烈触摸半透明画作。触摸点随即显示作品的色度、颜料,以及详细的化学构成。他一个字节一个字节地校对参数。打印机背后,巨大的原料盒子随参数变化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缝隙处冒出混浊的烟雾。

方生笑了:“你的原料盒子一直是蒸汽朋克风格。我以为年纪大了,你会选点平和的东西。

“我查过,你的新原料盒子是仿中国宋代漆器盒,只是大了十倍,深红色,纹路一圈一圈的,一百二十层工序。中国人,你年纪越大越讲究。

方生没回答。他盯着画面。安德烈完成最终校对,收回全息图,转动原料盒子黄铜色的巨大扳手。一下,两下,三下。打印机“嘎吱嘎吱”吐出画布。半小时后,一幅油画复制完毕。安德烈轻快地将桌上的杂物拨开,找到画框,熟练装裱。机器接着吐出第二张、第三张……

方生想起十年前四亿美元拍出的《卢西恩·弗洛伊德肖像画习作》[1]是爱尔兰画家培根的三联画。三幅画中,同一人物坐在画面一侧,背景一半黄色一半棕色。画中人被几何图案框着,身体扭曲,皮肤和衣服互相粘连,表情和颜料混在一起。色块与线条,精神与物质,搅和不分,凝固在画布上。

安德烈复制完艺术品,伸展胳膊,长吁口气。

方生点击手心显示屏,查询数据,说:“没人鉴定培根的《弗洛伊德》是赝品。我以为你的腿是因为毕加索断的。”

“不是毕加索,是培根,还有该死的培根爱好者。十年前,我复制了这三张画。才过了五年就有人看出它们是赝品。残疾给了我三个教训。第一,毕加索的草稿几乎人人都有,没那么珍贵,藏家即使收了赝品,也不会大动肝火;第二,热爱培根的家伙都是神经病;第三/安德烈停顿,声音有些愤怒,但转瞬即逝,“把你逼到死角的,不是藏家,不是鉴定家,不是国际反伪造联盟,而是同行。

“真品呢?”方生问。

“送回去了。保命。”

“我们需要国际反伪造联盟,需要同行。逃过他们的眼睛,我们复制的艺术品才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你一直最有追求。

“你也一样,瘸子。你找我想说什么?”

“比利时复制银器的波什先生被通缉,躲在我这儿。当然,他已经不复制银器了。这回是梵高的画出了差错。洛伦佐好像惹怒了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他伪造了大家伙,被抓住也赔不起,只能坐牢,被打残或者等死。艾瑞克觉得澳大利亚的土著玩意儿腻了,上周去印度采风,我发的消息也不回。杰克还是老样子,干得不错,把偷鸡摸狗的事儿办得光明正大。他发现美国二十世纪艺术品除了兜售概念,其他乏善可陈,两年来一直在倒卖中东古物的赝品。因为谁也说不清楚真品在哪儿。然后他找到我,说要合作。

“我听说,你装配了全新的打印机。

“对。杰克来西班牙找我,说可以量产。他说这个行当潜力无限,我们有机会玩儿大的。

“你准备合作?”

“一起干,多找几个人。”

“我喜欢单干。再说,看你复制《弗洛伊德》,你十年前的技术就比我好,凭什么找我?”

安德烈哈哈大笑。他三十出头,嗓子似乎已被酒精烧哑。

五年前,方生碰见他,这个阿根廷人刚被打断腿,躲在约翰内斯堡肮脏的贫民窟里,多亏靠贴身打印机复制子弹,当地黑帮才没把他搞死。方生下飞机,收到加密网送出的求救信号,信号是定向发送给艺术品伪造高手的,里面套着三重迷宫代码。方生破解后意识到是安德烈。他鼓足勇气,怀揣手枪深入贫民窟四处问询,结果被人盯上。六七个家伙扛着霰弹枪围住他,问他是不是找那个“什么都能复制的安德烈”方生不敢暴露身份,觉得自己不论回答什么,都会当即丧命。情急之下他举起左手,张开手掌,右手迅速伸入夹克,一枪打穿左手手心。他扔掉抢,踢进水沟,晃动血淋淋的手臂,挤出笑容,表示一切正常,身子却不停地发抖。他哆哆嗦嗦地在电脑包里找了半天,用打印机扫描右手,镜像置换,十分钟内重建了左手。

方生说:“我能治好安德烈。

见面时,安德烈蜷在角落,说:“我试过,治不好,活物终究没办法复制。”

那时方生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又烂了。他的扫描仪和打印机只复制艺术品,不复制有机物,以后也不会了。

方生把思绪拉回来。安德烈还在笑。

“在南非救你只是偶然。我们不熟。方生打断他。

“你没救我。你的左手后来烂了,损失算你的。”

“很好。”

“我看中了你的技术。你一直装得很谦逊,藏得很好,但没用。你打印的近现代中国画,是黑市上数一数二的东西。不过复制近现代艺术品很简单,真迹监控少,扫描方便,相应的原材料也好配。古代作品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挖出来的文物。想想碳十四。我知道你弄过唐代画、唐代金币,也复制过汉代玉盏。不用说八大山人和郑板桥,齐白石和丰子恺对你而言只是小打小闹。

方生没立刻回答。他用化学手帕擦干净手面和指尖。他掏出丰子恺真迹。灯光昏暗,路过的住户向他打招呼,说画得不错。方生瞅着“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突然问:“哪里卖酒?”“不远。”

“借酒消愁不好。助听器里安德烈用中文说。

等人走远了,方生才说:“唐代作品,我只复制过周昉的《挥扇仕女图》,费了三年功夫,寄给扬·艾克了。让他帮我找人鉴定。他告诉你的?”

“没。只是我的猜测。我也想拉他入伙。

方生不由得摇头:“你想复制什么?”

“来找我,我就告诉你。格拉纳达阿尔拜辛区。我清楚,你也喜欢不惜代价复制更多、更有趣的东西。”安德烈中断通信。助听器“嘀嗒”一声,声音切换回保利拍卖现场。

手心的图像显示,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四亿人民币成交。那是方生三个月前随手复制的。他刚接了有关元代黄公望的单子,负责打印《九峰雪霁图》。这单生意让他得到了一大笔佣金,更新了扫描仪与原料盒子。

方生一边收起丰子恺真迹,一边想象《九峰雪霁图》赝品挂在“偃师”集团董事长的私人书房里。有人知道方生复制的绘画与真品无异。他完全可以退出黑市,金盆洗手,做正规的艺术品复制头卖,只搞私人定制。

“但这没意思/安德烈接入黄铜色金属假肢,准备告别方生,离开约翰内斯堡,“复制不是服从,而是创造,最终也能改变世界。”

方生不停地搓手,直到左手手心的显示屏变成皮肤的颜色。他转过几个街道,走错了方向,靠近外滩才找到便利店。黄浦江对面,浦东高楼一半在云雾之上,一半在云雾之下,像秘境里巨大的钢筋丛林。霓虹灯广告轮转反复,云层颜色变化多端。方生拎着一瓶伏特加,脑子里是杰克那张充满干劲、没有节制、直白坦率的脸。

他不想和他合作。

事情最终会变成脱缰野马,他需要一个计划。

十几世纪前,穆斯林贵族逃离了文化圣地大马士革。他们离开地中海东岸,绕过北非,越过直布罗陀,定居伊比利亚,繁衍生息,最终占据了欧洲的西南端,成为摩尔人。中世纪是阿拉伯文化蓬勃发展的年代。他们兼容并包,学习希腊语言,继承希腊文化,践行希腊医术,注释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班牙南部在摩尔人治下变得格外昌盛,西欧其他地方则被文化荒漠蚕食殆尽,几乎丢失希腊的原本,只能在残破卷帙中寻找真理的只言片语。

“——于是,摩尔人带来了阿拉伯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阿拉伯语翻译回希腊语,那是欧洲人丢失的、阿拉伯人复制过的版本,据说开启了文艺复兴。”扬·艾克告诉方生。“这就是复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带着点儿偏差,比如历史和地理,比如文化和信仰。欧洲可以很大,一直远到俄罗斯尽头,比中国还靠东。欧洲的历史不像中国历史那样可以做线性回归、历史求和,而像一个毫无头绪的毛线团,没有时间感,只有不同层面的空间随意接合,像拼贴画儿一样,到处复制,到处粘贴——”

那是方生和扬第一次见面。

方生没敢找专业医师修复左手。他怕他的买卖和安德烈的行踪同时暴露。五年前,国际上风声正紧。意大利的洛伦佐在他手心塞了电子填充物,草草植入显示屏,告诉方生:人机结合最流行。方生不想做技术朋克。洛伦佐给方生推荐了业内著名设计师扬·艾克。他们在佛罗伦萨的洗礼堂接头。扬听说方生也搞艺术品复制,便煞有介事地卸下巨大的登山包,翻出纳米软片缝制的马赛克金手套,滔滔不绝地讲了关于本源与复制的理论。方生抬头打量洗礼堂金灿灿的天顶与四壁,格外天真地说:“没那么复杂。艺术品就是艺术品,和历史、地理、文化无关。艺术品独一无二,所以才要复制,给所有人享用。

扬点头。他们成为好友。方生很久以后才发现,扬是个以散漫著称的世界著名设计师,虽创作无数,事业却不见起色。

此时此刻,方生跳下长梭运输机,到达位于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安达卢西亚大区的冬天有着明媚的阳光。硕果累累的橘子树站满整条街。

扬·艾克在大街拐角等他,仍旧一身登山鞋、牛仔裤、防风服。他的登山包变得更加巨大,呈圆盘状,像个海龟壳子。所幸扬个子很高,身体结实。他摘一颗橘子,剥开,一瓣一瓣塞入口中,被酸得流下眼泪。

方生叹气:“扬,这是什么?”

