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九接到江有沱报警就知道有大事要发生,这不像是江有沱的风格。他马上给孙一水打电话,“八风镇又要闹人命,赶紧来,江有沱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有歹徒进了他家要杀他。”孙一水马上给郭旆汇报了情况,建议派武警过去。
金四九让值班室的小张通知陈鹤群,自己开车先走,没时间等他了。他想给八风镇派出所打电话,突然想起来那边派出所晚上没人值班。
金四九戴着蓝牙耳机,怕错过江有沱的来电。那边的情况他不清楚,所以不敢贸然打电话确认情况。深更半夜,这大的风,一群歹徒进了他家,也许江有沱现在正蜷缩在某个角落等救援,一个电话可能让他送命。
他正想着,江有沱电话就来了。
江有沱说,“人都放倒了,叫救护车吧,七八个人。”他说话的时候,长刀还放在宋修礼肩膀上,刀刃向着脖子,一说话,那刀就像一个放不稳的瓢[202]似的来回窜,宋修礼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捏着刀背,生怕一个打滑割断自己的脖子。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刀吃了人血有了煞气,反正脖子处像被盐水浸泡了似的隐隐作疼。
挂了电话,金四九用直周话狠狠骂了句,“江有沱你这狗揍哩!”他记不得多长时间没爆过粗口了。果然又伤了人!
“暴徒!暴徒!”金四九愤愤地自言自语,额头上的青筋鼓鼓的。他咬牙切齿使劲抓着方向盘,油门不知不觉地踩得越来越深,汽车像是不断弹起落下的皮球。走了几百米,想起救护车的事,大声说,“给孙一水打电话!”手机智能助手会完成拨号。
孙一水带着人正往这边赶,听金四九说伤了一堆人,冲突已经结束,很是吃惊,赶紧要了救护车。不用猜也知道,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肯定是江有沱。如果是孬人得手,不会有人给金四九打电话。这样的话,武警就派不上用场了。他马上给郭旆报告了情况,郭旆在他们后面。
金四九赶到现场,还没进院子就听到狼嚎一样的一片叫声。打着强光手电一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人,有的躺在血水里鼓涌,有的动也不动。还有一截一截木棍似的东西随处扔了一地,仔细一看,是人的胳膊、腿。景象之骇人,金四九生平未见。正想再往前走两步,猛地一阵干哕,呼呼啦啦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有两个人一动不动站在东侧槐树下,有些背对他。金四九照着手电,横向走了几步,好看清两人的脸。前面的小矮个双腿正筛糠一样抖动着,像是背着一座大山一样快要坚持不住。双腿下一片水迹,腿肚子上还挂着一溜泥巴一样的东西。灯光往上,看清是宋修礼,他微张着嘴,脸色煞白煞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斜看着右肩,金四九这才注意到他右肩膀上的刀。刀身太薄,这个角度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身后的江有沱一脸血污,瞪着眼睛看着金四九的手电,三个人的站位很像是警察来解救人质。
“江有沱,放下刀。”
“你有手铐没?他是孬人。”
金四九心里暗骂了一句,他从来就没带过手铐,也从来没想过会逮人。
江有沱用刀面拍了拍宋修礼的脸,“知道说什么吗?”
宋修礼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金四九看他俩这默契度,知道刚才江有沱一定跟宋修礼说过什么恐吓性的话。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要按说好的办,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宋修礼有什么重要把柄掌握在江有沱手里?
宋修礼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江有沱,感觉没什么危险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没漏出来的屎让屁股一蹲,发出噗叽一声脆响,像是一个石头墩子砸到烂泥巴上。如果没有裤裆挡着,肯定要屎花四射。宋修礼顾不得想裤裆里是不是有东西,命与屎相比,当然是命更重要。如果刚才江有沱能放过他,别说坐,就是吃他都愿意。宋修仁以前说,生死关头能激发人的强大潜力,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关键时候连屎你都能吃。他现在信了。
宋修礼四脚拉叉地一坐下就开始哭,大概是看到了警察,心里一下就踏实了,确信江有沱无论如何不会当着警察的面杀他。
金四九打着手电检查了一圈地上的人,一共八人,三个已死,剩下的五个,两个在捂着断臂扯着嗓子叫唤,两个在呻吟,还有一个连呻吟也不呻吟了,只剩一口气,快不行了。金四九从车中取来扎带,给五个人勒住断肢。他没学过医,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做完这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事可干了。
江有沱还刀入鞘,从地上捡了两三把手电筒,打亮,灯头朝上靠在树上,院里总算有个亮。冲宋修礼说,“你不跑,是不是?”没等宋修礼说话,拿着刀向屋里走去,冲金四九说,“你渴了吧……”绕过地上的断肢和一滩滩的血迹、尸体,径直去了。
宋修礼带着哭腔,看着他黑黢黢的身影,“我咋跑啊?”
