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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精神采样

陈更上大学时曾利用精神采样赚取外快。他是最早掌握切片技术的人之一。买卖切片尚属违法勾当,但是他利用年轻人的胆略迅速搞到了这项技术。他把记忆中北京污浊的空气、嘈杂的夜晚、人声鼎沸的闹市和光怪陆离的生活截取打包,倾销回山清水秀的家乡,很受欢迎,靠切片取得了经济独立。后来质检部门通过了切片采样技术,那时陈更已名扬圈外。他的切片干净纯正,没有任何个人色彩。使用者能够享用独特的经历,不必担心头脑被陈更的精神世界“玷污”“玷污”是个十分微妙的词。追求爱情的人期盼两人的精神相惜相怜,达到融合。但购买切片、雇用采样员的客户不需要采样员的精神世界。“玷污”是对客户头脑的入侵,是业界的大忌。

陈更早早入行,没出过差错。

在余热未消的夏夜,他坐在树下,远远瞧着男男女女穿过草坪,融入霓虹闪烁的城市辉光。四周寂静得只剩“哧啦哧啦”不绝于耳的蝉鸣,他突然发现了他那空空荡荡的,称得上无欲无求、没有执念的内心。他意识到自己生来就是干这行的,第二天便接了笔大活儿。

那时正式注册的精神采样员很少。他们需要通过层层筛选,一般过了三十岁才能拥有执照。陈更一直做地下买卖。精神匮乏的人类需要不一样的精神体验,一个人往往只能拥有一种形式的人生。因而购买他人的经历,刺激自己的神经,变得像毒品那样充满诱惑,受人追捧。精神切片交易在黑市兴旺发达,屡禁不止。

陈更的客户是个高中綴学在小城市打拼立业的老板。不算富翁,但也有闲钱购买他想尝试的生命体验。他不相信那些沉稳的、面目严肃的、已过而立之年的采样员。他想知道在高等学府拥有爱情的滋味,以弥补艰难岁月里他错过的时光。陈更成为他的首选。陈更没有经历过爱情。他的出生与家境平庸得不值一提。他没有特别的履历与追求,也没有突出的才能。身材矮小、面容精干的老板一眼便选中了陈更。他后来告诉陈更一句路人皆知的话:眼睛是心灵之窗。他说陈更的眼神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像一面玻璃,一眼看进去至清无鱼。人生的责任与道德框架在里面似乎也都散得一干二净。

“人才。”他拍拍陈更的肩。

陈更没向他索取具体回馈。他只希望老板能够疏通关系,让他在毕业前取得精神采样员的正式执照。客户满意地点头,他发现陈更的精明与自己非常类似。他听说,完美的精神采样员拥有棱镜一般的人格,别人的秉性与精神可以透过那面棱镜,获得与之相近的体现。陈更就是一面干净的反射板,正在倒映他的精神特质。于是他告诉陈更,只要陈更活儿做得漂亮,他愿意资助陈更去美国,去接受顶尖的培训。

半年中,陈更如醉如狂地谈了三场恋爱。

精神切片的价格因其获取的难易程度相去万里。业界从不对爱情明码标价。人们说爱情的个人色彩太重,采样员的自我投射会扭曲客户的爱情观。陈更的客户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一时让陈更愁眉不展。他掐着烟头,蹲在阳台上查阅黑市目录,烟蒂几次烫到他的指节。他思索了整整一夜。天色发白,城市的嘈杂逐渐安息。陈更点上最后一支烟,吸入肺中,尽皆吐出。他为客户设计了爱情。

拥挤的会堂里,陈更越过人群,远远望见翡翠色双眼的异国姑娘。这惊鸿一瞥如同惊涛拍岸,撞击陈更的心口。他开始想方设法追求碧眼的阿根廷姑娘。陈更的身份特殊,非法采样员如同两百多年前美国的西部牛仔,象征着拓荒精神,充满了神秘意味。他从黑市淘得登顶珠峰的切片,送给阿根廷姑娘尝试,对方十分喜爱。事实上,她对他也一见钟情。语言不通并未妨碍他们成日待在一起。他不可遏制地随时随地希望与她对视。分别时她登上飞机,落寞空虚让陈更一阵恍惚。他发现记忆并不按照时序排列,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沉入时间长河,只有几个片段能够结成晶体,于日后熠熠生辉。

送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恋人,陈更消沉了一段日子。不久后,他发现同乡同学对他久有情愫。两人的关系开始发酵。甜蜜的、普通的、属于常人的感情点点滴滴融入生活。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秋高气爽的明朗夜色,流连在小商小贩与小吃之间。时间逐渐流逝,他们互相深入了解。她意识到陈更的所作所为只是她臆想投射后的倒影。她告诉陈更她无法与精神采样员在一起。因为采样员只是别人思想的镜子,没有自己的人格。她则需要拥有真正精神内核的爱人。陈更听后颇感失落,有些困惑。但负面的情绪很快被自我安慰取代。他认为失败的恋情与他无关。他只是棱镜,在现实中折射出了她所希望的爱情形式。她厌倦了早年的臆想,才与陈更分别。

陈更于是开始寻找一种没有主观投射的爱情。对他者没有臆想的女孩万里难寻。陈更主动出击,加入了志愿工作,终于遇见了身患绝症、内心通达的姑娘。他爱上了她。她的双眼如采样员一样透彻,但里面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与陈更这面反射棱镜大不相同。他似乎着了魔,日日夜夜去医院陪她,守着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后来他曾怀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她的精神世界如此高尚,陈更再未得到过如此升华。她离开的那天陈更缩在走廊墙角,脸埋在膝间哭泣。别人劝了多时他才收住泪水。陈更不清楚自己是在哭泣她的离去,还是在哭泣一个精神世界的崩塌。采样员的精神世界空旷无边,触及内心深处的经历却少之又少。

陈更跌跌撞撞回到住处,休整了一周才恢复常态。大起大落的情感不适合他,所幸他即将摆脱爱情之苦。他在租用的地下室扫描了大脑,截取了切片,对样本的脑波进行修整与微调。隔曰他上门拜访客户。订购爱情的主顾将芯片嵌入颅腔,戴上塑胶头套,接通核磁震荡电极。陈更立在一旁,望着历经世事的商人目视前方,情绪起伏,手臂颤抖,眼眶湿润。最终他垂首,嘴角抽搐哽咽。客户收好切片,没有填写具体回馈。独特的爱情经历无法用语言概括。陈更没多久便拿到了正式采样执照。他的客户已安排妥当,毕业后,他将拥有足够的资金申请麻省理工学院精神采样研究所,那里是培养世界顶级采样员的地方。

高回报的爱情采样奠定了陈更的声誉。他的名字变成了业界招牌,客户自此却过上了朴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婚姻生活,两人对采样的内容讳莫如深。顶级切片总是难以界定,即使采样者与使用者的所知所感不同,他们也从各自的角度,明白物有所值。

有了执照,陈更游刃于黑市与事务所之间。他紧跟时代,采样与切片的技术也日益丰富。

只是时隔多年,层出不穷的理论仍无法解释技术进步与人类精神之间的鸿沟。

陈更想,技术充满机会,精神只有趋之若鹜。

陈更踏上异乡土地,在市郊与两个学生合租了一套房。来自塞尔维亚的尼古拉斯花去一周时间改造了台二手冰箱。他拆掉制冷器,换上通风管道与恒温器,开始在里面种植大麻。陈更不闻不问,没事儿人似的研究波士顿精神切片的需求量与需求种类。他发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与饮食习惯在高等学府很受欢迎,一个月内他就让自己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尼古拉斯则又养了一只金毛犬和一只波斯猫。他在走廊的两侧挂满镜子,在客厅、厨房摆满他能够搜集到的埃舍尔的绘画与小玩意儿。埃舍尔的作品以悖论闻名,充满错觉。画中向地面流淌的水沿着沟渠最终回到高塔顶端;稻田沿昼夜伸展,不知不觉变为黑色或白色的天鹅;二维拼接画上的蜥蜴活生生地爬过三维书脊,最终返回二维平面。被蕾拉害得停电的夜晚,陈更端着手电筒穿过狭窄的走廊,左右两边镜子无穷反射,空间与光柱无限延伸。陈更定神打量被复制成无数剪影的自己。

“理论物理?”他问立在走廊尽头的尼古拉斯。

“精神采样?”尼古拉斯回答。

他们成了朋友。

尼古拉斯习惯在夜半三更吸食自己种的大麻,或者从别人那儿购买的各种各样的致幻蘑菇。寂静无人时,陈更会沏上茶,定神闭眼,检阅脑中采集的精神样本,为自己的脑电波把脉。他能听见隔壁翻书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大麻的味道弥漫走廊,渗入陈更的房间。陈更想,尼古拉斯推导的物理式子一定满是禁药味道,他的精神切片挂牌黑市,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人们早已不向往物理知识。受欢迎的永远是能够将生命刺激得痉挛战栗的东西。陈更知道,那种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

将生命耗在了夜晚的尼古拉斯过了中午才起床。早上有事时,他的闹钟会响彻整栋房子。蕾拉便裹着浴巾冲上楼,钻进尼古拉斯的房间,将闹钟丢出窗户摔个稀烂。她喜欢裸睡。她研究人工智能。她的房间里满是形态怪异的机器人,颇像没有血腥只有机油味道的停尸间。他们三人越混越熟。蕾拉会裸着身子直接将尼古拉斯拽下床,吓得陈更一个激灵,杯中烫呼呼的早茶洒了一身。陈更的客户收到了被“惊吓”玷污的切片。自此,这位客户对早茶产生了强迫症式的执念。

这是陈更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污点。他感到难以置信。

不久后,蕾拉设计了足以取代她的机器人。陈更记得那天早上尼古拉斯惊叫一声,声音凄惨,唬得他也冲出房门,他看到一个肌肉健硕、皮肤黝黑、面貌孔武的摔跤运动员只穿着一条贴身内裤。它拽着尼古拉斯的脚踝,把他拎了起来。事实证明,这不是入室行凶,只是蕾拉的参数设定错误。她的机器人险些把尼古拉斯整死。在陈更与尼古拉斯的要求下,机器人吉姆几经改造,总算变得性格温顺,还成功阻止了几次入室抢劫。蕾拉颇为得意。吉姆让她成了房屋的实际女主人。