“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你让我带的。”

“你没有开车,却搭车背着这东西,从法国跑到西班牙。我没让你这么干。”

“你把画寄给我,又让我把画还给你。我也不喜欢你的逻辑。

“《挥扇仕女图》呢?”

“别急。”扬吐出橘子籽儿,扔掉橘皮,手随便在脏牛仔裤上蹭蹭,从背包侧面掏出卷筒,抽出画。

方生感到心痛不已。

“我找人解析过了。设色、笔触、线条都和真迹没区别。化学成分,甚至物理结构,和真迹也没区别,怎么做到的?”扬察觉方生的表情,“怎么了?”

“你弄脏了我的画。

“复制品而已。”

方生接过《挥扇仕女图》,小心展开:“这不仅是复制品。我的技术也是再造。

扬眨巴着聪慧的双眼:“你准备拿这个和安德烈谈条件?他想要你的技术。”

“准确地说,是和杰克谈条件。安德烈喜欢凭一单买卖出风头,只有杰克喜欢把事情做大。”

“五年前,杰克复制过高更的《游魂》,据说手法很像安德烈。

“我也听过传闻。

“我觉得,是杰克害了安德烈。”

方生沉默。

过了一会儿,扬才说:“其实你也喜欢把事情做大。

“我酝酿很久了。”方生同扬碰碰拳头,“你托谁做的鉴定?”

“巴黎八大的普桑教授。

“怪不得。他两星期前偷偷跑到北京,找了搞鉴定的好友。”

“原来你知道。”扬耸肩,“说实话,普桑和陈教授拿实物做了对比。你的复制品和故宫的《挥扇仕女图》原作没区别。他们用了最先进的光谱仪、质谱仪,还测定了碳十四等物质,都没找到差别。这事儿惊动了一大堆人。幸好普桑教授和我熟,愿意为我保密。”

“扬,普桑是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他会暂时为我保密。但我必须有个交代。方生,你怎么做到的?我特别好奇。

方生大笑起来:“不急,你迟早会知道。我们先去格拉纳达找安德烈。

长梭运输机的安检口能检测艺术品伪作。他们便搭乘最为原始的巴士离开塞维利亚,傍晚来到格拉纳达。汽车穿过空旷的高原,方生能看见地平线尽头的雪线。夕阳下,摩尔人的阿尔罕布拉宫散发出柔和光芒,白雪皑皑的山峰与青灰色的山脊为它镶上一层银边,好似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类的精雕细琢合二为一。

城市边缘的长途枢纽站附近只有一家冷清的麦当劳。方生和扬跳下车。天已经黑了。

“你知道安德烈的具体位置?”扬问。

“阿尔拜辛区屏蔽信号,我们得自己找。

“你去找。扬撸起袖子,胳膊上一圈数字文身。他攥紧拳头,黑色文身沿皮肤爬向圆圈中心。几个数字不停变换,正在接收密电码信息。扬拼出单词,皱眉道:“洛伦佐到了。他不准备同安德烈合作,只想单独见你。

“我以为他最积极。

“他在佛罗伦萨的单子搞砸了,复制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还没脱手就被人告发。他怀疑是杰克搞的鬼。扬摊手,“想先见谁,洛伦佐还是安德烈?”

“我去找安德烈。洛伦佐拜托你了。

扬笑笑,掏出一枚金币,向着城市外面的荒野走:“我押杰克已经到了。

“废话,方生说,“我押我会先碰见杰克。

“算你赢。扬·艾克把金币丢给方生,“这是你复制的唐朝古董,我从黑市上淘的。我想找到和它一模一样的金币,两个放在一起,从化学构成甚至量子层面扫描,瞧一瞧你到底干了什么。你们都在搞艺术品复制,但我仍然相信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扬的步速很快,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方生从裤兜里掏出另一枚金币,摘下奔尼帽,将两枚硬币一同丢进去。他借星光晃动帽子,直到分不清哪一枚是真的,哪一枚是复制品。

“复制不是拷贝。他小声说。

阿尔拜辛区的街道狭窄,巷道似乎深不见底。北非的非法移民越来越多,以前住在城市北面萨克拉门托区的窑洞里。后来艺术品复制泛滥成灾,他们盗取非洲的各种艺术,包括埃及人、阿拉伯人的精品,带到格拉纳达,复制到欧洲。欧洲的艺术品也经由这里复制,送往世界各地。阿尔拜辛逐渐成为艺术复制时代的加工厂,成为政府的盲点和法律的灰色地带。赝品匠人集聚于此,屏蔽所有信号,醉心于复制艺术。

方生路过连成一串的彻夜通明的店面,看见哈布斯堡王室的陶瓷餐具,图坦卡蒙的金面具,还有拉斐尔的圣母与天使,这里有点像北京潘家园,只是东西更为丰富。他顺着道路爬上山坡,在平台处看见对面山顶灯火通明的阿尔罕布拉宫,然后再次陷入中世纪街区,很快便迷失了时间与方向。他着迷于上等赝品,就像游荡在时间的长廊,每个物件都如同棱镜,折射出过往时代的光辉。

他就这样转了好几圈,第三次路过同一家店铺,才发现门上挂有蚀刻的牌子。牌子上雕刻着两面镜子,互相映射。店铺里的男孩正对照埃舍尔的版画照片用微雕针尖贴着石头刻印。

一定是安德烈的新点子,方生想。

他用摩尔斯电码敲击桌子。男孩抬起头,说:“阿尔拜辛区有很多人叫安德烈。

“我找断了一条腿,但什么都能复制的安德烈。他今天招待客人,应该准备了不少好礼。

“您是客人?”

方生用希腊语、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重复:“复制即改变。

男孩放下石头和针尖:“请问您是?”

“告诉该死的安德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男孩转动红宝石耳钉,笑眯眯地回答:“安德烈先生说,您来得好晚。

方生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钻入店铺迷宫般的货架,走过三个回形,发现了向下的木梯,木梯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到达地下三层的位置,突然置身于空旷的房间。这儿原本是防空洞,现在被改造成地堡,隔音效果很好。巨大的扫描仪与打印机可以“轰隆轰隆”日夜不停地运转。夜色下的阿尔拜辛不受干扰,弗拉明戈舞曲久不停歇,响到深夜。房间地面散落着一些杂物,除了两张方桌和四把板凳,什么都没有。安德烈翘起假肢放到桌子上,坐在正中间,他倒上一杯雪莉酒招呼方生:“你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慢工出细活。方生盯着另一张矮方桌。杰克和波什先生正在面对面下三维围棋。虚空中银色细线交织成十一乘十一的网状立方体,黑白棋子悬浮空中,轴微微倾斜,像地球那样自转,又很像微观层面整齐排列、不断自旋的粒子。

“方生/杰克快乐地挥手,“波什先生要赢了,快来帮我。

“观棋不语/波什说,“我不能让行家指点笨蛋。

杰克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今天请方生来,就是解决问题。

“波什先生,你出了什么事?”

“我复制了梵高的《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2]。”

“对,还没到藏家手里,就被揭出是伪造品。国际反伪造联盟对我怀恨已久。”

“——对啊,杰克接话,“谁让你是学法律的,最懂得数黑论黄,钻法律的空子。

波什先生没理杰克:“要知道,反伪造联盟效率向来低下,我怀疑他们发明了检测伪造品的新技术。

安德烈用义肢敲击桌子,举起胳膊指着方生:“我们所有人当中,只有你的假货没被揭穿过。”

“被揭穿是迟早的事儿,”方生耸肩,他告诉杰克,“再不努力,半小时内,局面就定了,你输。”

“下棋有输有赢,很正常/波什先生说,“但复制艺术品弄砸了,会很糟糕。

杰克笑而不语。

方生移开目光,坐到安德烈对面。阿根廷人收回腿,架势像在酒馆里刚捅了别人一刀。

“你最了解我这里面的事儿,”他敲敲自己的天灵盖,“在约翰内斯堡,我不仅被截断腿,大脑运动神经也被系统地搞坏了。我的右腿没法再生,没法靠生物适应性操纵这条黄铜假肢,只能每天下载程序,调试机械运动系统。最糟糕的是,别人断腿还能享受幻肢痛,还能在梦里动一动断掉的肢体。我没有感觉,毫无感觉。我的腿是真正的假腿。这就是所谓的赝品不精。

“我们聊过,赝品只是失败品,我们的目标是复制真正的艺术,和伪造不同。但是,只有伪造市场能检验我们的作品。”

“对,检验我们能不能瞒天过海。但失败的代价有点大。

“我很抱歉。”方生喝干雪莉酒。

“我们在复制的黑暗面干了太久,我也忍了很久,是时候做些正经事了。”安德烈正色道。

方生没说话。

“你应该羞愧。你食言了。你在约翰内斯堡告诉我,总有一天,你或者我,能弄出同真品毫无二致的复制品。然后,真实与虚假的壁垒会被打破。艺术品将不再稀少,人人都值得拥有。

“在某种意义上,我没食言。方生小声说。

“是吗?”安德烈掏出左轮手枪/啡”的一声拍到桌面上/电脑包里的卷轴画是什么?”

“周昉的《挥扇仕女图》。

“几星期前,巴黎八大鉴定专家普桑教授风尘仆仆去往北京,找到故宫的陈更先生。他们用了最先进的分析仪器,从化学和物理两个层面细致扫描了你的复制品。没区别。

“你知道得真清楚。比我还早。

“我也有我的消息网。

方生感到杰克在笑。

“方生,安德烈掰开枪,里面没有子弹,“我只是吓唬你。不过,你是怎么逃过质谱仪和碳十四测定的?”

“实验物理专家周皓是我朋友。‘偃师’的财力愿意支持我。其他,我不透露。

“是吗?”安德烈开始往枪里一颗一颗塞子弹,“这么说,你拒绝合作?”