一会,江有沱拎着茶壶和一只茶碗出来了,给金四九倒了一碗水,“喝吧,我要自首,杀了好多人,以后不会,不会给你倒茶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有沱的声音听起来突然很沧桑,有些哽咽,他一直当金四九是朋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金四九没说话,接过大碗一饮而尽。旁边的宋修礼看他俩关系像朋友似的,突然咧开嘴放声大哭,这一生,他从未如此绝望,即便刚才江有沱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这突然而至的巨大痛苦,只是因为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倒了一碗水!
“你们原来是一伙的……”他含糊不清地边哭边说,“一伙的!”这一刻,他猛然醒悟,警方为什么对大哥的死如此冷漠,甚至连查都没查,问都没问就草草结了案。他当时甚至还怕警察调查出别的事,现在看,他一直都在别人画好的圈圈里打转,还自鸣得意以为走了大运。
他想着刚才江有沱跟他说过的话,“你老老实实招了就好,不然,我会杀了宋淼,他是你儿子,是不是?”
他吃惊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有沱说,“直周城里,除了宋修仁和宋淼不知道,谁不知道呢?宋淼长得跟你一样样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他拼了命地帮大哥打天下,因为家产迟早都是宋淼的,他比宋修仁都疼宋淼。现在,江有沱一下摁住了他的七寸。他要是不老老实实向警察坦白,宋淼就会死在江有沱手里。江有沱如果要杀他,绝对会办到。只有为了宋淼的牺牲,他认为才值得,才有意义。
江有沱说,“你还有怕的事?还有心疼的人啊?”
宋修礼说,“他是我儿子,为了他我愿意做任何事。”
江有沱听到他这样说突然大笑起来,连地上那几个躺着嚎叫的人都被吓得收了声。宋修礼从来不知道江有沱会笑,会这么大声的笑,震得自己耳膜发疼,在黑漆漆的老槐树下,这笑声恐怖异常。
江有沱笑够了,终于说,“原来你也知道这道理啊……你们宋家,要是都知道这道理,就好了。”
宋修礼觉得江有沱这话里有话,又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金四九喝到第二碗,江有沱用茶壶跟他碰了一下,有干杯的意思,然后仰起头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擦了擦嘴,“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要是回不来,你联系一下范文成和范西泰,西间屋的东西是他俩的。另外……”他下腰拿起刚才放在地上的刀,“这东西给你,唐横刀,古物,你要是不要,就给文物馆。吃过血,有邪性了。”
金四九点了点头。
说话间,孙一水带着人到了,救护车紧随其后。
医生快速地检查了一圈地上的人,只有三个活的,死了五个。那边把活着的伤者往车上抬,这边孙一水三言两语问明情况,给宋修礼上了铐子塞到了车里。
“你挺有本事啊江有沱!”孙一水看着满院子的血迹、铁棍砍刀和横七竖八的死人,瞪着江有沱,伸出右手的食指戳着江有沱的左肩窝,“自卫呀!?嗯?”
江有沱点点头,“是。有活的,你问问。”
孙一水两手掐腰转了一圈,低声咒骂,“操你祖宗!”突然双手抓住江有沱的衣领,使劲往自己这边拽,江有沱任他冒火的眼睛瞪着自己,不发一语。
“正当防卫?!防你娘个腿!你这是防卫挑拨!”说着大声喊了一声,“逮了他!”然后一把推得江有沱后退了一步。
江有沱双手握拳并在胸前,等一名警察给自己上了手铐,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孙队……我要自首……你没来前,我已向金警官自首了。”说着,拍了拍右侧裤子的口袋,“这里,你们一直要找的证据!”说着拉开拉链,向孙一水侧了侧身以便把口袋朝向他。
孙一水走过来摸了一下,有东西,拿出来,是录音笔。
江有沱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孙一水和金四九,裂开嘴笑了笑。他的脸上满是别人的血,沾上了土,成了黑色,此刻露着一嘴白牙反着灯光,看起来十分诡异,似是欣慰,又似在示威,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