蕾拉作息规律,生活勤奋,周末也会占据起居室摆弄她的机器人。她希望她的吉姆能通过图灵测试,拥有让人难辨真假的智慧。陈更则坐在长沙发上,利用核磁共振一遍一遍、一层一层地扫描自己的头颅,摸索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构造和大脑内部的立体结构。

“我以为采样员只对切片感兴趣。”蕾拉凑近陈更,翻看陈更神经通路的矩阵图纸,打趣道。

“切片不只是硅基芯片。”陈更揭开头盖骨,里面金亮亮的芯片十分璀璨,“采样或安装切片免不了调试神经的连接组,你应该知道,那才是最为棘手的环节。”

“我认为那才是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蕾拉忍不住触摸陈更的头颅内侧,里面几个芯片的摆放颇像猎户星座。

“要知道,”她接着说,“芯片只是连在大脑外部的附加产品,就像最一般的外接硬盘,储存数据罢了。我想,只有大脑神经的连接图谱才能告诉我精神的要义。”

“精神的要义吗?”陈更语焉不详,端起温茶。

吉姆正背对着他们练习钢琴。巴赫的赋格曲流淌而出,精致顺畅,连绵不断,却在一个小节戛然而止,如生命突然终结。那是巴赫临终前没有完成的对位。

蕾拉几天前问尼古拉斯,哪一种音乐最能锻炼人的智慧。

尼古拉斯眯缝着眼,还未从重剂量的致幻药中苏醒。他恍惚了一阵,才回答:“巴赫。”蕾拉问:“为什么是巴赫?”尼古拉斯便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数学与音乐的对称结构,细数了巴洛克音乐的对位框架。他告诉蕾拉,巴洛克的曲调有着无穷的变化与复杂的纵深,巴赫代表了巴洛克的巅峰,人类能在他的音乐中找到莫测的精神结构,如同生命的谜题。

“精神采样能解决生命的谜题吗?”蕾拉扭头问陈更,“我听说大脑的连接组蕴含了所有智能的奥秘。”

“不。我只负责采集客户想要的东西,不负责解密。”陈更瞧着蕾拉揭开吉姆的头盖骨,里面同样镶满了金亮亮的芯片,“不过啊,蕾拉。通过图灵测试,真的需要智慧吗?”

他冲蕾拉眨眼:“茫茫人海里尽是平庸之辈。你说,如果图灵在世,他将如何判断一个蠢蛋拥有人的生命呢?”

蕾拉若有所思地点头,开始追问陈更为何选择做采样员。尼古拉斯则经过一番调查,发现了陈更早年披着马甲撰写的论文。

“你这个野心家。蕾拉读完文章,下了定论。

陈更耸肩:“采样员可不能有野心。”

陈更小时候还没有精神采样一说。十几年前学界媒体充斥着往大脑中植入芯片的假设。有趣的是,那时许多人认为知识才是人脑所需,而非经验或感情。人类如能将书籍与数据统统塞入头颅,生命的困惑似乎也能够即刻得到解决。与人脑相适应的芯片很快产生。通过开颅手术,人们可以将芯片镶在脑壳里,并牵引相应的线路与神经接触。那时的人类认为大脑如同一台电脑,芯片就是外接数据。即使当时的人类尚未弄清大脑的结构,外接的附庸却也不至于伤害颅腔内部的“软件”

芯片技术瞬间风靡全球,就像几十年前电脑与网络的普及。如今,人人的头盖骨内都嵌满了芯片,维修时揭开头盖骨,里面一片亮闪闪的电路板,十分吸引眼球。

陈更的童年十分普通,与同龄人并无二致。开颅手术如同家常便饭。学校依照程序,统一为学生安装颅腔芯片。教育的程序被改写,人类的认知手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习与体验不再相关。

陈更常偷偷摘下自己的头盖骨。他的技术很好,从未被长辈发觉,这些小动作既没有伤害他的脑皮层,也没有损坏官方定制的芯片。他偷偷按照夏末北半球的天穹星座图装饰了头盖骨的内侧。闪闪发亮的芯片如同他幼年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惊奇。

海量数据不停歇地涌入大脑。

陈更保留了看新闻的习惯,不为搜集信息,只为回味早年特定的经历。他还记得有关精神采样的第一条新闻。德国精神分析师萨缪尔西装革履,腰杆笔挺,目光炯炯有神,怀中抱一本《古兰经》,与日后陈更亲眼所见大不相同。

萨缪尔告诉世界,利用芯片储存知识,只是人类进化史的旁枝末节。即使陈词滥调的书本教条充满大脑,个人的精神层次也无法得到提高。

“重要的是灵感,是顿悟,是启示,是芯片无法带给你的超越。人类一直在共享知识,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共享超越。

陈更当时正在制作与人身等高的晚期智人骨骼模型。萨缪尔谈到超越时,他的手不由一抖,惟妙惟肖的头颅没能卡在颈骨上,模型稀里哗啦散了一地。他抱着骷髅头,于脑中检索萨缪尔正在申请的专利。

精神采样的技术普及被提上日程。

萨缪尔认为,灵感总是与个人的体验息息相关。个人的体验并不仅仅储存在芯片中。他说芯片只储存知识,而人类的智慧产生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组合。他认为个体经验与知识不同。知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的公理,人人都能参透。经验则总有卓尔不群之处,通用的储存知识的芯片无法承载。只有独特的大脑连接组,才能够对应个体独特的经历。他的采样理论直指人类个体。他认为,只有个体才能触及人类精神的要义。

萨缪尔的团队发明了切片技术。他们通过核磁共振成像,从人脑取样特定的经历,通过切片加以储存。所存样本一方面涉及了芯片所承载的具体知识,另一方面则描绘了与特定经历相适应的神经的连接组。使用者须在自己的颅腔内嵌入芯片,再通过塑胶头套接收样本的脑波,在自己大脑内激活与样本连接组相匹配的神经结构。萨缪尔称这一环节为“脑波调试”他认为,只有经由调试的大脑,才能够形成独特的连接组。这样,客户才能享用采样员提供的与众不同的具有超越性的经历。

支持萨缪尔的人疯狂地宣传他的论点,反对者则质疑切片的安全系数。他们认为,脑波调试充满了个人主义的味道,意味着向客户的头脑中植入采样员的神经连接方案。他们说,这是采样员对客户精神的“玷污”

陈更端起晚期智人的头骨细细打量。傍晚昏黄的光柱透过窗帘缝隙,落入骷髅头漆黑的眼眶,浮尘飘入骷髅的头骨。陈更意识到人类的精神早已超越了颅腔,顺着技术的链条蔓延,遍布整个地球。

他如梦方醒,确立了人生目标。

不久后,人们开始追逐与众不同的个人体验,追逐蓦然回首般的顿悟,追逐神迹降临般的启示。陈更则按部就班完成学业,利用业余时间偷偷学习采样技术。

他化名撰写了一篇论文。

他认为萨缪尔的观点并不新鲜。人类宗教自古便试图传播超越性的、与神性相通的经历。精神的切片未必给人类带来灵感,它只是试图让个体的顿悟变成一种商品,像知识那样便于传播。能否把别人特定的经历转化为自己的启示,全凭消费者个人的造化。精神采样则只需考虑如何让生产迎合市场,如何让切片变得像货币那样,成为纯粹的硬通货,适用于全人类的脑神经。

陈更的文章未被专业杂志收录,但在网络上传播极广。在他的基础上,人们抨击萨缪尔的理论有精神“玷污”之嫌。早年的采样如同拓荒一样蛮横。最初人们只热衷于情感充沛、智商超群的样本。切片的个人色彩过重。一段时间后,大批消费者因脑波调试不当而精神分裂。各国政府急令禁止精神采样。所幸购买者不多。

事实证明,多愁善感的人无法消受莽撞者的逻辑,直率单纯的家伙也无法忍受心思缜密者的内心,平庸之辈无法高攀天才与智者的精神。

“去个人化”逐渐成为采集样本的要求和鉴定切片的标准。寻常人的切片开始流行。如何让采样不“玷污”客户的精神,成为学界攻关的难题。

随着市场需求不断增大,采样的导向开始变得五花八门。各种禁令无法阻止切片的泛滥。采样技术在黑市的滥觞中逐渐趋于成熟。那时,陈更已入行很久。他摸索出了一套采样的方法。他的切片纯净得像钻石一样。

陈更记得他在麻省理工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在酒吧与声色场所中纵情狂欢。他以此为契机,将搜集到的切片倒卖回国,用赚来的钱驱车极北,进入极圈。他穿过加拿大,和蕾拉、尼古拉斯仰首观望变幻莫测的极光。为了保护神经,他几乎不碰毒品。不过在那个圣诞夜,他们住在酒吧二楼,楼下的歌舞震得地板墙壁轰隆隆直响。尼古拉斯瞒着他烤了香蕉味道的大麻蛋糕。蛋糕被高剂量的毒品染成浅绿色,发了霉一样。陈更找到了一部关于时间跳跃的电影,名为《醉步男》。他被电影迷住,喝着甜呼呼的冰酒,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大麻蛋糕。主角的生命随着时间的紊乱日益崩溃。陈更则想到精神的切片就像碎裂的玻璃一样,难以整合。蛋糕快吃完了,他才发现里面混入了奇怪的东西。他知道进食蛋糕和吸食大麻不一样。前者的药效来得缓慢。他晃晃悠悠爬到躺椅上,睁眼时面前已不是天花板,而是五颜六色如狂风吹动般的极光。

大麻的致幻效果虽然初级,但也模糊了陈更的记忆与经验、真实与幻觉。他扬着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电影的片段与他少年时的记忆混剪在一起,纷至沓来,阻隔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寒冬窗外大朵大朵飘洒的雪花。他眼前只有一片疯狂的蒙太奇,有他自己的经历,也有他出售过的专供别人享用的经历。它们穿插交错,就像布朗运动中互相撞击的粒子那样说不清道不明。

陈更听见楼下的狂欢逐渐消散,第二天的凌晨正在终结第一天的夜晚。他听见蕾拉进门的脚步声,和蕾拉发现他以后咯咯的笑声。蕾拉贴着他的胳膊坐在他身边,欠身翻出尼古拉斯的大麻和卷烟纸。火苗攒动,蕾拉擦亮火柴,把烟塞到陈更嘴里。陈更闻到蕾拉灼热的体香。

“尼古拉斯告诉我,采样员越缺乏自我意识,切片的适用面和使用率就越大。”蕾拉把细长的五指插入陈更被大麻烧得汗津津的乱发。她把他的头盖骨揭开又阖上。

“我还听说,幻觉的产生没有章法,因人而异,最具有独特性。陈更采样员,你看到了什么只属于你的东西?”