“不,我只想强调,我的技术是属于我自己的专利,这样才有合作价值。

杰克与波什先生同时停下棋子。

方生继续说:“我搞复制的时候,只想着如何模仿真品,从没想过如何骗过检测设备。这是你我逻辑不一样的地方,安德烈。至于波什先生您,您对法规和社会的了解,比对艺术品的了解深,但钻法律的空子太投机取巧,没办法长久。

他顿顿“杰克,我一直觉得,你对真品的兴趣大于复制品。你更适合当收藏家,或者搞搞投资。总之,你不是技术人员或者匠人。

“收藏家和伪造者,只有一线之隔。杰克说。

“是复制,不是伪造!”安德烈突然吼道。

“算了,算了。波什先生挥手。立方棋盘的银线被打成乱麻,变成乱码,浮在空中的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们来这里谈合作,不是内斗。

“对/方生点头,“你们的方案呢?”

安德烈平复情绪,一瘸一拐走到空旷的地方,似乎在为话剧做开场白:“我造出了巨大的扫描仪和打印机,想想你的鸟巢,你的世贸大厦,你的原子塔。我可以打印古代建筑,也可以打印现代高楼。一方面保存世遗古迹,一方面解放房地产。一举两得。我的打印机效率非常高。相信我,地球的面貌将被改写。

杰克说:“我可以解决量产打印机的问题。另外,我认识世界各地不少地产商和艺术界人士。他们对高质量赝品感兴趣。

“法律问题我可以解决/波什先生一脸无奈,“我准备捐出我的技术、我收藏的真品,还有我伪造的艺术品,希望这样能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可不想坐牢。

“至于你,方生/安德烈接过话,“我们需要你的技术。现在看来,只有你能让所有的复制品和真迹一模一样。我们的公司叫机械复制,因此,我们需要最好的复制技术,这样质量才有保证。我认为,你的原料盒子可以是属于你的专利。

波什先生点头。杰克想了想,才点头。

“你能复制所有的古迹?”方生问。

“包括外面的阿尔罕布拉宫?”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在我的橄榄种植园造一座阿尔罕布拉宫。”

“我很喜欢这座建筑,尤其是宫殿内姐妹厅的天顶。一年前我来这里,花了整整一个月仔细扫描过这座宫殿。对,我的扫描技术也需要申请专利。”方生低头掏出小巧的朱红色漆盒,“所有信息都在里面。这是我新造的原料盒子,最新、最小,能嵌入打印机,帮你原封不动地复制整个阿尔罕布拉宫。我现在就想试试。”

安德烈双眼发亮:“对,现在就试。

扬在荒地附近找到洛伦佐。他穿过排列整齐、十分低矮的橄榄树种植区,发现一座小木屋灯光格外明亮。他卷起袖子,确认坐标,推开门。一团纳米尘埃悬浮空中。洛伦佐怀抱一瓶威士忌,醉醺醺地用中指搅动尘埃。纳米光源不停地颤动,房间的空气飘忽不定。

扬摇头,把登山包放到木头储物架旁边。这是屋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摆设。威士忌酒瓶整整齐齐地填满储物格,里面没有酒,只有不同种类的橄榄油,从浅黄色到墨绿色,组成渐变色带。洛伦佐对色彩很敏感。据说他能区分肉眼无可察觉的色度变化。

“方生去见杰克了?”洛伦佐将光源彻底打散,瞧着光亮的尘埃如萤火虫般再次聚敛成团。

“他去找安德烈了。

“扬,你很清楚,安德烈已和杰克联手,还有波什先生。

“安德烈也找过我,让我当技术顾问。

“波什先生是个死脑筋,分不出骗子和伪君子。难道你和他一样?”

“我对道德的要求不高。只要项目有意思,我就愿意合作。当然,我欣赏道德高尚的人,即使他的脑子不太好使。扬冲洛伦佐眨眼,从防风服小兜里掏出定形粉尘,轻轻倒向纳米光团,动作像撒盐。纳米尘埃变得黏稠、厚实。

洛伦佐悻悻地笑了。

“你准备怎么办?”扬双手摆弄纳米光团,似乎在捏陶土/方生会加入他们。事情会变得更有趣。

洛伦佐使劲搓脸,好让思路变得清晰:‘赝品真探’是五年前秘密成立的咨询公司,为藏家、博物馆、商会提供伪造品甄别服务。国际反伪造联盟一直和这家公司合作。五年前公司成立的时候,安德烈的腿断了。那时他伪造毕加索《照镜子的女人》刚刚曝光。我们以为他栽在毕加索手里。其实,是培根的《弗洛伊德》三联画。

扬并不惊讶。

洛伦佐面带狐疑,继续说:“那时候艾瑞克伪造了澳大利亚土著一百多年前关于‘梦创时期’的树皮画,因为要给我看,暂时没脱手。但之前看过伪造品的家伙偷偷刮下树皮渣儿寄给赝品真探,揭发了艾瑞克。赝品真探提出条件,让艾瑞克把偷来的真品和他做的赝品都送给原买家,这样,国际反伪造联盟才不会追究,艾瑞克也无须承担法律责任。

“艾瑞克的事我不知道。

“圈内人只有我和艾瑞克两人知道。事情有些蹊跷,我们准备再等等,调查完毕再说。

“你们已调查了五年?”

洛伦佐显得懊恼,揉乱头发:“据我所知,安德烈也把培根的《弗洛伊德》送回去了。他一开始不干,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对比原作和他的伪造品。身为同行,我懂。给我三个月时间,我绝对能通过对比猜出安德烈的伪造技术,包括他用了什么样的原料盒子,他的扫描仪具备何种精度,他的打印机私装了什么零件。可他们弄断了安德烈的腿。安德烈没必要搭上性命。

“这点方生和我聊过。艺术品复制者害怕暴露自己的本事。同行竞争。

“方生和安德烈喜欢用‘复制’这个词。伪造就是伪造,矫情。

扬笑嘻嘻地继续捏纳米光团。

“你了解安德烈的事儿?”洛伦佐问扬。

“中国人救过阿根廷人。

“——波什先生复制梵高的《雏菊和罂粟花》,也是赝品真探捣的鬼。

“听说波什先生手艺好,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东西是伪作。

“至于我伪造的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前几天,被赝品真探捅到国际反伪造联盟那儿。跟我对接的藏家知道画是假的,他要的就是假画。可是乌菲齐和整个意大利都被反伪造联盟洗脑了!”

“那可是乌菲齐美术馆。

“他们害怕伪造品变得越来越像真品,懦夫!”

扬·艾克扬起嘴角。他利用纳米光团捏出一只白鸽。宗教画里代表圣灵的鸽子,散发出一环一环的光圈。他解释道:“有人说,真正的艺术带着神圣的光晕,机械时代的复制品可无法比拟。”

“我一直在收集材料。”洛伦佐没理扬的鸽子,“艾瑞克交出澳大利亚树皮画不久,杰克便复制了古埃及的树皮画,就是莎草纸画,可他没能处理碳十四问题,所以他的莎草纸伪作关注者不多。可他的技术手段和艾瑞克一样。然后,他学会了安德烈的复制技术,再加以修改,几年来一直偷偷为美国各大博物馆备份名画。如今,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挂的东西,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品。波什先生以前复制古代器皿,这两年也不干了,因为被赝品真探揭发,他害怕。杰克却倒卖起中东古物来,估计买家拿到的都是伪造品。现在波什先生的《雏菊和罂粟花》又被盯上了,还有我的《杜利圣家族》。

“都是杰克。

洛伦佐咬牙切齿:“对,他是赝品真探的幕后主使。他通过国际反伪造联盟,同时收集真品和赝品,进行对照研究,然后盗窃他们的技术。现在轮到我了,下一个就是方生。等他窃取了所有人的技术,我们就完了,完蛋了!懂吗?!”

“我不是艺术品复制者,也不是艺术品伪造者,我只是工业设计师兼建筑师。”扬轻轻把纳米鸽子放到肩头。

“你这个事不关己的浑蛋。

“我只答应做安德烈的建筑顾问。”

“你有没有告诉安德烈,是杰克害他断了腿?”

“我猜,他知道。

“什么?为什么?”洛伦佐瞪圆双眼,“这么说,方生也知道?”

“他也知道。他还知道,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想要他的技术。

“什么技术?”

“他能在真正意义上复制古董。比如埃及的莎草纸,比如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我保证,任何现有设备都无法判定真品和方生的复制品之间的区别。

洛伦佐吐出酒气:“关于普桑行踪的传言,是真的?”

“是我亲自把《挥扇仕女图》交给普桑教授的。

“我不理解。”洛伦佐使劲摇头,怀里的威士忌洒了一身。他站起来,往后退:“杰克的手段如此恶劣,难道他们不生气,不愤怒?安德烈的运动神经受到巨大损害,现在都时不时全身抽搐。方生的左手也是因为杰克烂掉的。他带的枪杀伤力很大,用右手镜像复制左手的时候感染了细菌。他找到我的时候手烂得像开了一朵血色鸾尾花。他们应该恨杰克。我花了五年时间调查杰克。我没法原谅这个败类。

洛伦佐的情绪有些失控,他蹲下身,紧按头颅的十指似乎已经嵌入脑壳。

扬小心地接近他,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冷静:“我知道,你不想交出《杜利圣家族》的伪造品,不想让杰克做对比研究,窃取你的技术。但你又怕杰克和他背后的集团不放过你,让你比波什先生、方生、安德烈的下场都惨。因为你知道赝品真探的底细。

“对/洛伦佐冷笑,“我知道杰克的底细。我本以为你和方生有办法。

“我确实有镇静剂。”

“什么?”

