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带的音质不是很好,有噪音,像是信号很弱的短波频道的广播,刺刺啦啦的。
“不要杀我……”一个很惊恐的男人的声音,他的呼吸很急促,似乎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江有沱,你因为啥呀……到底因为啥要杀我……”他的语气充满了疑惑、惊恐,也许还有些许刻意掩盖的愤怒。
“认识这个吗?我姐的。”
宋炎没说话,传来一阵混合了笃笃笃和摩擦木头的声音,大概是在摇头,他现在应该在柱子上,是脑袋摩擦那根木头的声响。
“二十年前,槐林,你杀过一条命,这个是她脖子上的……让你抓掉了,你还回去找,在水洼里摸,没找到……记得不记得?”
江有沱理解他为什么摇头,相信他并没有撒谎。因为打几年不联系的朋友都容易被忘的一干二净,谁又会记得二十年前只看过几眼的一块火柴盒大小的木牌呢?所以他耐心地进行了提示。
宋炎“啊”了一声,与他之前的嗓音有截然的不同。疑惑、惊恐与愤怒一扫而光,被绝望到极点的恐惧代替。如果不是录音,金四九和陈鹤群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绝望和颤栗的声音能简单到只是一声“啊”。
看来提示起了作用,他现在想起来了,所以恐惧就来了。这种恐惧不是因为回忆,不是因为自己杀过人,而是因为即将被杀。观看别人的恐惧带来的恐惧和因自身面临的可怕后果产生的恐惧,这两者有着天壤之别。这就像听一个悲惨故事,听众的眼泪和受悲惨折磨的人的眼泪怎么能等同呢?所以对宋炎来说,回忆不是恐惧的原因,但是毫无疑问坚定了他对自己被杀概率的认识。此刻他坚信,无论自己说什么,生的可能性都将是零。能多活一分钟还是十分钟,取决于这个男人的心情。
现在自己被绑在一间不会有人来的密林小屋里。二十年前,就是在这片林子东边的小路,他曾害死了一个女孩。这么多年,那个女孩的影子已逐渐淡出了记忆,所以他越来越认为,这个世界上将再不会有人知道。在千百个深夜,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有杀过人,没有杀过人。他认为已经成功了,似乎真的已经埋葬了那段回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坦然。就算在某个时间偶尔想起,他也不再认为是真的。那仅仅是一个梦,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是虚构的,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过,否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她?谈及她?更没有一个人去找过她?在村子里即便谁家走失了一条狗,一只鸡,都要用大喇叭喊上一喊,甚至挨家挨户地寻找,她为什么还不如一条狗、一只鸡?
他现在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她的。他要为她复仇。
“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他抽泣着。
“错在哪儿?”江有沱的声音,可能是嘴巴距麦克风稍远,不仅声音小,音质也降低了不少,但是能听清楚。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一具尸体,连语调和音色都散发着强烈的腐朽气息,能杀死一整片树林——毫无疑问。
“你会不会放过我?”过度的绝望让宋炎的嗓子岔了音。
“不,不会。”一声巨大响声,是单放机放在某处的声音,看来是江有沱一直用手拿着,累了。在录音状态,录音机任何微小的磕碰都能成为巨响。
几声脚步声,逐渐变小,又随即变大。江有沱走到那边拿了什么又返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家的人都会死去,你比他们幸运,因为你先死,不会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但你爹会。”
江有沱刚说完,宋炎就“啊——”了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一阵拖动什么东西的声响,应该是那面镜子。
“我说我说……”宋炎突然结结巴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可能是江有沱手里拿着一把刀正作势要捅他。听到他这么说,江有沱移开了手,所以接下来宋炎的口气便缓和了一些。
下面的录音,江有沱没有再发出一丝声响,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宋炎那绝望的陈述……