陈更抬起手,触摸蕾拉的腿。她的连衣裙在酒吧舞池被汗水浸透。陈更想起蕾拉训练她的机器人跳探戈,她和吉姆在长沙发周围蹦来蹦去,舞姿奇特而迷人。尼古拉斯的金毛犬在屋外晒太阳,波斯猫在沙发扶手上打盹儿。

他告诉蕾拉幻觉才是自我的真实组成部分,那些没有节制没有章法的异象构成了人类认识的原始基础。他絮絮叨叨地说只有在幻觉面前人人平等。精神切片与幻觉如出一辙,都是意识的剪影。所以最完美的切片,理应拥有最大的流动性,能够融入人类幻觉的汪洋大海。

“你应该先让吉姆拥有幻觉,再教你的机器人跳舞。”陈更望着天花板,觉得蕾拉正与他四目相对。

蕾拉的嘴唇湿漉漉的,丰厚柔软。

街上人群散尽,寂静与清晨同时降临。陈更听见尼古拉斯在楼下拉手风琴。这个长年漂泊的家伙歌唱了吉普赛人的流浪、放荡与苦闷。

和蕾拉、尼古拉斯在一起,陈更终于变得放荡不羁。他棱镜一般的人格改变了他的生活。他也很享受这两个家伙的疯狂。他的事业随之如同攀上抛物线一般,一路上行。

精神采样的技术迈过了谨慎测试、摸索成型的阶段,正式登上了世界舞台。切片的安全系数经过研究部门和政府机构的多次推敲,几乎万无一失。市场需求如杂草一般疯长,蔓延在每一位采样员的心头。代卖切片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黑市的交易有一半翻上了台面。合法化的后果是对采样的程序与内容进行严格监控,可靠而出色的采样员显得更为稀缺了。

陈更申请了一个项目,着手研究如何安全地批量生产切片。他通宵达旦地测试芯片与脑波,琢磨大脑神经之间的各种连接组合。

阳光明媚时,他会坐在院子里,摘下头盖骨,摆弄芯片,研究自己的轴突地图。蕾拉也会指挥她的机器人站成一排,逐一调试它们的性能。她警告陈更,脑皮层暴露在日光之下十分危险。陈更则告诉她,学院已为他的大脑表面贴膜,隔绝尘土与辐射。这是最新的技术。开颅手术越来越个人化。为了保护大脑的安全,贴膜即将进入市场。当然,如果蕾拉愿意,他可以马上为蕾拉镀膜。蕾拉正在修理吉姆的电路。她踩上木椅,一层层拉开一人高的工具箱。她摘下吉姆的脑壳,扣瓜皮帽一样戴在自己的头上。陈更认为蕾拉修理吉姆的动作十分潇洒,好像高级焊工。

“我不需要镀膜,”蕾拉在陈更的头顶玩弄螺丝刀,“如果可以,我想把头骨里的芯片都统统刮掉。这样才安全,不是吗?”“我以为你喜欢硅基的东西。”陈更笑眯眯地打量吉姆。隔壁院中的小孩吵吵嚷嚷,比拼棒球。球飞过院墙,径直砸向陈更暴露的大脑。陈更十分镇定,毫不躲闪。吉姆猛地伸出胳膊,接住球。

“是啊,我喜欢硅基的东西,蕾拉伸手轻捏吉姆坚实的合成肌肉,“所以有机的生命最好不要高攀无机的电路。”

陈更隔了一会儿才再次转向蕾拉,抛出困惑了他许久的问题:“你想让吉姆拥有生命?”

“对。我本以为精神采样员能帮上忙。结果你百无一用,还不如楼上那位。”

陈更抬头,温暖的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尼古拉斯背对窗户,抓着一把细长的木签,正在搭建名为“宇宙结构”的东西。木签是陈更帮他搞到的,老一辈中国人算命用的玩意儿。尼古拉斯告诉他,宇宙理应由几个基本的元素和几组基本结构组成。木签上的卦命,也可以象征宇宙的终极结构。陈更没弄清他是正儿八经,还是在搞行为艺术。后来证明,尼古拉斯两者兼具。

陈更走神的时候,蕾拉已将尼古拉斯叫下楼。她警告他人类不如机器人,缺乏日照只会让身体消痩,皮肤惨白,活似僵尸。吉姆拿起蕾拉头顶的头盖骨,放回自己眉框之上,将尼古拉斯的模型也抱下了楼。模型被它压瘪了。尼古拉斯十分伤心。自此尼古拉斯加入了蕾拉与陈更,日日夜夜搜集各种东西,在院中搭建了数不清的“宇宙结构”与蕾拉废弃的机器人一起,成为街区一景。

月色升起,尼古拉斯会把烟卷得细长,用唾沫沾湿,固定卷烟纸。

“让吉姆拥有生命啊……”他的笑容总有嗑了药的神秘色彩,“硅基和碳基都从属于宇宙结构。你们还是跟我混最好。

陈更于是拒绝为尼古拉斯镀膜。吉姆掐灭了尼古拉斯的大烟。

他们三人相继完成了各自的创举。

尼古拉斯从逻辑上证明了宇宙的整体结构和宇宙中一点的组成相类似。他的文章日后将震惊世界,但论证的初稿跳跃过度,毕业时险些被学术委员会枪毙。他搬出多年来制作的各种“宇宙结构”模型,向委员会承诺举办艺术展。他说他将展示各种各样的“宇宙结构”为学院筹集资金,提高声誉。他的点子新奇,展览获得了巨大成功。理论物理突然成为学术的焦点、时尚的宠儿。尼古拉斯毕业时被鲜花与掌声簇拥。他咧开嘴,露出不着调的微笑,因为他的文章和他的荣誉毫无关联。

蕾拉也成为镁光灯的焦点。她的机器人撑起了尼古拉斯的展览,让众多媒体追捧不已。蕾拉对机器人的外表从不上心。出自蕾拉之手的作品大多像蒸汽机一样长得破烂怀旧。但她的机器人谦和有礼,温驯异常,知之为知之,不知便摇头微笑,缄默不语,看起来十分睿智。它们对人类绝对服从,在展会上立于一旁,颇像旁观人世的亲善友邻。有趣的是,它们朴实诚恳的性格无一例外地让它们通过了图灵测试。但人们不认为它们拥有智慧。蕾拉也这么想。她毕业时抛开了人工智能,郑重其事地论述了人性与人智的关系。陈更与尼古拉斯知道她是在故意扯皮。蕾拉早已不将智商当回事。她只希望她的吉姆拥有她所钟爱的秉性。

“我的吉姆,蕾拉从身后搂住吉姆坚实的小腹,“我的吉姆拥有超越人类所有劣根性的品格。他的智商当然高于你们。

尼古拉斯不置可否。

陈更则小心翼翼地把切片保存起来。

他相信他的切片已超越了人性。

量产切片向来盛行于黑市,但被政府明令禁止。质检部门认为技术手段是门槛。切片里拓印的脑波总无法与客户完全匹配,充满了个人主义的杂质。使用者会因之被采样员的精神“玷污”。大脑的连接组经调试后会产生错位,让客户疯的疯,傻的傻,分裂的分裂,变态的变态。在陈更之前,正规的精神采样基本遵循一对一交互模式。切片与使用者的关系类似于案件与原告,采样员像律师。如何将切片处理得既符合顾客要求,又不着痕迹,是一门艺术。原告的案件可以有无数种,律师却各有专攻,无法处理所有案件。采样员人数有限,切片供应限制颇多,而客户需求却越来越大。因此黑市暴利无法扑灭,总有客户愿意涉险尝试不知来源的采样,总有不负责任的采样员抛售满是杂质的切片。

量化生产纯净的切片不可阻挡,成为大势所趋。圈内人清楚,采样技术的发展并不遵循渐进曲线。它更像普朗克的能量级别,粒子在其间一次次跃迁。出售切片的公司几经兼并,仅剩巨头。他们试图寻找一个范本、一个模板,依此生产的切片不论内容如何,都不会玷污客户的精神。采样员们竞相追逐,希望成为第一个越过阈值的人。

陈更自入行便混迹于黑市。早年技术粗糙、非法切片十分廉价时,他已批量复制了自己的采样内容,匿名大量出售。他的切片曾遍布二三线城市,风靡人口千万的大都市,进入过贫民窟,也渗入过寡头圈。他做得如此不着痕迹,让后世惊讶。他的切片几乎没有玷污过顾客。因而没人在乎众多廉价或非法的切片实际出自一人之手。

陈更的采样是奇迹。他清楚自己是切片的天才,但那与切片的内容无关。只因他的脑波可以与任何人相匹配,他脑中形成的连接组从不与客户冲突。

他开始寻求一种科学论证。一方面说服世人他的精神十分平庸,不名一文;另一方面颂扬这一平庸,让它成为所有采样的范本,所有切片的载体。

毕业前,陈更精心地包装了他的采样技术,申请专利。他的举动先在黑市掀起轩然大波,之后浮上台面。拜访他的人一时络绎不绝,几乎踩破门槛,让尼古拉斯忍无可忍,让蕾拉勃然大怒。陈更自己也挡不住。最终吉姆出面,立在院中,才压住阵脚。

陈更的毕业发言解释了何为平庸。他说平庸是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是人类体悟人生的起点,是人类脑波不需要微调便可以通用的频率。采样员的心灵必须平淡无奇,方能不带偏见地取得样本。

“我的切片只有一个组成部分,”陈更面无表情地抓起一把细碎的金属芯片,“芯片。众所周知,过去的采样同时需要芯片与脑成像技术。芯片负责储存采集的知识,与客户预定的特殊经历相关联。成像技术则负责整合客户与采样者的大脑连接组合,调节客户的脑波和细胞连接,使之与采样员的神经格局相似,以便接纳芯片。而我认为,任何试图整合脑波的行为,都是‘玷污’!人与人之间的大脑何其相似。采样员应该有能力生产出适用于所有大脑的切片。这样便可以避免精神的‘玷污避免精神的分裂。我的专利完全不需要整合客户的神经组合,完全不需要调节客户的脑波。请相信我,最完美的采样,从来不需要入侵客户的神经系统。

陈更在发间摸索,轻轻一拧,揭开头骨。漆黑的底色上缀满闪亮的晶片。台下有人认出了南十字座。陈更则解释说那是南半球的星空。他把金属片嵌在凹槽里。

“我的切片为最平庸的精神设计。天才与普通人能够同时享用。它的适用面比任何币种都要宽泛。它将永远符合市场需求,所向披靡,超越任何资本。

新闻反复播放陈更的演讲。蕾拉不在。她和她独特的吉姆已深入亚马孙。她花了四个月时间,自北向南穿越了南美大陆。

尼古拉斯似笑非笑地对陈更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含糊其词,避重就轻。你只强调了你的切片不需要调节客户的脑波,但你没有告诉大家,切片仍旧需要一个模板,就像信号需要适配器一样,以连接客户的大脑。”

陈更似笑非笑地搓下巴。

“其实你的切片仍旧包含一段神经的连接组合,对吧?能够入侵所有人类的精神,但不会产生‘玷污’的连接组。这东西只出自你的精神世界。你每天都在研究你自己的神经图谱。如今,你的一段大脑连接组已载入了你发明的切片。它能够融入所有人的思维,却不留下痕迹。陈更啊,你这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精神‘玷污“……你准备告发我吗,尼古拉斯?”