“方生复制过《杜利圣家族》。寄给我了,就在那儿。”扬指指登山包/保证和真的一模一样。只希望乌菲齐博物馆别弄混。

“他什么时——?”最后一个音节堵在洛伦佐喉中。

地面微微震动。他们同时向窗外望。地平线附近的丘陵之上,泛着红光的建筑正拔地而起。黄铜色的打印机随着被打印的建筑物自动调整高度,一层一层吐出切片,在复制阿尔罕布拉宫。轰鸣声逐渐变大,像上个世纪的蒸汽车头咆哮而来。

“那是什么?”洛伦佐酒醒了一半。

“安德烈的打印机,扬感叹,“大概是最新版本。

“打印古建筑?”

“安德烈的逻辑向来异于常人。

“你不如直接承认安德烈办事没逻辑。

扬笑了:“外面有你的敞篷车。他们一定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复制品里。你如果开得快,我们还来得及近距离欣赏人类第一次打印建筑。

洛伦佐的面部肌肉抽动着。

“事到如今,杰克背地里干的事儿,除了波什先生我们都知道。杰克大概也知道我们知道,只是不戳穿。这对所有人都好。他们想合作,你也应该加入。扬说。

意大利人狠狠地将空酒瓶砸向储物架。地面震动得更加厉害。装橄榄油的瓶子纷纷落向地面,摔得粉碎。橄榄油黄黄绿绿像黏稠的颜料,组成一幅抽象画。

扬·艾克拉开登山包五道拉链,剥橘皮一样打开包,露出方生复制的《杜利圣家族》。圆形画面里,圣母、圣婴与圣约瑟的动作如同精心设计的雕塑嵌入背景,色彩艳丽。米开朗琪罗用了文艺复兴时期所有已知的颜料,画了这幅《杜利圣家族》。扬告诉洛伦佐,方生能精确复制所有化学成分,X光测定也分辨不出真假。

洛伦佐盯着画,仔细观察五百年前的蛋彩颜色,挣扎许久,终于拿起车钥匙,踢开门。扬收起画板,将巨大的登山包藏在车里,才坐上副驾座。

“洛伦佐,他说,“别说这是方生的东西。让乌菲齐和杰克猜去吧。”

洛伦佐猛踩油门。敞篷车一路颠簸,驶入低矮的橄榄树种植园,沿着起起伏伏的小丘陵迅速接近即将完工的阿尔罕布拉宫。他们已能看清高耸入天际的阿卡萨巴碉堡和科马列斯塔,还有隐约可见的上阿尔罕布拉宫花园。抵达宫殿时打印刚刚完成,黄铜机械收回金属臂膀。洛伦佐绕着打印机转了一圈,发现里面卡着一个红色漆盒。扬则数了数卡车车头。42辆。

“大工程。扬说。

“杰克的物资,”洛伦佐解释/他和地产商很熟。安德烈‘打印建筑’需要杰克的各种资源。

他们一同找到最为著名的纳塞瑞斯宫,穿过联合厅、黄金中庭、黄金厅。几何纹样、植物纹样、阿拉伯字母编制交错,布满四壁和门框,似乎即将顺着细细的柱头与柱身,钟乳石一般流淌到地面。他们来到爱神木中庭,看见长方形池塘镜面一样映照着天上的星光、金色的建筑,还有池塘边的红色玫瑰。洛伦佐终于忍不住使用扫描仪检测墙面,同原有的储存数据做对比。

“一模一样/他说,“我的扫描仪认为,这里就是阿尔罕布拉宫。扬,外面的红盒子,是方生的?”

“是他的。扬用脚尖碰了碰水面,波纹悄然散开。

他们终于转入獅子中庭。十二只獅子吐出泉水,薄薄一层的泉水覆盖白色的大理石地面,然后流入庭院边缘的水槽,让大理石地板也变成剔透的镜子,映照出回廊里一百二十根细细的大理石廊柱。廊柱上面的拱门圆顶精雕细琢,有着扇贝和植物的图案。

四周一片寂静,姐妹厅传来杰克的声音:“文物保护才是正事,是只有我们才能完成的事业。方生,你提供扫描技术和原料技术;安德烈,你提供打印技术;我负责疏通关系,负责人力、物力,量产你们的东西;波什先生,法律方面和专利方面,全靠你了。毕竟你们有前科,希望能顺利解决。然后,机械复制公司就可以打印世界上的所有古建筑、古墓、古文物,甚至古代化石。绘画和器皿已不算什么。我们早该联合起来,整合行业。要知道,复制就是保护。我们会从伪造者变成守护者。波什先生,你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干事了。

杰克开怀大笑。

安德烈说:“我们需要洛伦佐。他的数据库最完整。我相信,他的数据分析能力和采集能力比方生强。

“他不想见我们。”波什先生的声音。

“扬已经去找他了,方生说,“他能说服洛伦佐。

扬用胳膊肘捅洛伦佐。后者满腹狐疑地大声叹气,顺着小水道进入姐妹厅。厅中几个人围着用来冥想的泉眼。

“杰克,你准备老老实实同我合作吗?”洛伦佐问。

“当然,我真诚地和你合作。

杰克的表情直白坦率。

安德烈眼角微微抽动。

方生用泉水洗净手,蹭亮了左手显示屏,背对着杰克,向洛伦佐招手。

“扬呢?”他问。

“在逛阿本瑟拉黑斯厅。他觉得那儿的天顶比姐妹厅精致好看。他是搞建筑的,比我们懂。洛伦佐若无其事地摊开双臂。他的余光瞥向方生手心,洛伦佐亲手缝制的显示屏。

——我的复制技术,杰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方生通过屏幕,偷偷告诉洛伦佐。

此时此刻,扬·艾克正抬首呼吸泉水清凉的味道,欣赏阿尔罕布拉宫最美的天顶。天花板雕花是蜂巢结构,似乎没有直线。但每一个细节又是一个简单的几何结构。每个结构不断重复,不断分割,不断旋转,不断对称,永无休止,终于产生了无限的变化,像诗歌与音乐,让坚实的天顶变得仿佛泡沫般的天堂云彩,卸去所有重量,达到艺术巅峰。

他脱下鞋,光着脚沿小水渠来到庭院中间大理石水池边。

以前,他在另一座阿尔罕布拉宫尝试过相同的行径,被抓了起来。

现在,他自由了,可以尽情研究世间瑰宝,仔细品味镌刻在大理石上的伊本·祖姆鲁卡的句子:

“这是一座花园,里面的建筑如此之美,以至于连上帝也不允许另一种美景存在,与它争辉。

穆斯林认为天堂是一座永恒的花园。显然,机械复制公司将天堂带进人间,让永恒成为现实。

西班牙格拉纳达市市民今天清晨见证了奇迹。他们打开窗户或者来到城市的高台,就能俯视荒野,看见另一座阿尔罕布拉宫挡住地平线。

阿尔罕布拉宫宫是十三世纪摩尔人建造的阿拉伯宫殿,经天主教改造,融合了多种文化风格,是西班牙乃至阿拉伯文化中的瑰宝,也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如今,机械复制公司全新的打印技术已能复制这座古老的宫殿。公司主要合伙人昨夜聚集在格拉纳达市市郊,仅用一夜时间,便打印出世界上第二座阿尔罕布拉宫。有媒体将其称为“新”阿尔罕布拉宫。但巴黎八大考古系的米歇尔·普桑教授表示,这座宫殿是原宫殿地地道道的复制品,其古老程度与阿尔拜辛旁边的阿尔罕布拉宫并无二致。阿尔拜辛就是格拉纳达著名的乙术品伪造区。

有趣的是,普桑教授当晚不在西班牙,而在伦敦参加拍卖晚宴。他如何知道“新”阿尔罕布拉宫的来龙去脉?

据调查,机械复制公司的新合伙人,中国人方生,系伪造艺术品专家。但他的伪造行径未被证实。他的朋友——著名建筑师、工业设计师扬·艾克,与普桑教授过从甚密。阿尔罕布拉宫的消息或许就来自于此。

另一位新合伙人,意大利人洛伦佐·莫里蒂,一个月前被乌菲齐美术馆和国际反伪造联盟同时点名。他制作的米开朗琪罗著名绘画《杜利圣家族》高仿作品,涉嫌窃取作品的化学、物理构成数据,并在近距离扫描中对原作构成损毁。成为机械复制公司的合伙人,似乎能改善他的被动局面。

公司老合伙人之一,比利时人丹·波什,也涉嫌复制古代银器。最近则卷入梵高《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伪造案,被指控为伪造人。

公司合伙人兼董事长,杰克·沃霍尔,也曾涉嫌伪造东非与中东地区的艺术作品,只是证据不足。

今天上午,几位机械复制公司的合伙人共同发表声明,将正式涉足艺术品与文物保护业,也将进军地产。据传,沃霍尔先生透过Twitter表示,机械复制公司技术成熟,市场潜力极大,公司的作品巧夺天工,更重要的是合伙人都是行家中的行家。

现在,我们还无法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包括扬·艾克与米歇尔·普桑教授。进一步的消息请关注今晚报道。

画面将切入格拉纳达阿尔拜辛区——著名的艺术赝品打印地和出产地。让我们听听当地伪造专家对第二座阿尔罕布拉宫的评价。

画面转到阿尔拜辛的窄巷子。前日谨小慎微、屏蔽所有信号的街区,一夜间变为新商机的发起点和举世瞩目的淘金地。路边不再摆满艺术赝品,而被世界各地的媒体和艺术品经纪人填满。

被采访的光头画商神采奕奕,讲起“什么都能复制的安德烈”如何离开阿姆斯特丹,如何在约翰内斯堡受伤,为何选择格拉纳达作为主要工作场所。他说他知道安德烈改造了秘密防空洞,在里面偷偷复制阿尔罕布拉宫的廊柱、拱门和天顶。昨天晚上,机械复制公司只是把所有成品拼在了一起。他相信阿尔罕布拉宫可以复制,但不相信如此浩大的工程能一夜完工。所谓“一夜神迹”只是机械复制公司的营销手段,“伪君子”杰克最擅长。