宋炎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只能确定是农历一九九七年三月某一天的黑傍儿。那时候沙河里还有一人深的水,水里有很多白鲢,一到阴天的时候就歘歘地窜出水面一米多高。河面上漂着水草,有水浮子、蜻蜓,有成群的青蛙。河边的茅草上,还能看到卷缩着晒太阳的马鳖[224],有淘气的孩子会把塑料布缠在木棍上点燃,往马鳖的身上滴融化的塑料,马鳖本来卷缩的身体一下伸展得老长。
那天的天气非常糟糕。本应吹东风的时节却刮起了西北风。那风从晌午开始,越来越大,风声尖锐刺耳,像是待宰的猪拼尽力气发出的绝望悲鸣。一切能被风卷起的东西都飞驰在空中,沙火里的沙土甚至整个河堤都要被掀上了天,天地玄黄,似回到了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
到半黑傍儿的时候,阴云密布,炸雷四响。沙火槐林沙河沟子附近有很多球状闪电,空气中混合着一股血腥和烧头发的焦糊味让人干哕。庄稼倒伏在田里,像梳子梳过的毛一样理顺。飞沙走石击打着一切阻挡之物,噼啪作响,玻璃坏了,窗纸破了,谁家的猪狗跑在街上被打得嗷嗷叫唤着四散逃命。整个世界像是得了黄肝炎的病人,天是暗黄的,地是暗黄的,空气也是暗黄的,只有闪电是血红的,那一定是天幕被炸雷舋出的裂纹。
豆子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时,宋炎跑出了家门。现在他只记得父亲宋修德吵了他,暂时想不起来争吵的原因。
大街上的风打得他睁不开眼,看不到一个人影。他顶着风一口气跑过了桃林,又跑过了沙河桥,四周的球状闪电让他害了怕,他知道前面槐林里有个小屋,还有个看树行的刘疤瘌,那里是一个好去处。刘疤瘌会拉呱,他知道公鸡为什么没有小鸡而猪有。他知道半夜黑咾走路碰到“黑乎庄子[225]”怎么请它们让路。他还会拉骚呱,知道在什么距离看女人什么部位,要近看脖颈,远看腚,不远不近看奶峰。
他下了桥,穿过沙土窝,沙土已被雨点砸得像箩底。再顺着槐林东侧的小路往前走,他知道走不了多远左拐进去就是小屋。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幕,灰黑的云彩像雾气一样流淌在天底。雾气之上是一整块青黑的天底,天底像是浇筑了水泥。雨点落在槐林是刷刷的响声,右侧刚长出一揸多高的玉黍,雨点落在庄稼的叶子上,是啪啪的响声。雨点打在脸上,是噗嗒噗嗒的声音,疼而冰凉。这雨一定很大很大,他想。
就是在槐林边的小路上,他遇到了同样着急赶路的桃叶蓁——他想起来了,刚才跟父亲争吵的原因是看黄色录像被宋修德发现了——如果他刚才能跑快点,此刻就已经跑进了槐林,这样就不会遇到桃叶蓁。如果刚才在桥上没有多看两眼河面上乱窜的白鲢,没有多想了一会要不要回家,甚至此刻没有看水泥一样的天幕,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事实就是这样,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会遇到人的地方,他遇到了桃叶蓁。
她时年正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这桃花娇艳欲滴地正向着他走来。不远不近的位置,他盯着她的胸,看到她被打湿的粘在胸前的衣裳,猜想着衣服下面会不会这样圆润挺拔有弹性。刚才还满腔的悲愤和怨恨让邪念催化成一个魔鬼,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盯向她的脖颈,白皙而有光泽,沾着的几滴水珠让她更加诱人,像刚洗过待用的白梨。他转过身,盯着她渐远的屁股,越发认为刘疤瘌拉的骚呱都很实用。看着看着,他突然意识到机不可失,所以马上跑了上去,地上的水洼在他脚下四溅,发出啪叽啪叽的响声。桃叶蓁转身回了一下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恰好一下抱住了她。巨大的冲力把她扑倒在一旁茂盛的草丛里。农历三月的大雨冰凉刺骨,寒冷并不算什么,此刻,就算是杀头他也愿意。
女孩的呼救和嘶喊,被草丛淹没,被槐林淹没,被沙河淹没,被风淹没,被雷淹没,被雨淹没。此刻没有神,没有正义,也许什么都没有。多少年来人们都未曾谈及过这个女孩,却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气,因为在一个本该刮东风的时节却狠命地刮起了西北风。他们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农历三月某天黑傍儿沙河沿岸电闪雷鸣,球状闪电伴随着炸雷,一些老人还说让他们想起1939年夏天鬼子的迫击炮声。还有乡民说那天在沙河沿岸有龙在斩妖除魔,怕人看到害怕,所以用恶劣的天气进行清野,还拍着胸脯一钉子两响[226]地说,“那天真来了龙,我看到了。”
只有宋炎知道那天在沙河附近到底有没有过龙,他在那里,和一个女孩。然而女孩后来死了,所以他认为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偏偏,看树行的刘疤瘌看到了他,但他并不知道。有人问过刘疤瘌,“你在沙火里看树行,都说那天沙河里来了龙,你见了没有?”