“不,不。为什么呢?人类的精神理应向全宇宙开放,去他妈的玷污!”

尼古拉斯完成了他所追求的宇宙理论表述,转行实验物理,成绩仍旧斐然。他被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录用,不日将飞往瑞士。

陈更则慷慨地将专利赠予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精神采样研究所外设了公司,不到一年便挂牌上市,陈更成为最大的股东。

他俩站在房顶上蹦蹦跶哒地喝酒狂欢。他们将地球踩在脚下。地面似乎正随着宇宙的天穹疯狂转动。他们感到自己似乎立在宇宙中心。

毕业时,陈更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世界顶尖的精神采样证书。他进入采样员寡头般的社交圈,参加一年举办一届的精神采样峰会。他在里面出类拔萃,享有特权。他是唯一一个中国人。业界称他为站在喜马拉雅山巅的家伙。

当然,这尚不是陈更事业的顶点。

陈更想起尼古拉斯和蕾拉。毕业后,他们沿着各自的事业向前,相继离开了对方的焦点。

陈更养成了不良习惯。生活缺乏规律,行事随性放纵。他的心思不在经营资产,也不在研制切片。他的专利已垄断市场。采样员使用他的切片模板不会再出差错。客户购买他注册的切片,也不用担心精神“玷污”他的财产就像他控股的切片,滚雪球般增长。他不差吃穿,但也不求奢华。他仍保持着早年混迹黑市的习惯,一对一接活,只采集刁钻古怪耸人听闻的样本。他想起他徒步穿越撒哈拉。金黄的沙丘像凝固的波浪一般沉在脚下。具有净化作用的微尘扫净衣服的尘土、鞋上的泥泞,扫过每一寸肌肤,似乎将他的精神也涤荡得一干二净。他想起他深入亚马孙,但没有找到蕾拉。河水滚滚流动,河岸宽阔无比,不见边际。空气炎热潮湿,他快要窒息一般大口喘气。双脚陷在泥泞中被蚊虫叮咬,似乎整个人将马上化为肥沃的泥土,参与生命的新陈代谢,循环往复。他想起在破晓时分自己骑车穿过寂静无人的吴哥窟古迹。高棉人的石雕动作万千,但人像似乎总享有同一张脸。陈更违禁攀上巴戎寺最高的塔顶。塔身由等人高的重重四面佛构成。逝去君主的脸与佛面相似,露出让人无法揣测的微笑,成百上千的脸聚在一起,仿佛陈更研制的切片。

陈更甚至研究过动物的精神结构。他最为离奇的客户希望体验狼孩的精神世界。没有采样员敢接下这一订单。陈更不得不接下这活儿。他研究了人与狼的发育史,突然茅塞顿开。在专家的帮助下,他赤身裸体地与群狼生活了三个月,采样成功,堪称壮举。狼孩的样本受到公众追捧,成为陈更公司的招牌。于是人们更加热衷于新奇的体验,尤其喜爱尝试违法的勾当。黑市重新升温。陈更耐不下性子,兼顾黑白两道。但他没敢接杀人越狱的活儿。他还要名声。

他想起圣彼得堡没有尽头的夏夜,想起在山雨欲来的曰子里,东正教教堂金色的穹顶缀在厚重的乌云之上,反射出灼人眼目的光芒。那一次,他搞砸了买卖。买家需要神秘主义的、仪式性的宗教体验。他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北旅行,将大把大把的时光花在夜半三更,坐在极圈以里,默默地望着夕阳西下,曰头不断向北移动,划过北极极点,最终变成东升的旭日。太阳沿着天际旋转却从不落下。买家得到的只是光辉灿烂的超脱与寂寥。陈更辩解说这是自然主义者的启示,结果害公司吃了官司,赔了不少钱。上诉时他被同行算计,才发现自己已被公司架空。多年来懒于社交的陈更放弃了动用人际关系。不久后,他顺理成章地被扫地出门,在一段时间内一贫如洗,一时成为媒体竞相报道的焦点。公众的视线像瘟疫一样扑向他,将他干瘪的人生肆虐一空。他泰然处之不闻不问不加作答的态度让他又迅速地被公众抛弃。回国后,他没有接活儿,只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甚至在过街天桥睡了整整一个月,任琉璃的夜色与一闪而过的车灯在他身下交错不尽。昏黄的月色升至头顶,明澈透亮,那一刻陈更突然大彻大悟,发誓要做一名尽职的采样员。

他想起光辉灿烂的不夜白昼,想起尼古拉斯兴致勃勃地阐述何为无限,抒发他对莱布尼茨和巴洛克时代的钟爱。加拿大极北午夜,太阳悬在天边并不下沉。尼古拉斯掐着酒瓶细颈,宣称莱布尼茨的神充斥宇宙,也闭合在无可穿透的精微单子之中。陈更说自己不熟悉神学也对哲学不感兴趣,尼古拉斯则说莱布尼茨虽然著作等身,但困扰他的问题只有无限与有限,与精神其实并不相干。他告诉陈更,莱布尼茨的微积分让无限的比值变为定值;莱布尼茨的二进制让无限的数据仅被零与一表达;莱布尼茨的上帝神秘宏大不可捉摸,但他发明了微小的单子,凝结了上帝的所有存在。尼古拉斯说莱布尼茨的花园种满了植物,其中每一个枝杈都能够反射整个宇宙。这是尼古拉斯梦寐以求的世界。他相信所有的无限都能够被有限取代。

但陈更只想起莱布尼茨惯常的巴洛克文风,遣词用句复杂烦琐,句子排列盘根错节。他想起名为巴洛克的艺术风格总是充满了反讽,名为巴洛克的时代总意味着一个终结。他想起巴洛克的本意是贝壳中长得臃肿诡异的珍珠,像被凝结放大的癌细胞,发散出吊诡的光芒。他想起蕾拉随之取笑巴洛克的扭曲。她说珍珠在沙砾表面结晶,形成珍珠的精神内核。巴洛克的内核一定丑陋不堪,毒瘤一般。结晶的珍珠不断增长,毫无规律,不可测度。尼古拉斯则笑着问她吉姆的精神内核应是什么样子。蕾拉便指着陈更说切片不能泛滥,陈更无奈点头。他的切片是生产流水线上定制的商品,虽然可以无限复制,但永不变化,只会像公司账目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陈更想起申请专利后自己多年来采集的精神样本。他意识到,是蕾拉与尼古拉斯让他对极地的长夜与长昼产生了执念,让他对特异的体验产生了追求。他千奇百怪的采样名义上是为了满足刁钻的客户,实际仅为填补他内心的空白。

他从前空荡荡的精神内核被那两个疯狂的家伙占据了。

珍珠正在其上结晶,一颗一颗粘连在一起,不断生长,成为让人无法辨识的异物。

雨过天明,太阳还埋在云中。陈更沿着冰凉潮湿的石板路走入茂密的森林。四周静谧无声,凉气透骨。他立起领口,呼出的气体结成水雾。为了超越自己,他需要拜访萨缪尔。在这之前,陈更不相信自己会遇到瓶颈。他相信精神的采样只会如同人类的知识,呈指数级增长,永不封顶。

他埋首孤零零择路前行。

陈更需要重拾旧业。他命中注定只能采样。他希望重返以往平庸的本性。他想重拾那空空荡荡的称得上无欲无求、没有执念的内心。他跑到西伯利亚,找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拣起从未仔细研读过的采样研究著作,下载了成百上千篇关于人类精神结构的文章。

他发现萨缪尔曾反复讨论过人类的精神世界和个体的精神内核。作为精神切片的发明者,萨缪尔辗转于各式各样的宗教世界,尝试过多重信仰。他论证了宗教与信仰的相通与相异。他认为人的精神世界与大脑的结构相似,但精神的内核却难以言表,无法在神经的连接组中定位。使用切片遭到“玷污”而无法自洽的精神内核,总指向精神的分裂。

陈更读罢萨缪尔的论文,反思了自己的事业,随即改造了房屋内壁,将它做得像大脑颅腔一样。他在空中挂起五彩斑斓的球体,权当大脑的神经元,在四壁贴上无数纸片,权当植入的芯片。他购买了许许多多的毛线球,色彩不一。他拉出数不尽的线条,连接球体与球体、球体与纸片。他模拟了神经元的连接组,在其间穿梭跳跃。他手里抱着书本,在大脑里下载论文,开始摸索人类的精神结构,以辨识所谓的精神内核。

一年后,他认清了一个事实。采样员们四处奔波,收集经历,然后出售思想与感情。人们说,合格的采样员拥有容器一样的大脑。切片携带的经历流水般淌过他们的颅腔,流向客户,在他们的头骨内不留一丝痕迹。容器说是陈更的发明,源自早年所谓的棱镜人格。这都是陈更的公关手段。一段时间里,他曾被几家别有心计的媒体骂作跳梁小丑。但当年的他不管不顾,只是兴致勃勃地推销切片,试图让地球表面的每个脑壳里都有他所采集的样本。他的专利纯净无比,货真价实,确实从未“玷污”过客户的精神。但陈更没有认真研究过采样员的精神世界。他曾以为那里空无一物。至少他的精神确是如此。