洛伦佐驾驶高速敞篷车,看完这个报道已到达巴塞罗那。他准备稍事休息,然后翻越比利牛斯山,穿过法国南部返回意大利,把方生复制的米开朗琪罗《杜利圣家族》还给乌菲齐美术馆。他很想亲自对比方生的伪作和乌菲齐原作的区别。读博士时,他曾利用学业之便扫描了世界各大博物馆的艺术品。他的弟弟科西莫·莫里蒂在欧洲原子能研究中心工作,为洛伦佐的扫描提供了技术,也帮他在罗马附近建立起大型数据库。

洛伦佐自知他的数据比所有人都要精细,不仅记录着碳十四的衰变,甚至能推测所有粒子的组合结构,包括粒子的叠加和自旋状态。

科西莫曾对洛伦佐说:“复制绘画而已,没人在乎艺术品的粒子状态。关注化学成分的家伙已经够神经质了。

“你老哥就是神经质。”洛伦佐回答。

方生的数据库只会比他差,但方生伪造的东西同真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

洛伦佐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来不及把方生的东西带回罗马仔细研究。他需要首先解决和乌菲齐的纠纷,然后琢磨如何利用机械复制公司收拾杰克。他无法信任方生和安德烈,胸中憋着一口气。

到了中午,洛伦佐终于拨通线路,联系上艾瑞克。

“去哪儿了?”洛伦佐通过秘密线路问。

“在印度东北,纳格兰。这儿有世界上最辣的辣椒,我的胃已经坏了。”

“你什么?”

“开个玩笑,对不起。我才看见阿尔罕布拉宫的消息。你加入机械复制公司,我们的调查还继续吗?”

“废话。”

“那就好,我收到一条加密信息,应该是方生的。他说要给我两枚金币,三个月以后才能秘密送到。他请我仔细分析金币构成,写一份报告。我想了想,准备在印度做研究。”

“印度藏身之地多。

“我整理了杰克的伪造史,报告绝对翔实。如果方生想通过两枚金币告诉我什么,那就更好了。”

“我现在不明白方生在想什么。你也别太天真。

“我向来很天真,毛病改不掉了。”线路另一头传来艾瑞克故作凝重的叹息,“你才要小心,别被杰克抓住把柄。对他而言,我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羊羔。他请你当合伙人,最终目的是数据库。”

“我懂。”洛伦佐掐断电路,陷入沉思。

他坐在咖啡馆二层落地窗前,抬眼能望见巴塞罗那高出天际的神圣家族大教堂。楼下敞篷车里面静静躺着方生复制的《杜利圣家族》。

离开格拉纳达前,方生拿出名为《借问酒家何处有》的小画,准备送给扬,说多亏了扬,普桑教授才去找陈更教授对比《挥扇仕女图》的真品与复制品,证实了方生的复制能力神乎其技。

然后,方生掏出那张能让他名留青史的仿作,当着所有人的面,点一把火,烧了。

杰克和安德烈显得很沮丧。波什先生一脸不明就里。

方生说他复制了好多东西,手里也存了偷来买来的真品,等回到中国,会统统拿出来,或上交,或归还。他劝大家都这么做。只有这样,机械复制公司才能摆脱过去。

“对/杰克兴奋起来/这不仅能让世界知道,我们抛弃黑暗,投向光明,更是在告诉世界,我们曾以极高的质量复制过无数珍品。日后,机械复制公司复制的东西,只会超出人类的想象。

“复制不可能超乎想象。”扬·艾克进入阿尔罕布拉宫的姐妹厅,小声说,“复制只是再现已有的东西,无法挑战艺术的想象力。”

方生将《挥扇仕女图》的灰烬倒入小喷水池,一会儿就顺着泉水冲得干干净净。

“扬,你说得没错。”

方生没交出所有的复制品。扬问及原因,方生解释说,几年来,为了试错,他复制了无数东西,自己也不记得哪些艺术品流向黑市,最后到了哪里。

“你偷偷搜集过我的东西?”方生问。他眯起双眼,不远处,他改造的扫描仪正在扫描慕田峪长城。

“当然。但我和普桑教授都没发现什么,就放弃了。把《挥扇仕女图》送到故宫,算是普桑教授的最后一搏。他没弄清复制原理。最近,他眼睁睁看着另一座凯旋门出现在巴黎。法国政府还准备在凡尔赛旁边复制一座卢浮宫,请他当顾问。每天卢浮宫闭馆,他就站在玻璃金字塔旁边,指挥五颜六色的扫描仪载着原料盒子进入博物馆。安德烈那个硕大无朋的黄铜扫描仪也每天晚上围着卢浮宫打转。普桑教授神经衰弱了,甚至对古物鉴定产生怀疑,觉得心理状态不好。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不想继续参与卢浮宫的打印工程,要休养生息。他还专门拜访了巴黎高师的精神分析专家。我只能说,害人不轻。

“陈更教授的心态比他好。

“是吗?”扬回答。他正在科隆,受德国政府委托,操纵安德烈与方生改进的扫描仪围着科隆大教堂转圈。扫描仪很高很细,像痩削的青铜金属巨人,专门为扫描大教堂设计。科隆市中心街道狭窄,没有封路,扫描机器人三天以来迈着缓慢而灵巧的步伐,时而迈过火车站,时而跨过莱茵河,让汽车与行人有充足的时间躲开它的金属脚掌。扫描机器人的舞蹈引来上万游客。

“打印城市”和“复制艺术”登上媒体头条。

“我听说你干得不错。”方生说。

“安德烈让我根据古建筑特点改进扫描仪和打印机,挺有意思。不久以后,该轮到打印世遗古城了。

‘偃师’集团董事吴旭向我咨询打印古城的事,我把他转交给你。你可以找他合作,生产更多的打印机器人。

“《时代周刊》记者说,你只接受‘偃师’专访,其他所有媒体都吃了闭门羹。

“技术保密。改进的扫描仪核心部件还有我的原料漆盒我只让‘偃师’生产。我也只授权他们做我的经纪人。”

“不过,扬半开玩笑说,“你的专访真是胡说八道。”

方生专访最先见诸网络报头。镜头里只有他,他坐在新打印的浮雕龙纹太师椅上侃侃而谈,时不时张开左手掌,看看有没有值得回答的问题。

“我和安德烈很熟/他说,“五年前,我救了他。我的手心因为他变成了一块显示屏,每次过安检都很要命。他欠我一条命,所以对我心存感激。当然,公开场合他不好表示。”

方生举起一块小印章:“这上面是微雕,埃舍尔的《现实》。安德烈亲手雕刻,送给我。安德烈是版画高手。他觉得刻印和刻版差不多。干我们这行的,必须是多面手,只有看见艺术的相通,才懂得如何复制艺术。

“——洛伦佐的复制技术很好,大概仅次于我吧。方生边说边笑,“如媒体所言,机械复制的扫描技术和原料技术在我这儿,安德烈负责打印,洛伦佐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数据库。有了他,我们才能保证被复制的东西与原物分毫不差。他很信任我们。”

“还有,多亏了波什先生,公司才能避免法律对过去的种种追究。我们确实伪造了不少东西,说到“伪造”一词,方生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但我们现在专注于造福人类。”

“——也希望大家能给机械复制公司更多关注、更多项目。要知道,我以前复制的东西太多,还有许多罚款没还呢。”方生适时开了个玩笑。

“杰克?他是个好人。他的技术可能不如我们。但他十分真诚,很有能力,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齐人力、物力,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工作。他是个充满干劲、直白坦率的家伙。我很愿意同他合作。”方生说完,露出被洛伦佐唾弃的中国式文人微笑。

不久后,安德烈接受了《科学》杂志专访。他一改嬉皮士作风,换上西装领结,先谈技术,后谈概念。

“人们总觉得复制是投机取巧,是一种罪恶。这是二十世纪的陈旧观念。如今,我们快要步入二十二世纪,人类应该懂得,复制才是节约成本的最有效途径。

“古人很早就知道复制的妙处。比如让知识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印刷术,比如让资本得到最有效利用的工业流水线。复制艺术品、复制古建筑,甚至包括我们马上要做的,复制整个古代城市,都象征了新时代,是人类发展的真正前景。艺术品是人类精神、人类智慧、人类技术的结晶,它以前过于稀有。现在,我们致力于让每个人都得到他所喜爱的艺术。我想说,创造不算什么,复制才能改变世界。”

“——安德烈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洛伦佐接受采访时这么评价,“我对复制的态度还没有上升到哲学高度。我认为,复制和伪造就是一回事,当然,这不妨碍我与安德烈合作。他是个棒小伙。

“大家都很关心我的数据库。但我并没有将所有信息都交给机械复制公司。以前的数据非常私人化,不便公开。不过,从明天起,由我设计的全新数据库将正式上线。数据库分为两个模块。一个模块描绘打印前被扫描的艺术品,比如绘画、教堂、城市。另一个模块显示被打印的相应艺术品。所有人都可以进行对比、检验,甚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到现场考察。如果打印出的东西同扫描原件不同,机械复制公司将全权赔偿。”

“当然/洛伦佐终于开了个玩笑,“我们不能保证被打印的比萨斜塔每个原子、每个电子都和原建筑相同。所以,物理学家们,请不要太苛求。化学家们,你们尽可以放心。

人们很快发现,洛伦佐闭口不谈杰克。之后,他也几乎不接受采访。

“——请相信我们的技术。”波什强调,他说得不多,“我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人,现在只负责法律手续,管理公司专利。我见过无数艺术品,经手了无数赝品,现在,在这个复制的年代,我只希望尽情享受艺术,安度晚年。