刘疤瘌说,“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魔鬼从天而降,它放一个屁,就是雷,他瞪一下眼,就是电,吹一口气,就是风,吐一口吐沫就是雨……”
“你放屁。”
每当刘疤瘌这么说,听众总有人说他放屁,他的话没人信。
宋修德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问他那天下大雨的时候有没有人来偷挒槐叶。他说雨停之后检查了一圈,一片叶子都不少。宋修德问他下雨的时候有没去检查一圈。他说外面太吓人了,我不敢出去,怕被雷劈了。宋修德很满意。他对自己的回答也挺满意,却让他后悔了二十年,因为一个秘密压了他二十年,直到压死。这些事是刘疤瘌在八风镇亲口说给槐花的。
刘疤瘌还对槐花说,那天想趁着雨还没变大,想到河里摸几条鱼,他穿着雨衣,拎着一个网兜沿着树林里侧的边缘往南,听到了呼救声,是那种刚一张嘴喊就被捂住的声音。顺着声音,他看到摇晃的草丛,走了几步,看到宋炎像一条狗一样,正贪婪地把嘴巴朝一个女孩胸上拱。大概是拱累了,所以他骑在她身上开始扒衣服,女孩脖子里的一个木牌子碍了他的事,所以他一把扯了下来扔到身后。
女孩哭着说,“你放过我……”宋炎不说话,嗤拉一声撕开了她的上衣。女孩开始拼命呼喊,挣扎,宋炎想让她尽快安静下来,所以往她脸上击打,然后一只手掐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扒裤子。女孩突然浑身筛糠一样地抽搐,翻着白眼,口吐白沫[227]像开了盖的啤酒往外冒。宋炎兴致全无,他害怕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瓢泼大雨顷刻而至,他站在雨里,呆如木鸡,脑子却飞快地想着应该怎么办?正要逃跑的时候,宋修德来找他了,怕宋炎掉河里淹死。宋修德本来要到槐林小屋找他,就在这儿碰到了。
宋炎看着赤裸着上半身还在抽搐的女孩,嚅嚅地嘟囔着,“完了完了……”她裸露的肌肤上到处是他抓挠的血痕、手印,还有血淋淋的牙印在她锁骨、肩膀、脖颈和乳房上,他刚才上了嘴,像一条饿疯了的公狗要把她嚼碎生吞。她的嘴角一侧淌着白沫,另一侧破了一道口子,同样是宋炎咬的。
宋修德一把抓住儿子的脖子,吼叫,“是不是你干的?!”然后一脚把他踹坐在地。
宋炎双眼发直,“没脱裤子……还没脱裤子……”他听镇子上的小混混说,脱裤子和没脱裤子性质完全不一样。没脱裤子,叫耍流氓,脱了裤子,就叫强奸犯。耍流氓最多是被拘留几天,强奸犯则会被先割掉蛋蛋再枪毙。他想的是,自己不能没有蛋蛋。
宋修德一把把宋炎拽起来,然后把女孩放到肩上,右手搂着她的大腿,女孩的头发和双臂垂在他背后。宋修德说了一声,“跟我走!”然后两人朝南跑去。
宋炎跟在后面,不时地左顾右盼,怕有人发现。女孩的头颅和低垂的双臂随着宋修德的脚步毫无规则地晃荡,无休无止。
刘疤瘌从树后爬出来,往南看了两眼,雨变得好大好大,那父子俩顷刻消失在雨幕里。他从水洼里摸出了那个木牌儿,迅速地回到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