但事与愿违。

陈更仍旧参加精神采样的峰会。不久前他利用特权,扫描了几乎所有顶尖采样员的神经图谱。他发现,即使样本如活水般流走,一些无法解释的人类从未研究过的纯粹形式,仍会遗留在采样员的精神当中。它们是无法避免的冗余,顽固不化。顶级采样员的所经所历过于丰富,精神的纯粹冗余积攒过多,一旦被激发,便开始自行增长,最终改变了神经的连接组合,侵蚀了采样员本无一物的精神内核。

陈更知道玩忽职守是采样员的大忌。但无人没有瑕疵,采样员的精神也有溜号的时候。他细数了尼古拉斯和蕾拉留给他的那些令他战栗的宝贵回忆。他小心地翻开账目,研究了他自小到大从黑市到公司采集的那些濒临极限的体验。

他的精神世界千疮百孔。

他采集的样本总是触及人类精神世界的边疆。

西伯利亚的大雪难得停止。广袤的土地白茫茫一片。白色的教堂坐落在青灰色的地平线之上。

陈更阖上头骨,决定去找萨缪尔。

萨缪尔站在贴近水面的一块细长破旧的木板尽头,远远看去,似乎是立在湖水中心。针叶林从身后隐退,陈更一脚深一脚浅,踏上湿漉漉的草甸。被时代抛弃的萨缪尔在北部购置了古宅,苔藓爬满青石院墙,雨水长年敲打斑驳的房顶。丘陵贴在一起,挤压湖水一角。房屋坐落在草甸高处,似乎和萨缪尔一样神态没落,盯着湖面若有若无的雾霭。陈更名声在外时意气风发,从未面对面见过精神采样的创始人萨缪尔。如今他年纪轻轻便成为过气的采样员,不知萨缪尔是否会幸灾乐祸。

他踏上腐朽简陋的木板,被水汽浸透的木头吱呀作响。

“别动,”萨缪尔回头,“独木经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陈更迅速收回脚步,与萨缪尔对视。

所谓王不见王。

他想。

萨缪尔没有邀请陈更进屋,只捧出精致的老式水烟。水烟顶部包了锡纸,放了特质黑炭。萨缪尔用火柴将黑炭边缘烧得灰白,将烟嘴递给陈更。陈更含着烟嘴,烟雾逐渐充满水烟腹腔。半透明的磨砂玻璃表面布满精致的花纹,与阿拉伯文字连缀在一起,为起伏翻滚的烟雾镶了装饰。

“我需要对我的精神加以控制。”陈更将一口烟压入肺中,一口烟从鼻腔呼出。他想萨缪尔一定研究了他的过往,知道他的喜好。

“你控制得很好,陈更。我解剖了你的专利。你在切片里藏了脑波调试装置,让使用者的大脑连接与你的神经组合同构。虽说这违反法律,但你的脑波确实与众不同。”萨缪尔说到此,面露苦笑,“任何设备都无法证明你的切片有‘玷污’之嫌。

“什么叫与众不同?”陈更表情镇定,抬手将烟嘴递给萨缪尔。

“不如聊一聊你的狼孩采样。”萨缪尔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为正常健康的成年人,为什么有能力采集狼的样本?”

“不要转移话题。我的采样对象是狼孩,是人类精神的一种,”陈更停顿,“一种变态形式。”

萨缪尔干笑两声:“陈更,我们之间不可能做到开诚布公,但今天至少能做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当初创立精神采样时,利用了两个技术:芯片和脑波调试。”

萨缪尔摸索他有些谢顶的脑门,揭下天灵盖,放在木桌上。木桌临湖,陈更与萨缪尔面对面相坐。木椅湿漉漉的,寒气渗入陈更的骨髓。切片技术发明后,道上的人都以揭开头骨象征开诚布公。陈更不得不揭下自己的天灵盖,与萨缪尔的放在一起,如同两个没有底座的碗。他们二人的大脑暴露在荒郊野外的曰光之下。两颗被称作人类瑰宝的大脑。

萨缪尔继续说道:“芯片技术由来已久,最开始受到公众垢病,大家都害怕政府的监控会深入大脑。这听上去比摄像头和窃听要恐怖得多。但事实证明,人的思维过于复杂。即使你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和知识储备,即使你对他使用的芯片了如指掌,你搞到了他的大脑成像,你还是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内心。

“是的,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你说过个体无法言明的绝对隐私。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只因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内核。既然你说开诚布公,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信这个。”

“我看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分歧。你听我说完。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发明精神采样时,人类社会已接受了一个公理,即知识可以共享,经历不一定能共享,精神内核绝对不可能共享。”“顿悟性的、启示性的经历过于个人化,涉及精神的内核,无法通过切片共享。陈更的笑容暧昧不明,他想他今天确实做到了开诚布公,“我承认,直到今天,这还是公理。所以你一直坚持使用切片必须经历脑波调试环节。一则通过比较核磁共振的成像图,判定采样者与客户的精神内核是否相斥;二则通过调试脑波,让客户大脑的连接组合与采样切片的结构相似,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契合,或者至少做到不相排斥。

“可惜,事实证明这不可能。萨缪尔的语调中有些许惆怅,“人类个体的本性过于封闭。每个人的精神内核都有天然的排他性。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有他不能接受的经历和立场。如果植入切片后,脑波相互排斥,神经元之间的连接组合互相冲突,精神的分裂则不可避免。

烟雾缭绕,萨缪尔将烟嘴递给陈更。

“可是你不一样,陈更。你天生没有精神内核。你的所感所思所想,你的所有经历,都不会与任何人排斥。所以你的采样能向所有人开放,你的大脑连接能接通所有人的神经网络,你的切片能够适用于全人类。

陈更无声地笑了:“这就是我的平庸。我永远没有你口中的超越,萨缪尔。我的存在,就反驳了你的理论。我记得你说‘重要的是灵感,是顿悟,是启示,是芯片无法带给你的超越。人类一直在共享知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共享超越’我否定了你,萨缪尔。人类无法共享超越。只有毫无内核、毫无特别之处的平庸,才是人类共有的财富。

萨缪尔哈哈大笑:“是的,我知道。所以在专利发布会上,你宣布你的切片为最平庸的精神设计。所有人都能共享。它的适用面比任何钞票都要宽泛。它将永远符合市场需求,所向披靡,超越任何资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掉到钱眼里去了。瞧你现在落魄的样子,看来不是。

萨缪尔凑近陈更说:“或者,其实你有精神内核。

陈更盯着萨缪尔黑漆漆的双眼。这个出生自近东国家的波斯人经历过不同教派、不同信仰,在德国拿到了政治避难。岁月曾多次摧毁他的精神支柱。如今萨缪尔不再西装革履。他身穿白色长袖宽衣,下着白色宽大长裤,眼神深不见底。

“如果我没有问题,就不会找你,”陈更坦言,“但我也能解决你的问题。

萨缪尔冷笑。水烟顶部的黑炭烧得青白。

“现在可以回到狼孩的话题了。萨缪尔收回目光,“这涉及人的发育史和个体大脑结构的变迁。你确实下了苦功。

“是啊。这和狼无关,只与人脑的潜力相关。

“大脑的发育过程几乎不可逆,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神经之间的连接建立。婴儿的大脑则充满了可能性,感知能力非常旺盛,在很多方面都比成人强。这是因为婴儿的神经连接尚不完善,未被固化,结构并不稳定。但是,在狼群的培养下,婴儿与人类相适应的能力没有得到开发,与狼相合的能力却被发掘出来,他的精神结构便趋向于狼。所以,采样狼孩的难点不在于如何深入狼孩的内心,而在于如何让采样员的头脑建立与众不同的连接。让神经连接组的结构能够和婴儿的大脑一样,充满变数,这样才能接近于狼。

“但不是回到婴儿无知的状态。陈更为水烟换了炭,四周无风,烟雾环绕在他们周围,“知识与认知可以造就人,也能桎梏人。婴儿能够分辨几乎所有的色差与音素,成人的认知系统却只能让他们识别其中的一小部分。比如,世界现有语言包含超过二百个音素,婴儿能把它们全都分辨出来。而只会说英语的成人通常仅能辨识其中四十个。我要做的就是突破认知系统的壁垒,让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开放,能够建立任何我所需要的神经连接组。”

“是啊,但这不是突破,”萨缪尔纠正,“只是跳出而已。你需要跳出成人的精神结构,隔离与人性相关的认知内核。这样,才能造就狼孩的精神世界。我认为你也研究了精神分裂。因为你想了解不同精神并存的现象。当你的精神趋向于婴儿,趋向于狼,成人的精神世界将难以接纳你的采样。当然,和其他的采样员比起来,你有一个天然的优势。

“就像你说的,我没有精神内核。我不用特地进行隔离,去保护我的精神世界。所以即使我研究了狼孩,也没有人格分裂。

“你究竟有没有精神内核,不是我说了算。不过,没有精神内核的思维也拥有脑波与特定的神经连接组合。你的专利切片都有脑波调试器。你宣称那只是切片与人脑的接口,不会‘玷污’客户的大脑。”

陈更吐出烟雾,味道浓郁,充满层次感。他将烟嘴递给萨缪尔。

“确实,调试器经由你的脑波,在客户头颅中形成了与你相似的神经连接组。它不会‘玷污’任何人的精神内核,但却渗入了他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只有如此,他们的精神才能形成一个接口,安装你的专利切片。陈更,其实这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精神入侵。”

“……说说看,这和狼孩有什么关系?”

“我尝试了你的狼孩切片,研究了你的神经连接组。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陈更沉默。

“当我使用切片时,我发现我拥有两个人格。狼孩也有精神内核,只是太初级了,埋没在原始的经验当中,只有顶尖采样员才能分辨出来。顶尖的采样员拥有最为丰富、最为极端的采样经历,见过什么叫人性。

“世界上只有两个顶级采样员能够做到你所说的。”

“你和我。

陈更深呼吸:“让我来肯定你的猜测吧。你感知到的那个狼孩的人格,有我的执念。我本性慵懒,但因为一些原因,我多年来对疯狂的事情很着迷。我原来以为那只是纯粹的倾向性。但采样狼孩的经历似乎触及了人类的精神底线。或者说,超越了人类的精神底线。结果这经历对我的精神造成了伤害。我的精神固着在这该死的创伤之上,让我对疯狂的东西更加感兴趣。说实话,我需要阻止或者至少隔离这种精神固着。”

“你成功采样了狼孩,证明了成人的大脑可以越过固有的神经连接组合,达到婴儿的认知领域。

“这需要对脑波和神经的连接组进行详尽的微调。

“但你需要对精神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你害怕微调后,你将失去没有内核的精神,变得不再,”萨缪尔停顿,面露反讽,“‘平庸’或者干脆精神分裂。

“是的,所以我需要摸清人类精神的底线。

“这样你才能保证你的精神百毒不侵,永远没有内核?”