杰克的专访最后出现:

“在战略意义上,我是总负责人。我们目前为世界各大博物馆进行艺术品复制,或者准确地说,备份。原作当然最重要。但与原作相差无二的复制品也值得展览,并在其他地方永久保存。

“伦敦大英博物馆与我们合作,准备将大半展览的复制品送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我们也正在进行古建筑与古城的复制。比如,我们已在阿根廷复制了西班牙格拉纳达市的阿尔拜辛区。这是安德烈的主意。特别顾问扬·艾克正在协助安德烈设计针对不同地区的不同扫描仪。

“如安德烈所言,复制古城不仅是保存古迹,不仅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古老的街道上拥有一座小屋,更重要的是,在人类文明被现代工业吞噬之时,我们让古代城市在地球上复制繁衍,这将改变地球生态。”

杰克摆正坐姿,告诉记者,他喜欢安德烈的理念,七八年前就很崇拜他了。

“当然,机械复制公司不仅关注古代事物,当代艺术品、当代建筑,也值得复制。我们关注当代艺术家,并开设新业务,与艺术家签约,设定专利条款。如果你造出某件绝美的瓷器,我们可以为你复制,让所有感兴趣的收藏家都能获得你的作品。如果你造出某座独特的建筑,我们也可以为你复制,让更多人享受你创造的空间。

“我们也在研究如何打印更多的功能性建筑。NASA已与我们展开长期合作,开发地外打印技术,以便日后批量打印空间站和月球定居点。”

杰克说话坦率,充满自信,似乎看见了复制时代的光明未来。

七“不到一年,世界就变了,比我想象中还快。方生说。

他的办公室几乎在京城最高点,高过西面群山。

六个月前,扬·艾克突发奇想,在拉斯维加斯的荒漠附近弄了块地。普桑教授敏感的神经已得到平复,不再害怕随处可见的德拉克洛瓦、安格尔、莫奈、塞尚,以及让人没有脾气的杜尚。他也来到拉斯维加斯,协助扬打印了凡尔赛宫,然后以凡尔赛为底,在上面叠加打印了卢浮宫,在卢浮宫上面又叠加打印了圣心教堂、蓬皮杜、索邦大学等一系列巴黎建筑,总面积最终超过了身为底座的凡尔赛宫,但是没有倾倒或者崩塌。几天后,安德烈和洛伦佐赶到赌城。安德烈又加了一层科尔多瓦清真寺,洛伦佐在清真寺上安装了比萨斜塔。杰克抵达时,整个斜塔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打印一座方尖碑撑住斜塔,以防所有建筑因重力失衡化为一片废墟。

拉斯维加斯的大街空了。游客都前往荒地,去现场欣赏欧洲文化堆叠而成的奇观异景。

扬就这样发明了拼接打印,只要重力允许,一切高楼大厦都可以一层一层向上叠罗汉。安德烈立刻修正打印机,让设备可以自动配重,尽可能堆叠更多的建筑。

波什先生抱怨:“你们毁了所有城市的地貌,最后的法律责任丢给我买单。

杰克很高兴。

人们如同患了热病,疯狂爱上机械复制公司廉价又易于使用的打印技术。

扬·艾克办了展览,并解释说:“起初,我喜欢复制艺术品神奇的技术,但对‘复制’心存怀疑,现在我发现,复制建筑也是拼贴组合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将不同的艺术品、建筑乃至城市,复制并嵌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能革新地球风貌的马赛克。”

那个时候,方生正忙着扫描敦煌,扫描兵马俑,扫描三星堆,扫描平遥,扫描江南古镇,扫描香格里拉,再将它们统统打印出来。“偃师”集团是机械复制公司的中国合作方。它的理念是让中产阶级住上四合院,让富人入住拙政园。当然,不喜欢古建筑的人也可以根据目录,自由选择全世界附带各种泳池的私人别墅。扫描仪的核心部件与漆器原料盒子的产地是中国。“中国打印”比其他地方都廉价。方生参与的地产业也让他富可敌国。

他潜心复制中国所有的古物、古镇、古城,没仔细思考扬的拼接打印技术。

回到北京,方生才发现自己已不认识整座城市。人们在钢筋水泥上面一层一层叠加亭台楼阁,将四合院无穷复制增高,打印成木头摩天楼。他的办公室被弄成黄鹤楼的样子。在污染、雾霭或者沙尘暴时刻,原有的底层钢筋城市埋入一片灰黑,高高的古代木制楼阁却似乎浮在云层上方。人在窗边,甚至能俯视香山。

安德烈利用秘密线路接通方生耳中的助听器,嘲笑他:“大忙人,听说北京变了样子,你却不知道。

方生使劲搓手:“对,不到一年,世界就变了,比我想象中还快。

“知道杰克的动向吗?”

“前天反垄断的嬉皮士们沿着华尔街打印了一面柏林墙。听说杰克顶住了压力。真想去看看墙街。

“打印建筑是我发明的技术。杰克通过法律手段,弄成了他的专利。半年前专利转让完成,我却在阿根廷打印足球场。扬发明了拼接打印,用的是我的机器,杰克说隶属机械复制公司,便代替扬申请了专利,结果也挂到他自己名下。安德烈说。

“扬不在乎。

“扬想造一座浮在海上的巨大城市。

“其实你想说,杰克的目标,只剩下我的技术。

“方生,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怕别人偷技术。我只想看见我复制的东西在地球上泛滥成灾。

“所以你知道杰克搞断了你的腿,还与他同流合污,你这个疯子。

“你也一样。

“不见得。

“我一直在想,你有了那样的技术,那样美丽的原料盒子,为什么不自己干,却加入我们,甚至让杰克当老大。其实和我比起来,你更不喜欢杰克。

“想出结果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很早就把结果给了艾瑞克。

“洛伦佐对你说了什么?”

“他给了我视频。戴上墨镜吧,复制高手。

方生开启办公室的隔音效果,让镜片变成黑色。

画面中,洛伦佐穿过佛罗伦萨遮天蔽日异常狭窄的小巷,进入但丁故居的复制品。艾瑞克在阴暗的小屋里等他,刚好看完《神曲》的《地狱篇》,撒旦托着腮,靠在冰面上俯瞰人世。

“找到线索了?”洛伦佐问。

“仍然只是猜想。艾瑞克有些沮丧。他左手里有两枚金币,借着小窗微弱的光线闪闪发亮。“这是中国唐朝的东西。一枚是古物,一枚是方生的复制品。它们完全相同。我分析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那你约我干什么?”

“我思考了很久,在想,这两枚金币,会不会都是复制品。

艾瑞克轻轻把两枚金币放到桌上。

“我不懂。洛伦佐坐到艾瑞克对面。

“我花了重金搞到了那个年代种类相同的一枚金币。艾瑞克拿出第三枚金币,也放到桌上,同另外两枚保持距离,“这一枚金币来自博物馆,我自己弄了枚假的还回去了。所以,我能保证这枚金币的可靠性。

洛伦佐不明就里。

“然后,我通过分析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左边两枚金币互为复制品,无法判断究竟谁为真;第二,右边一枚金币的化学成分、物理结构与左边两枚相比,有着微妙的但却具有决定性的不同。我认为你懂,是那种真品与复制品之间的区别。”

洛伦佐皱眉:“但这两枚金币,不可能是第三枚金币的复制品。

“第三枚金币的组成十分原始。至于这两枚金币,更像是破坏以后被调整得一模一样。

艾瑞克盯着洛伦佐。

洛伦佐盯着金币,嘴角抽动,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艾瑞克天真地笑起来:“我们想的大概一样,但需要找机会验证,不用金币。

他们对视。

艾瑞克说:“我需要你博士时期最原始的扫描数据,还有那张没还给乌菲齐,你亲自复制的《杜利圣家族》。

画面一闪,消失了。

方生摘下眼镜。左手手心有消息“嘀嘀”跳动。信息显示,洛伦佐准备在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画廊举办画展,名为“真品与伪作”。画展将同时展出机械复制公司合伙人以前经手的原作与赝品。洛伦佐邀请公司所有高层参加。时间是一个月以后。

“收到洛伦佐的信息了?”

“刚收到。

“我记得,一个月以后,你将带上复制技术和打印技术,到火星基地帮助建造永久定居点。”

“就在画廊开展的第二天。”

“你早就计划好了,想撂挑子逃跑,而且永远不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的一些技术来自实验物理专家周皓。他一年以来一直说,总有一天东窗事发,方生会变成世界的罪人。所以我最好快点逃,找个地方赎罪。

“即使成为罪人,你也要复制艺术?”

“这点我们相似。即使同杰克合作,你也想让复制品泛滥成灾,不是吗?”