“你可以这么想。或者说,即使出现了‘精神固着’我也能够把它锁在相应的精神保险柜里。这对你有用,萨缪尔,你十分清楚。你的精神内核太过庞杂,你尝试了太多宗教体验,你对太多的信仰下了赌注。我知道,你需要分门别类地处理你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合作,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是啊,萨缪尔低语,“穷尽并通晓人类所有可能的精神结构。

“我们能做到。我们是世界顶尖的采样员,只有我们能把握那种结构。要知道,有了终极的精神结构,我们便可以定位任何人、任何精神内核。我们能判断在哪里采样,在哪里切片,哪一种经历最符合市场需求。最重要的是,我们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精神。于我,我希望消灭任何精神的内核,隐藏自己;于你,你喜欢各种超越性的精神内核,你可以尝试毫无冲突地拥有它们全部。萨缪尔,我们是两个极端。最完美的合作,就来自两个极端。”

陈更欠身探手。萨缪尔放下烟嘴,表情像是浮士德明知自己的结局,却无法抗拒撒旦的诱惑。

天色渐暗。

陈更与萨缪尔握手成交。

陈更记得萨缪尔冰冷的手掌,记得随呼吸渗透肺腑的凉意。

颅内芯片发明后,各国政府的监控手段进入了勇敢的新世界。

陈更与萨缪尔在荒郊野外相见。他们摘下颅骨对话。无人知晓他们二人合作的交换条件。第二天,隐居多年的萨缪尔重返精神采样团体。陈更则对外宣布,他要重新做人,成为最负责的采样员。相关政府开始关注他们的奇异动向。但采样员的精神世界扑朔迷离。

陈更早已将头骨内切片的样式、脑波的成像图和大脑神经突触的结构压缩打包,做成官方要求的文件,上交各国政府,以求获得采样通行证。萨缪尔也如法炮制。但政府和学界发现,即使他们拿到了采样员的思维图谱,也无法深入采样员的内心。

当然,有一点陈更与萨缪尔没有提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顶尖采样员的社交圈很窄,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被保护得很好。

人的精神内核从来不属于自己,和神经的节点没有关系。

它只是一面破碎的镜子,零零碎碎反射着别人的行为和外部的世界。一两个不可解释的执念曾打碎这面镜子。曲曲折折的纹路凝结了经验,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精神世界。

陈更与萨缪尔需要了解那些突破人类底线的执念,也需要知晓人类迄今为止所有的精神框架。陈更开始钻研各国语言。他翻遍书籍,试图纵览古今。萨缪尔则深入历史,研究了自然科学的脉络。陈更继续挑战近乎极限的人类体验。萨缪尔则建立了采样数据库,整理了自切片发明伊始,人类的采样学谱系。

陈更联系蕾拉,仔细研习了网络与黑客技术。他最终成功地躲过了政府监控,入侵了所有采样员的精神世界。通过芯片,他将他们的头脑引入自己的神经,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成为总控室。在满是导线与电极的房间内,陈更鼻腔出血,浑身痉挛,凄惨地呼号起来。萨缪尔那天正好来访,住在隔壁。他及时冲入屋中,摘下陈更插满线路的头盖骨。陈更滚下座椅,跪在地板上,双目圆瞪,不住地流下泪水。他感到暴露在空气中的大脑砰砰跳动,像被煮熟了一样。

“个人的头脑有限,”萨缪尔说,“你不要贪得无厌,占得太多。

陈更突然想起他与蕾拉的碳基硅基之争,想起尼古拉斯声称,所有的无限都能够被有限取代。

“萨缪尔,他小声嘀咕,“你太小看我的精神世界了。

三年后,陈更和萨缪尔进行了精神融合。他们在冰岛火山口附近建了能够隔离所有无线电信号的房间,以防外界干扰。他们剔了光头,将头皮揭开,插上电极,连接电路,启动机器形成磁场。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精神融合,因为没有两个人能够拥有同样的精神内核。融合后精神分裂的发病率极高。各国政府都明令禁止无缝融合。

陈更几乎没有精神内核,他的大脑连接组已成为人类所有切片的接口。他与萨缪尔进行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融合,而更像交换。他们相信,三年中,他们已通过学习,通过体验,通过采样的谱系,通过采样员的精神,从各自的角度摸清了人类精神的所有底线。如今,作为两个极端,他们只需交换所知所感,便能站在精神世界之巅,俯视全人类。

交换进行得顺利平和。结束后,陈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萨缪尔如释重负地站起身,与陈更握手道别。他的眼神不再充满困惑执着,十分透彻淡定。

隔天,萨缪尔宣布永远退出采样行业。他在南法购置庄园,过上了恬然笃定的乡间生活。陈更则一改早年疏离中略带张狂的气质,变得亲和老道,富有手段。他不再追逐财富,而是开始整顿,稳固并扩大采样员的集团。他攀上权力的阶梯,超越了采样员的圈子,开始真正加入操控世界的行列。一方面,他继续进行采样工作,没有能难得倒他的项目;另一方面,他开始周旋于各式各样的人物之间。媒体评论他对权力的追逐若隐若现。陈更则不断尝试站在社会的不同位面,探索各式各样的人的情感与思想。

五年后,陈更拜访了位于南极极点的科学考察站。在北半球冬至的那一天,陈更站在南极极点旁边。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直接地坦荡地照射着亮白的大地。陈更感到多年的历练与觉悟终于耗尽了他年少轻狂时期的精神内核。

如果他曾经享有精神内核,享有挥之不去的执念。

他突然感到内心空荡荡的。失落莫名升起。

他想见蕾拉与尼古拉斯。

十一

布宜诺斯艾利斯糖果盒球场。陈更越过人声鼎沸和欢呼叫喊,越过飞满球场的蓝色与白色锻带纸片,远远望见蕾拉。许多年过去,蕾拉已将发色换为一抹釉红。她激动地贴在吉姆身上。吉姆仍旧稳重。陈更想起蕾拉明媚的榛子色的眼眸。

他们在球场外的人群中相遇。蕾拉一手拉着吉姆,一手拉着陈更,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进入了院子中的院子。

墙外的忍东花香飘入院中,街角的六弦琴独奏若有若无。蕾拉准备了味道浓重的马黛茶。杯子一半被茶叶填满。蕾拉将不锈钢的吸管插入茶叶之间,不停地添水,与陈更同饮一杯茶。吉姆郑重地坐在他俩中间,表情敦厚。陈更仔细观察吉姆。他知道蕾拉不在乎其他机器人的相貌,只对吉姆上心。如今的吉姆与真人毫无二致,表情惟妙惟肖。

“它还没有生命?”陈更问。

蕾拉扬起嘴角点头:“其实我也好奇,为什么我的机器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却没有生命。我一直在调试他,但生命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的机器人摧毁了图灵测试。”陈更用吸管搅动黏在一起的茶叶,“记得吗?我,你,还有尼古拉斯,都不相信行为主义。你和尼古拉斯都在追求终极的东西,用试验或者检测手段无法判定的玩意儿。”

“我琢磨过,陈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兢兢业业地为别人采样,似乎是在追求一切,但其实你什么都不追求。行为主义解释不了你。我研究过你,为了发掘我的吉姆。我翻了关于你的精神分析文章。学者们看不到你的逻辑,一帮废物,还不如我。你以前有钱,现在有权。你过来见我,一定有目的。”

陈更示意蕾拉。他将自己的头盖骨摘下。与萨缪尔精神融合后,他保留了剃光头的习惯。

蕾拉哈哈笑了:“陈更,想一想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可能让任何人监听我的思想和行为?更何况我有吉姆保护。”

陈更重新扣上头盖骨,发现吉姆已阻隔了所有信号。

“很好,”陈更说,“关于吉姆为什么能通过图灵测试,我有个猜测,但没敢告诉你。我相信尼古拉斯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认为他也一直守口如瓶。”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被盯得很紧。

“是啊,从我们搬到一起开始。

两个人相视而笑。

“我想我们互相选择了对方。聪明人总会被监视。但真正聪明的家伙懂得如何保守对方的秘密。

“你入侵过我和尼古拉斯的履历表?”

“是的,而且我相信,尼古拉斯才是最会装疯卖傻的一个。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来吧,陈更,来说说我的秘密。

“你一直在和你的机器人精神融合。

蕾拉面无表情地微笑,瞳仁亮闪闪的。

“你想让你的机器人拥有你所爱的精神内核。所以你把你的大脑投射给吉姆。你想为它营造一个精神世界。

蕾拉点头。

“所以你的吉姆可称得上拥有人性,你的一部分人性。它性格朴实,但就是没有精神内核。尼古拉斯曾正儿八经地告诉我,他说没有办法测度的东西,最容易判断。反复测试,反而难以满足整体效果。他说你没日没夜地调试机器人。吉姆没办法拥有生命。”

“他说得没错。好吧,陈更,作为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你有什么给我的忠告?”

“我很久以前做过爱情采样。哼哼,要知道,我什么采样没有尝试过?我想告诉你,你的爱情是纯粹的自我投射,是你自己的臆想,不会成功。

吉姆噌地站起来,一个侧勾,将陈更打翻在地。

蕾拉面露愠色。

陈更擦干嘴角血迹,继续说:“除了忠告,我还准备给你一个建议。蕾拉,我和萨缪尔进行了精神融合。我也用你提供的软件,入侵了所有顶尖采样员的精神。我知道了人类的精神结构是什么样子,我也知道了它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我不清楚人性,不清楚所谓的精神内核。但我想,或许我们不需要知道。

“你想说什么?”

“记得尼古拉斯论证过的无限和有限吗?所谓树木的枝杈能够反映宇宙的花园。蕾拉,相信我,人的精神只是一个无限的网状结构。自从有了切片和网络,它早就不限于神经元与细胞之间的连接了。但人性只在小小的颅腔之内,或许只与几个神经节点相关。”

“……你想说人的精神结构和互联网络相近?”

“是的,服务器就是神经元,电缆和无线信号就是突触。你只需要让吉姆成为网络神经的中枢,让它的头脑成为能反映整个互联网的枝杈,他就能拥有整个硅基网络结构的精神内核。我想,那就是生命。

街角的六弦琴曲调变得悠长空旷。蕾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转动明澈的双眼,打量吉姆:“我想我可以做到。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陈更站起身,弹去身上的尘土。

“我也相信,你不会为我提供免费的忠告和建议。

“都是免费的,我只想通过你看看爱情是什么。我尤其好奇你对吉姆的执念。

蕾拉悻悻而笑:“你当然不能理解。

“是啊,大概不能。陈更突然想去见识阿根廷的伊瓜苏大瀑布,去听一听震耳欲聋的声音,闻一闻充满水雾的空气,将生命与精神埋没在自然的伟岸当中,不用留下痕迹。“我还有一个提醒。如果吉姆拥有了生命,建立在硅基网络结构之上的生命,他大概,也只能拥有人性。

“我懂,你指印记现象。蕾拉回应得很干脆。

“如果小鸭子只会模仿它第一眼所见的家伙,如果狼孩只有狼性,蕾拉,你的吉姆只会拥有人性,不会更加高尚。毕竟,网络终端的尽头,只有人类。吉姆活过来,第一眼也只能看到人类的世界。

“谢谢提醒。蕾拉示意吉姆送客,“其实你只是好奇,我能否爱上只有人性的吉姆。更何况它的人性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陈更走到院门口,然后才回头:“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吉姆能够拥有全部的人性。

十二

“全部人性?”尼古拉斯在终端另一头反问。技术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毫无缝隙。毕业后,陈更第一次利用颅内通信联系尼古拉斯。

“是的,全部人性,和蕾拉、吉姆相关。

尼古拉斯没有马上回答。终端忙音了三分钟,他才感叹:“你居然真这么干了。如果失败,蕾拉会恨你一辈子;如果成功,事情可不好收场。

“所以我才联系你问问情况。我认为蕾拉能让吉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人工智能。但它是什么,我可没谱。

“静观其变是最好的对策。

“是啊,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内部消息。可控核聚变已研制成功。我准备转行了。”

“研究新能源?”

“不,我会步你的后尘,放弃学术,去抢占月球上的氦三。氦三产业会比二十世纪的石油还要疯狂,够我养老了。”

“你的‘宇宙结构’呢?”

“说实话,我遇到了瓶颈,下次见面再聊,陈更。”尼古拉斯切断了信号。陈更意识到尼古拉斯难得地清醒,大概没有嗑药。

半年后,陈更收到了有关蕾拉与吉姆的新闻。机器人与人类私订终身结合婚配已不是奇闻逸事。陈更在人工智能的八卦网站上发现了蕾拉结婚的消息。她和她的机器人团队越过陡峭的高山,进驻原始丛林,研究古代印加。他们试图结合当地的水文地理与人文碎片,重塑印加文明的虚拟影像历史。蕾拉和吉姆在安第斯山脉古迹附近的小镇完婚。陈更在当地小网站上找到了全镇狂欢的视频。人们走上街道进入广场,随意搭配,跳起携着暧昧充满张力的探戈。长笛手风琴搭造起探戈舞步的音乐形式。人们踩在探戈的古老诗歌体上,跳起讲述性与幸福的舞蹈。群体的狂欢淹没了都市探戈的没落气质。陈更在人群中找到了蕾拉与吉姆。他们的动作浑然天成,流畅的舞姿满是力量,几步迈过,便在人群中清出一片空荡。蕾拉笑得肆意陶醉。她迈着步伐,动作中是个人主义的张扬。吉姆则护定蕾拉,灵活而沉稳,像涌动的淡然的深不可测的大海。它的气质压住了节拍,稳定了全镇人的节奏。镜头转向吉姆时,陈更在脑中按了下定格键,吉姆银灰色的双瞳望向陈更。

生命的存在如此直截了当,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论证。

陈更在吉姆的双眼中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如同很多年前,他在采样期间爱过的那个身患绝症的姑娘。他曾对人性有过无数充满恶意的揣测。在此之前,他对吉姆所可能拥有的人性进行了一番考证。他认为人性错综复杂,难以言表,其中真谛只会令人失望或忌惮。吉姆的神经涵盖了自上个世纪起蓬勃发展的整个互联网络,覆盖了网上的数据与冗余,覆盖了与网络连接的人的大脑。它覆盖了全人类的精神结构。

陈更的猜测没错。

吉姆,人类历史上首位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拥有全部的人性。

它只有人性。

陈更曾试图共享其他顶尖采样员的精神世界。他失败了。没有萨缪尔相救,他的大脑会因过载而瘀血报废。吉姆则不同,它由硅基芯片组成,能够承受电信号高速飞驰,能处理数以兆计的流量。吉姆对人的精神内核没有偏见,没有喜好。蕾拉让吉姆成为互联网的精神内核。陈更似乎猜到了她是如何做到的。他过去入侵其他采样员时犯了个错误。但这对陈更已不重要。他突然对切片彻底丧失了兴趣。

陈更保留了探戈的记忆。

他理解了蕾拉对吉姆的执着。

他想,那源自人对人性的向往。

十三

隔天陈更收到了尼古拉斯的加密信息。里面有吉姆与蕾拉的视频。他询问陈更,如果吉姆拥有了生命,是否人类的大脑会像所有的服务器一样,变成吉姆的神经元,成为吉姆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陈更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并告诉尼古拉斯,他有了新点子,人类可以摆脱芯片了。

尼古拉斯回以一个摆手的动作,他说:“我不在乎,陈更。

蕾拉给了我启发。我有了更加宏伟的计划。咱们下次见面再谈。”

他们很久以后才在月球相见。陈更则坐飞机杀到了班加罗尔。他在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集市中挤来挤去,一边嚼槟榔,一边啃甩饼,终于找到了一位技术高超的手艺人。他花去重金,与手艺人签下免责约定。手艺人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刮掉了陈更颅腔内贴在天灵盖表面上的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芯片。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要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离不开颅内的电路。手艺人将刮擦干净的头盖骨还给陈更。陈更掂掂分量,觉得轻了三分之二。他笑嘻嘻地揭开镀在大脑表面的保护膜。尘土飞扬,沙砾落在他的脑皮层上。他阖上头盖骨,一脸轻松地与周围人道别。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为他让路。

陈更的行为震惊了世界。

他刮去颅内芯片的画面成为人类划时代的象征,堪与阿姆斯特朗迈上月球的脚步相比肩。

一周后,陈更发布了他的脑波技术。他投资的项目有了成果。科学技术已可以让脑波直接透过磁场,与服务器互相触发。核磁共振将诱导神经,连线搭桥,激发神经元突触形成,建立所需的神经连接组合。人类将能依据自己的意愿,改变脑内神经元的相互连接,搭建大脑的神经结构。

陈更说人脑拥有无穷潜力。人类已不必求助于硅基的玩意儿来提高思维水准。他提出了新时代的有机概念。他说他要还人类一颗毫无负担的大脑。

他向世界宣称人类的精神世界只是一种网状结构。他从前钻研的切片只是沿着网络流动的信息,就像沿着消费链条流动的金钱一样,不能够提升人类的思维、社会的质量。他说智慧的人拥有精细的网状精神。繁复的精神结构永远不能通过购买切片、植入芯片达到。人类需要的,不是大脑的容量,不是大脑存储的数据,而是大脑的复杂度。人类需要在整体上提高神经的连接组合。

他说他的脑波技术代表了免费的开源行为。他已根据采样员的数据库,绘制了详尽的神经连接图谱,搭建了丰富的人类精神结构,可以供全人类分享。人们不必再仰仗切片内储存的特定经历,而可以直接享受各种形式的精神结构。人类的知识、人类曾获得过的顿悟或启示,都蕴藏在精神的结构当中,等待全人类共同开发。

开颅手术被抛弃了,人们不再需要往头盖骨内安装芯片。聪明的人很快完善了陈更的脑波技术。通过刺激大脑,增加神经元突触的连接数量与复杂度,人们便能获得知识,分享体验,完善各自的精神世界。

人类突然不再需要采样员了。因为每个人都学会了如何分析自己学到的知识和自己的所经所验,将它们化为一小段精神结构,分享给其他人。

陈更论证说,每个人的精神内核都如同地基,不可撼动,其上的建筑结构却可以控制,可以变得多姿多彩。分享并共同搭建人类的精神结构,开放自己的世界,才不会让个体精神分裂。

一时间,全世界的手艺人发了财。人们争先恐后地寻找各行各业刀工精良的大师,削去自小到大在颅腔内积攒的一层又一层的芯片。摆脱了硅基的困扰,人类似乎一身轻松,豁然开朗,看到了新的世界。

全世界的采样员统统失业。他们中的大部分变成了精神结构的搭建工人。

除了陈更。

他被称为最后一位采样员,像牺牲了自己利益的圣人一样,被供了起来。

他不再需要金钱,不再需要权力,不再需要做任何事情。

他的名字和存在,似乎就代表了一切。

他终于厌倦了。

十四

载着尼古拉斯的航天飞机在佛罗里达起飞,划破天幕。陈更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与尼古拉斯告别。

他准备跟随尼古拉斯的步伐去月球,并在那里定居。他认为他的生命只剩下探索宇宙的精神。

假如那东西存在。

在那之前,他拜访了萨缪尔。

太阳暖洋洋的。陈更穿过稀疏低矮的树丛,发现萨缪尔坐在院中,阅读纸质古书。萨缪尔年事已高。与陈更精神融合后,他以快于常人的节律迅速衰老。日光落在萨缪尔苍白的皮肤上,反射出半透明的色泽。陈更觉得,似乎是萨缪尔照亮了院中的空地。

“萨缪尔。”他坦然坐到老对手对面。

萨缪尔轻轻合上书。百年前的纸张,价值连城。他先开口:“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放弃切片技术,会做一辈子采样员。陈更,是什么让你选择了大脑连接组的开源行为?”