安德烈笑了:“真品与伪作,我等着看好戏。

八格拉纳达有五座阿尔罕布拉宫宫。两座在市内,三座在市郊。除了原来一座仍作为旅游景点,其余四座一个成为市政厅,一个成为画廊,一个成为艺术品研究所,一个成为艺术复制品交易场。交易场吸纳了以往住在阿尔拜辛区的伪造匠人,让他们拥有良好的名声与正规市场。

“真品与伪作”开展仪式十分隆重。机械复制公司的重量级人物杰克·沃霍尔、洛伦佐·莫里蒂、丹·波什、安德烈·博尔赫斯悉数到场。画展的画作成双成对摆放。一幅真品,一幅伪造品。真品注明原作者和年代,伪造品注明伪造者,以及被确定为伪造品的时间。大部分伪造品配备了详细的说明,制成全息图像,在空气中缓慢滚动,告诉宾客伪作的瑕疵。但机械复制公司成立后,方生、洛伦佐、安德烈主动上缴的作品没有附带说明,因为鉴定师被拒之门外。

这引来了更多的媒体与关注者。

机械复制公司的技术保密为世界称道。虽然公司项目遍布全球,复制品填满世界角落,但没人能说清机械复制如何让真品与复制品一模一样。

德国《明镜》暗示,秘密就藏在画展“真品与伪作”当中。

洛伦佐时隔一年没与杰克碰面。外界报道他们不和,因为洛伦佐拒绝提供所有的数据库。

杰克·沃霍尔西装革履,端着红酒杯,在两幅《杜利圣家族》前面驻足,欣赏伪作。

洛伦佐清清嗓子,主动走向杰克。

“方生复制的东西/杰克的目光没离开《杜利圣家族》,“他居然给你。

“他不是给我。他是让我把画交给乌菲齐,让乌菲齐把画给赝品真探,让赝品真探把画给你,让你猜,他动了什么手脚。洛伦佐搅动香槟酒杯,“他知道你猜不出来。

“那又如何。他已经把所有技术都让给我了,一会儿就公布。

然后,你们所有人的技术专利都是我的。我就不需要你的数据库做对比研究了。”

“你不感到奇怪吗,杰克?方生突然决定去火星基地,把所有的事业托付给不同的人,一副诀别地球料理后事的样子。你就不怕他塞给你一颗不定时炸弹?”

杰克表情犹疑。

安德烈正站在台上,面对话筒对宾客说:“对不起,打断各位,今天我们还有一件重大事情宣布。本应该等一等方生,他晚上才到。但他坚持今天公之于众。因为今天是这座阿尔罕布拉宫画廊建成一周年的日子。去年这个时候,我们看着它拔地而起。明天,方生就要乘坐长梭飞船,于月球暂时驻留,然后前往火星。他将携带公司的复制技术,去打印永久定居点。所以今天是宣布一切的最好时机。让我们有请杰克·沃霍尔先生。

杰克恢复充满自信、格外坦诚的脸,他离开洛伦佐,面对媒体与宾客说:“方生准备放弃个人专利,将他的所有复制技术,尤其是复制古代艺术品的技术,全部转让给机械复制公司。”

波什先生见杰克离开,找到洛伦佐,动作拘谨,悄悄地说:“复制古物的技术,全部转到杰克名下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们。”

“没事,波什先生。你年纪最大,我们都尊重你。你也该正式辞职,享受生活了。”

“说得对。波什有些落寞,“我知道,和你们相比,我比较死板,脑筋慢。

“您能帮我个忙吗?”洛伦佐将一枚高级加密的小硬盘递给波什,“里面有《杜利圣家族》所有真品和伪造品的详细数据。请您马上为我做法律保护。不要让杰克知道。”

“好。波什面露歉意,“对不起,我很晚才听说,赝品真探属于杰克。”

“没事,没事。”洛伦佐拍拍老波什的肩。

杰克还在发表演讲:机械复制公司不仅能复制古代的艺术品,保护过去,还能‘拼接打印’当下的建筑,改变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将正式进入宇宙开拓的前沿,让复制技术帮助开发月球,开发火星,开发整个太阳系。方生留下了他的所有技术。火星生态十分危险,他可能有去无回。我钦佩他的勇气。没有他,艺术作品与科学技术不会像今天一样,如此相辅相成,充实人类生活的每个瞬间。”

台下掌声雷动。

方生也在看杰克演讲。此时他在伊斯坦布尔金角湾附近喝土耳其红茶,看海湾对面高耸的古塔。远处扬的机器正舞动身躯,扫描拜占庭古城。

“你不去格拉纳达?”方生张开手心的屏幕说。

“艾瑞克寄给我三枚金币、一份说明书,我没必要去了。扬单手操纵机器,挠挠头,“人们说,艺术品就像有机物,拥有生命。你干的事儿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个命题。

“但有一件事,我没办法超越。方生斜靠椅子,一脸放松,“复制就是复制,无法挑战艺术的想象力,也无法超越创造。

“安德烈不会同意你。他认为复制技术早就超越了人类的创造力。

方生哈哈大笑:“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你的人造岛计划如何?”

扬点击皮肤上的文身数字,给方生发送一段信息:“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到这里取包裹。我送你的践行礼。

“谢谢。

全息电视里,杰克演讲完毕,与安德烈、洛伦佐一一拥抱。

方生起身,离开金角湾,钻入古城。如今,人们可以在伊斯坦布尔找到遍布巴黎的中世纪巷道,填满罗马的古城废墟。博斯普鲁斯海峡集中了来自欧亚大陆的所有建筑与艺术,似乎历史脱离了线性叙事,在空间层面无限展开,带来多重时间,让人陷入古代时光的旋转门,流连不返。

他在长满橘树的中庭小院找到微雕刻印男孩。男孩给了他一个用绸锻包裹的方形扁盒,里面有一张丰子恺的《借问酒家何处有》和一片刷去叶肉的小巧剔透的冬青树叶脉书签。方生收起盒子,找到长梭运输机,于午夜时分抵达格拉纳达。

他瞧着五座灯火辉煌的阿尔罕布拉宫。新月被云彩挡住。橄榄树园向天空投射着巨大的图像,那是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在缓慢旋转。

他跳下长梭,找到阿尔罕布拉宫画廊。外面空无一人,里面似乎也静悄悄的没有人。他环顾四周,艾瑞克盘腿坐在树下,在等他。

“安德烈把所有人都赶走了。”艾瑞克说。

“我们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吧。”

艾瑞克显得十分愉快:“谢谢你信任我。我用了三枚金币才猜出你的把戏。”

“你比扬更有探索精神。

“因为他不复制。

二人穿过黄金中庭、黄金厅、爱神木中庭,来到獅子中庭。十二只石獅子没有吐出泉水。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摆放着三张巨大而结实的木桌。每张桌面放有一幅圆形巨画,都是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

波什先生陷在软木凳里已经睡着了。杰克在浏览三维拍卖图谱。安德烈看看机械怀表,显得有些不耐烦。洛伦佐正在仔细扫描其中一幅《杜利圣家族》。

他们都在等方生。艾瑞克率先进入獅子中庭,笑眯眯地同杰克打招呼。杰克没理他,直接对方生说:“一年前,你把《杜利圣家族》给洛伦佐充数。要不是我,乌菲齐和国际反伪造联盟会没完没了,找你麻烦。

“不/方生和杰克握手,“乌菲齐和你都很高兴。你们会发现这不是洛伦佐的作品,而是我的。你一定欣喜若狂,仔细进行过对比研究。但一年过去,一无所获。不过,专利已经转让了,你明天就能看到所有技术了。

“洛伦佐下午说,要给我提个醒,让我小心谨慎,不要乱用你的技术。

“那是他的好心肠。方生向洛伦佐点头示意。

意大利人面无表情,只说:“办画展很辛苦,得联系几乎所有的大博物馆,把真品要过来,还得按照每个博物馆的要求布展。没有杰克,乌菲齐不会网开一面,把真品和赝品都送来。

“没弄混吧?”方生说。

艾瑞克哧哧地笑,弄醒了波什先生。

“洛伦佐,动作快点。安德烈催促。

洛伦佐从波什先生手心里接过数据硬盘。杰克有些惊诧。晚上酒会,波什先生离开两小时。之后赝品真探内线告诉杰克,洛伦佐数据库核心信息申请法律保护,已通过,可施以法律用途,或当作案件证据。

杰克瞧瞧方生,又瞧瞧洛伦佐,觉得自己没有疏漏,表情重新变得富有自信。

洛伦佐指着靠近方生的两张《杜利圣家族》:“这两幅画,一张是复制品,一张是原作。没有标签,你们谁都分不出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包括方生。

方生点头。

洛伦佐继续说:“右侧这台打印机,是安德烈交给我的。打印设备虽由安德烈组装,但原料盒子和扫描仪均来自方生。因此,这台打印机可以像方生复制《杜利圣家族》一样,复制出完全相同的东西。

“左侧这台打印机,是我的。一年多没用了。技术已跟不上时代,但也是个中精品。这台打印机复制了艾瑞克面前那张《圣家族》,一年前应交给乌菲齐,但种种原因,我给了另一张画。于是我的伪造技术得以保留,没被赝品真探骗去。”

杰克耸肩。

洛伦佐提起黑色公文包,按顺序展开,露出五层按键,很像管风琴键盘。他伸手敲击几个音节。每张《杜利圣家族》上方都浮现出全息数据图,显示画作状态的即时信息。

他又敲出一个饱和的低音,带有乌菲齐原作标签的画作被照亮,上方的数据变成亮金色。洛伦佐的复制品也变亮了,上方的全息数据不停滚动,时不时出现红色数据段。

“这是艾瑞克发明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数据即时分析仪。如果乌菲齐的原作是真迹,那么红色数据段就是我的复制品和真迹不尽相同的地方。

‘如果’是什么意思?”波什先生问。

“请等我解释完。

洛伦佐按了略高的音节。方生的复制品逐渐变亮,上方的数据段没有一点儿红色。

“看到这里,许多人会想:方生的复制品果然完美无缺,连杂质都没有。”洛伦佐清清嗓子,“不过,首先,最早对世界著名艺术品进行分子层面数据备份的人,是我。我的博士论文虽没有完成,但是论艺术品数据库,没人能比得上我。其次,如今各大博物馆、各大画廊、各种机构对艺术品的数据记录,都来自方生的扫描仪,每个扫描仪都与红色小漆器盒子相连。数据源和我不一样。如今,我们对比艺术品真伪时所用的数据,都来自方生的扫描技术与采集技术。”

洛伦佐停顿,瞧一瞧方生。

方生似笑非笑。

他继续说:“最后,据我调查,一年来,所有艺术品的古早数据库都被取代了,大部分已被销毁。机械复制公司推行的是我建造的新数据库,还是那句话,数据来自方生的扫描仪。方生,你一边在中国国内尽心尽力复制艺术,一边偷偷购买被公司取代的数据库。

“但你没有揭穿我。

“因为你不觊觎我的数据。

方生开玩笑:“我是在帮你消除潜在竞争者嘛。

洛伦佐将加密数据硬盘插入黑色公文键盘。空中弹出一组全息数据。

他说:“这是我复制《杜利圣家族》前,扫描原作得到的原始数据,现存最早、最翔实的数据。现在,我以这组数据为样本,进行对比。也就是说,这组数据代表了《杜利圣家族》的真正原作。

他弹奏了一小节音乐,来自古斯塔夫·马勒。

三幅《杜利圣家族》全息数据图都出现了红色字段。一幅较多,无序分布;两幅较少,但完全一致,红色字段的分布具备同一种节律。

杰克的表情凝固了。安德烈的反应介于惊诧与狂喜之间,几乎笑出声来。波什先生紧紧抓着艾瑞克,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艾瑞克疼得不住抽气。

“到底怎么回事,其实我也不确定,所以才借画展名义,请大家来,一起见证我的实验。”洛伦佐敲击键盘,“如果我们称《杜利圣家族》的真正原作为零号作品,那么我的复制品就为一号作品,那两幅一模一样的,分别为二号作品和三号作品。

他有些紧张,不停地抓深棕色头发。“首先,我要用我的机器,复制我复制的《杜利圣家族》,即,根据一号作品,复制出四号作品。

洛伦佐示意安德烈,后者十分积极,协助将打印机搬到画作旁边。黑色机械张开扫描臂,对准画作,然后摆正打印机的输出口,面向空旷地方。

意大利人弹奏明快的音乐,扫描仪和打印机跟随节奏,发出“嗡嗡”的噪声,不一会儿便打印出第四幅《杜利圣家族》,躺在大理石地面正中间。洛伦佐调出关于这幅作品的数据。红色字段最多。但对比显示,有不少红色字段同一年前洛伦佐复制的作品一样。

“复制品的复制品总是有更多瑕疵。但很明显,这幅伪作,来自一年前,我没交给乌菲齐的那幅赝品,即,四号作品来自一号作品。

方生点头。

洛伦佐继续:“现在,我要用方生的机器,再次复制一号作品,也就是再次复制我复制的《杜利圣家族》,即,根据一号作品,利用方生的机器,复制出五号作品。

安德烈推动黄铜色打印机,拉下操纵杆,声音“轰隆轰隆”格外响亮。

《杜利圣家族》一号作品的实时数据突然一阵混乱,全部变成乱码,尔后瞬间恢复原样,开始跳动,开始变化,开始自我调节。红色数据段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

“扫描仪在干扰数据?”波什先生问。

“不,扫描仪在直接改变被扫描的东西。”洛伦佐说。

他敲击琴键,调出被打印作品的即时数据。

红色字段灵活地跳来跳去,其变化与被扫描物完全一致。

所有人屏住呼吸。

《杜利圣家族》五号作品一层一层出现,洛伦佐的一号作品继而一层一层改变。一幅作品正跟随另一幅作品的诞生,逐渐变成另一幅作品。

圣母仍位于画面正中,圣约瑟抱起圣婴递给圣母。三位人物似乎毫无神圣色彩。背景人物却有了异教风格。画面右侧施洗约翰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神圣家族,穿透画布,瞧着外面变化、滚动的数据。星光与红色字段照亮了他的双眼。

黄铜打印机噪声越来越大,直到打印完毕,才悄然止歇。

第五幅《杜利圣家族》躺在第四幅《杜利圣家族》旁边,二者的数据显示却不尽相同。

五号作品与一号作品的数据则完全一致,滚动节律一致,红色字段位置一致。

洛伦佐深呼吸,调试二号作品与三号作品的数据显示进度,关闭四号作品的图像,关闭最原始的数据——零号作品。

在场人发现,剩下的作品,编号一、二、三、五,数据毫无区别。不管是被复制品还是复制品,只要被方生的仪器扫描过,只要接通了方生的原料盒子,都变成了同一件东西。

“四幅《杜利圣家族》的数据完全一致,但都不是真品。洛伦佐总结。

杰克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复制,是破坏,你,你用了什么技术?”

“——你想复制一件东西,就必须尽可能模仿原作/方生回答,“这和伪造不同。伪造只是逃避监测的手段。但复制艺术品,是一个无限接近的过程。可惜,到一定程度你会发现,你无法既模仿原作,又不破坏原作。

“原作呢?”杰克问。

“没了。方生打开零号作品的数据,“我承认,这才是真正的原作。但被我的扫描仪扫描的那一刻,真品,或者说原作,就不再是固定状态。它的物质组成得到了充分的分解与分析。它和朱红色的原料盒子产生关联,与里面的物质进行纠缠、叠加。它被完全激活,为打印做准备。然后,如你们所见,打印开始的一瞬间,真品将发生变化,随着复制品的形成,一点儿,一点儿,变成复制品。复制完成,真品随之消解,变成同复制品一模一样的复制产物。

“我能保证,方生笑了,“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东西,比我的复制品更像真品。

“据我所知,艾瑞克插嘴,“机械复制公司已经扫描了所有博物馆的所有艺术品。

“几乎所有。方生回答。

“上帝/老波什说,“方生,你不心疼吗?你把全世界的艺术品都变成了复制品!”

“波什先生,你知道量子的叠加原理吗?或者,你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你不打开盒子,永远也无法知道盒子里的猫是死还是活。复制艺术同理。你不打印出来,永远无法知道复制品的状态,无法知道复制的东西究竟有多像真品。可惜,真品随着复制品的诞生,也应声崩塌。为了复制最好的东西,这无可避免。

方生转向洛伦佐:“所以,我格外珍惜你的数据库。它能向世界证明,我的复制品和真品最为接近。它也会告诉世界,复制品破坏了真品的内在结构,会取代真品。最终,真品只存在于幽灵般的数据中。保存好数据,洛伦佐,不要被别人拿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杰克身上。他手扶桌子,气得浑身颤抖。

白色大理石獅子悄然吐出泉水,汩汩淹没了放在地板上的复制品。

方生此时才发现伊本·祖姆鲁卡的句子:

“——里面的建筑如此之美,以至于连上帝也不允许另一种美景存在,与它争辉。

尾声机械复制公司突然停止以复制的方式进行艺术品保护。洛伦佐没公开数据库。他与杰克展开了长久对峙。

方生复制的长城从嘉峪关一直连绵到山海关,可惜没有完工。

离开地球时,方生凝视着这颗蓝色星球,陆地上五颜六色的建筑物不断复制、生长,与山川、河流、树木、花草相映成趣。

离开月球时,杰克把技术专利又转让给安德烈。方生收到消息,安德烈说:“如果哪一天,东窗事发,我也变成毁灭人类艺术品的罪人,方生,为我在火星上留个墓碑。

抵达火星时,扬·艾克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座仿生机器岛,名为叶城。城市以叶柄为港,以交错成网状的叶脉为路,叶肉是郁郁葱葱的巨大红树林,房间都挂在树上。

方生解开绸锻包裹,打开扁方盒子,举起叶脉书签,与画面上的叶城比较。

叶脉纹路一模一样。

接受采访时,记者问叶城的灵感来自何处,扬语焉不详“一次,方生在复制金币时,毁了真品的结构。真品和复制品同时改变,最终也变成了复制品。于是,我们只能找到真品的影子,却看不见源头了。”

方生又举起《借问酒家何处有》,翻到背面,扬·艾克送了他一句话:

“复制品带着造物主神圣的光辉,最终也能改变世界。”

作者说

《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取自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身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本雅明对现代技术氛围中的艺术充满洞见。而近百年过去,技术发展已甩过那个时代若干数量级,但如何理解被技术和商业深刻渗透的艺术?我们似乎还没越过本雅明。

进化的观点饱受诟病,不过,在我眼中,怀旧之情(nostalgia)更不可取。

毕竟艺术讲究创造,有时挺像科学创新。

如果守旧病和艺术自治拖累了艺术,如果对艺术的占有欲和收藏癖妨碍了公众对艺术的理解,那么,当艺术不再高贵,当艺术品不再独特,艺术那充满灵性的光晕是否仍能触及人心深处?

一个难以回答的学术问题,但科幻故事或许能绕过现实,去展示遥远的答案。

于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先从本雅明处讨了巧,然后借助时兴话题3D打印,去讲述艺术品的伪造。

伪造的核心是真假难辨。伪造的最高境界是复制。对物质至精至极的复制自然须抵达粒子层面。对艺术品每个微观粒子都进行扫描乃至复制,会导致原作整体的不确定性。原作或将消散,但能得到不计其数的复制品。它们如仍是艺术,那么科学技术的创新将覆盖艺术原创,复制品的滥觞才开始真正营造公共艺术。

或许到那时,人们才能摆脱对稀罕物的崇拜和垄断,去反思资本主义的拜物教,去了解复制为何只是复制,艺术的想象力为何总属于创造,为何总能直抵人心。

小说中的伪造者虽分属不同行当和立场,但都被技术和商业裹挟。他们无法阻止艺术品原作的覆灭,只能通过再生来开启另一种艺术。

高速迭代是现代性的面貌,是复制时代的特征,怀旧和焦虑不解决问题,坦然面对或许才能通向另一种可能。

文中丰子恺的《借问酒家何处有》、梵高的《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等都直接取自2014年年底的拍卖画。米开朗琪罗的《杜利圣家族》是个人偏好。曾想过用丰子恺的抗战漫画同《借问酒家何处有》做对比,后来放弃了。毕竟复制时代的战争属于媒体和数字。与之相关的艺术太过肤浅或太过沉重,我都无法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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