“……突发奇想罢了。”陈更绕过话题,萨缪尔也没有追问,“我好奇的是,精神融合后,你为什么放弃了和我竞争?我们那时可算是平起平坐。

萨缪尔的眼神满含深意:“我想,当时我们达到了人类精神的顶峰,大概至今无人可以匹敌。有趣的是,你和我都没有精神分裂。”

“我还好,你说过,我没有精神内核。但你的精神至今完好无损,只证明了一点,”陈更停顿,“足够复杂的精神结构,确实能承载复杂的甚至是互相冲突的精神内核。所以复杂的神经连接组合,才是消除精神分裂的唯一钥匙。切片永远只是画蛇添足。相信你我都得出了这一推断。

“是的,我之后做了研究,历史上的伟人都拥有非常复杂的人格,或者说人性。这确实是让人类进步的钥匙。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和我竞争?”

“陈更,你很擅长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是我,我做不出让全人类放弃颅内芯片的勾当。你我都清楚,人的大脑再复杂,也是有限的。放弃芯片就是切断人类进化的道路。在我看来,这很不明智。不过,我的手段不如你。我认为,如果我阻碍你,你会想办法毁了我。类似的事情,你以前不也做过吗?我知道,那篇驳斥人类超越性的论文就是你写的。是你最初毁了我的事业。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个时候的你如此年轻。”

陈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认为,你不仅仅是为了避开我。”

“我看开了。陈更,你没什么精神内核,也没有任何执念,所以你可以毫无负担地随着时代和人类的发展向前走。不过,你除了突破界限,引领时代,也没有其他可做的。”

陈更直勾勾地盯着萨缪尔。

“陈更,你的精神和你的人生没有支点。你只有不断向前,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我没有你那么可悲。”

陈更盯着萨缪尔手中古书的书脊,想起萨缪尔穷尽一生追求的所谓顿悟或超越。萨缪尔一直抱着初出茅庐时费尽周折才搞到的《古兰经》。近年来,他的时间都花在反复阅读其中的几个章节之上。陈更意识到,萨缪尔的人生只剩下看守一本经书。精神融合后,便是如此。

他起身告别,萨缪尔谦和地与他握手。

陈更莫名感到是自己与世界脱了节。

十五

尼古拉斯与陈更蹲在环形山旁边,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尼古拉斯的烟灭了,便卷一根新的,借着陈更的火儿,点上。陈更的火儿灭了,便凑上尼古拉斯的烟头,接火儿。微弱的火星在烟叶间传递。月球无风,火星被烟雾包围。尼古拉斯挥手扫开烟雾,抬起烟头,戳向漆黑的天幕。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他的理论,时不时地用烟头指点太阳,让陈更觉得太阳其实是尼古拉斯在宇宙空间中烫出的斑点。

各国寡头急着抢占氦三市场,尼古拉斯借着精尖技术抢到一杯羹。陈更最先瞧见的是尼古拉斯的金毛犬。大金毛已变成老狗,耷拉着眼皮,用热烘烘的鼻尖蹭陈更手心。它还记得他。尼古拉斯走出舱门,毛手毛脚地放下破烂的手风琴。他的波斯猫跳上他的肩头。岁月没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望着陈更,瞳孔放得很大。眼珠金色与蓝色的边缘与太阳和地球交相辉映。

尼古拉斯告诉陈更,月球与世隔绝,蛮荒无比,能够让人心安理得地思索宇宙的奥秘。

“……是的,我还记得你的莱布尼茨。你相信所有的无限都能够被有限取代。陈更笑着说。

“不过我以前犯了个错误,”尼古拉斯面带自嘲,“我希望把宇宙的无限纳入有限的结构中。这在理论上可行,但实际很难做到。蕾拉启发了我。”

“你指吉姆吧。”

尼古拉斯白了陈更一眼:“你这么想也对。我当时很好奇,吉姆凭什么能够拥有生命。它是怎么占据人类全部互联网络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它没有占据。它的头脑空空如也,只是一个镜像。蕾拉只是让吉姆的触角蔓延到整个网络,再让每个网络的终端将触角反射回来,让吉姆吸收。就好比我捧着一个水晶球,全世界的光束都能折射到里面。与采样员的棱镜思维和容器精神有相通之处,不是吗?”

陈更捏着烟头:“你想用人类的头脑收集宇宙?”

尼古拉斯得意扬扬地笑了,他吐出的烟圈正好圈住太阳。他说粒子与波段覆盖地球,也充满了宇宙。他随便指了一颗一等亮的星星,告诉陈更,那是上古的光芒。人类虽被局限在地球之上,但他们能够看到久远的宇宙。他说这是光速恒定的妙处。陈更反驳说宇宙总有超越光速的层面,人类无法追上宇宙边际的扩张。

“我们有黑洞。我能够借用时空曲面的反射,让你的精神达到宇宙的尽头。”

“我的精神?”

“是啊,我一直非常好奇,你的精神采样是否可以穷尽宇宙。

“是吗?”陈更一口接一口地把烟咽入肺中,过了好久才说:“人的大脑有限,神经元的数量不够。除非,你准备让我重新在脑壳里安上芯片,去追溯全宇宙的粒子和波段。”

“没错。你知道苏格拉底口中的匠人吗?他们拿着镜子到处照一遍,就得到了天空中的一切。你的大脑就是苏格拉底的反射棱镜,转一圈就是一个世界。喚,那就像藏传佛教的转经筒。”尼古拉斯笑嘻嘻,出神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你想用我的精神证明上帝的完满无限?”陈更不自觉抚摸头骨。

“不,其实我不在乎上帝。我只是想知道宇宙的真谛。”

“为什么是我,不是你自己?”

尼古拉斯转向陈更:“别装傻了,陈更。你的精神是那么与众不同,藏不住的。我需要在人类中选一个能经得住宇宙浩瀚宏大的家伙。那个浑蛋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你。

“你觉得我能做到?”

“你会忍不住想尝试。这就是你的本性。”尼古拉斯摘下陈更烧尽的烟,重新添上一支,接上火儿。

陈更目视前方。地球挂在天边似乎不加动弹。水蓝色的天体一半被黑暗浸没,一般浮在地平线之上。采集氦三的工人们坐在沿各个方向无限蔓延的脚手架边缘。他们利用午休,正出神地望着真空那一端地球整片整片的汪洋大海。似乎透过蓝色的光芒,人类能够一窥宇宙的全部奥秘。

陈更第二天便离开了月球。

他拜访了千奇百怪的手艺人与开颅大师,在薄薄的天灵盖内重新镶满了亮晶晶的芯片。这些电路只有一个作用:接收并回溯人类可知的所有粒子、所有波段。

他秘密地通过不同渠道疏通关系,将颅内电路连接到外太空的天文镜片、地表的射电望远镜,甚至埋在地壳中的负责收集宇宙中微子的探测器。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理顺了所有连接,利用了所有设备,调试了所有基准点。他再一次把大脑接到了人类的万维网络上。他舒展神经,发现了网络那一端的吉姆。他透过吉姆的瞳孔,看了一眼蕾拉。之后他仔细研读了尼古拉斯的理论。理论详细说明了如何利用高维曲面的反射、折射与透射不断跃迁,以触摸宇宙边缘。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子夜,陈更准备停当。他郑重其事地阖上头骨,拨动按钮。人类的所有接收设备同时向宇宙敞开。陈更那颗棱镜一般的大脑随着波段起伏,粒子跃迁,在星际间反射、蒸腾、膨胀。神经的链条沿着三维的空间、四维的曲面,最终触到了大爆炸的余烬,微波背景辐射拦住了陈更精神的触角。

他不由得哭了。

宇宙在他的头颅内得到了完美的映射。那里群星闪烁,空旷无边,物理的定律以不同的形式崩塌和建立。

但他没有发现其他生命。

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从未对人类的生命有过执念。他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他的大脑里只有认知的骨架和错综复杂的结构。但那只是精神的废墟,从未承载过灵魂,从未拥有过精神的内核。

他取下布满金属电路的头盖骨,扔到角落,在四下无人的天文台内号啕大哭。

银河随着地球的转动缓缓滑过天幕。

他用去一夜,似乎哭尽了宇宙的寂寥。

第二天,他调试了与宇宙同频的脑波,拓印了与宇宙同构的切片,打包压缩,制成航天信件,将宇宙的精神采样密送给了尼古拉斯。之后,他跳上飞机,越过赤道,飞向安第斯山脉,去寻求他从未追逐过的爱情。

/作者说

《精神采样》对我而言是另一种开始。很久没写科幻了,写作过程也有些散乱,各种不成熟的意象在文中飘动,但三四年过去,很多今天仍在细化的想法就在里面孕育:人工智能、人、人的意识、大脑的结构、个体和群体、智能的本质,还有投射在文中不可避免的我的状态和我的影子。

最初的灵感来自一个意象:如果天灵盖是脑机接口,天灵盖内侧可以镶嵌芯片,那么掀开脑壳、更换芯片、戴上脑壳这类动作就会变得有意义,而且很原始、很酷,好像头盖骨就是一顶帽子。

一方面脑和机器的连接不可避免,另一方面植入芯片等不可逆的入侵手段安全系数似乎不高。可以自由定制和更换的芯片,就像购买和组装宜家家具,大概会变成商业社会针对人脑的基本组织形式。

但接入芯片是否会改变人脑本身的结构?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为什么?我也拿不准。

所以《精神采样》试图描绘利用芯片来分享“体验”“顿悟”“超越”等似乎人类共有,但又因为过于个人化,而难以真正共享的东西。

“平庸无核”的精神采样员陈更像个负面例子,如果人类无法共享超越、爱情等高贵的体验,那么就只能共享平庸和平凡的恶了。

当然,或许不应该区分知识和体验,毕竟它们都来自大脑。

写《精神采样》的时候刚刚接触“大脑连接组”,觉得很有意思、很关键。或许知识、体验、灵感与信仰全部来自大脑的某种连接结构。这种结构应具有很高的可塑性,比如婴儿、狼孩或者脑机结合。如果人能洞悉这种结构,那么人类发展和人工智能的课题会得到极大的推进。我们也可以借以思考宇宙中其他的生命结构。

小说中的采样员陈更只负责采样,但从没超越过自己。利用机器人探索人性的蕾拉和通过莱布尼茨探索宇宙精神的尼古拉斯,才是真正值得他追逐的东西。

毕竟,生命的存在直截了当,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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