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吃了晚上饭去看柳小霞。好几天没来,挺惦记她。每天他都跟李婶通一个电话,李婶说柳小霞这几天精神状态还好,没有再魔怔。还说今天陪她去了一趟医院,没大毛病,只是气血不足,抓了两包草药,已吃过一回了。
江有沱的小木兰打不着火,便骑了江平安,马鞍子下放着柳小霞送他的那把长刀,用布裹着。出发前他扫了扫院子,这大的风,知道也是白扫。又从灶火里杵了两铁锨草木灰扔到了茅坑,这样苍蝇就会少。最后他把父母的照片放到了桌子上,上了一炷香,磕了四个头[197],哭了一会,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可别,可别……怨我啊……
又起风了,黄土荡天,似要下雨。江有沱找了块手巾蒙了口鼻,戴了防风镜,骑着马出了门。他要赶时间,所以一上路,江平安就尥[198]起蹶子四蹄腾空。他怕油道伤了平安的脚,抄了斜路直奔直周城。
人在马背起伏,两旁的原野便也似深夜里起伏的大海。一人一马一刀,顺着曲折的田间小路绝尘而去。江平安仿佛知道主人的心事,往常总是边跑边心不在焉地吩嗤鼻子,今天只顾奔跑,像是突然有了自由身,他从未跑得如此欢乐,也从未如此专注。
风沙眯了平安的眼,那马双眼淌泪又被风打散,下眼角处沾了一截泥沙。
远处的槐林传来阵阵低吼,似是哭声,又似笑声。天幕黑黢黢的跟原野一样,分界不甚分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看到路灯的时候,就快到直周城了。从阴暗逼仄的古城楼下过去,路口向右就是永年街。一排小别墅工工整整站在路南,唯独三号院显得冷清异常,在外面连灯光都看不到。
宋修德已下葬了,埋在了桃林。出殡那天江有沱是陪着宋修义来的。宋修义说,公司还需要你,你要是愿意留下来,以后就给我开车,工资待遇不少。他知道宋修义不是需要一个司机,而是一个保镖。宋修义不怎么出门用车,所以宋修德死去这么多天,宋修义也没给他打过几次电话。
宋修义说,不管来不来,工资照开。这不是宋修义的风格。也许宋修德的死让他开了窍,为人处世不能太狭隘太居高临下,否则你有事的时候真的没人出力,不落井下石就是对你客气的了。宋修义对宋修德说,“哥,对穷人不用太客气的,只有他求咱,咱们用不着他。”宋修德“呔”了一声,皱着眉头,“你死了以后谁抬棺材?你躺棺材里能把自己抬到坟坑里去?”又说,“你家着火了,谁给扑?还不是街坊四邻?用不着人?好多事你都得用人。”
宋修德死前几个月还跟他说过一句话,宋修义记得死死的,“没有用不到的人,所以凡事别做绝,给人留活路,将来好见面儿!”这句话他天天琢磨。特别是,一想到现在的境况,他就有点孤立无援的感觉。公司里的事,突然成了他一个人说了算。柳小霞什么也不关心,甚至也不关心钱的事。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到了三号院,江有沱下了马,也没拴缰绳,直接推门进了院子。里面一点灯光都看不见,像是没人似的。亭台楼榭,已没有半点生机。穿过假山,月亮门一侧的一溜死竹子在风里哗哗作响,那个板橛子仍旧扔在那里,还保持着宋炎死时的样子。
李婶坐在屋门口,看到江有沱,马上站起来,悄声说,“刚吃了饭,睡了。”
江有沱说,“我看她一眼就走。”说着,随着李婶进了屋。
柳小霞听到了动静,知道来的是江有沱,摁亮灯,胳膊肘支着身体往上挪了挪靠在床背上。
看江有沱进来,柳小霞指着身旁的椅子,勉强挤出微笑说,“老沱子来了,快点坐下歇歇。”又说,“热不热?外面好大风啊,你看看,这么孬的天[199]还来……”
“顺道。”江有沱犹豫了一下,终于坐下来,“坐不住,一会就走。”
“看你这打扮,还有事去办啊?”
江有沱点点头,“以后,我可能不会来了,有件事,会处理很长、很长时间。”
柳小霞听出来这话里有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不要去干傻事啊,你要干啥去?跟我说说,啊。”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她劝不动江有沱。他要干的事,那就是在脑子里琢磨了一千一万遍之后要干的时候才会说,更多情况是干了也不会说。他是那种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
江有沱把脖子里的毛巾扯了扯,透点风,“我去找宋修礼,他干这么多事,账得算。”
柳小霞摇摇头,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身上的被子上,轻声说,“还算吗?别算了!人活一世,眨眼就完,拉这么多仇恨,干啥?再说,就算打个五马破曹[200],也都是老宋家的事,让他们打去吧,没你的事。你好好的,啊。”
江有沱站起来,“我走了。”
柳小霞不去看他,默不作声,怕一看他一说话眼泪掉下来。
李婶送江有沱出了门,轻声说,“你听这一回说吧。”
江有沱伸手感受了一下院子里的风,盯着模模糊糊的假山,缓缓地说,“别的,我听说,这一回,我不能听。我要给宋董讨个公道,给宋炎讨个公道。两条人命,不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出了门,他给宋修礼打了个电话,“我有东西给你,半个小时,八风镇,我家,来拿。”
宋修礼问什么东西,他磕磕巴巴地说,“关于你,会不会……进去的东西。”“进去”就是进监狱。他知道宋修礼一定会到。本来,他出发的时候打算去宋修礼家,柳小霞刚才劝他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去宋修礼家和让宋修礼来八风镇,性质完全不同。
狂风大了许多,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天底似有闪电,亮在云后。
江有沱摩着平安的脖子,拍了拍似在表扬他,跳上马,兜着缰绳原地转了一个圈,又看了一眼这黑漆漆的大院,两脚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平安便小跑起来。出了直周城,不用主人呵斥,便猛地加快速度,马蹄声换了节奏,由舒缓的“嘚嘚嘚嘚”突然变为“咕咚咚,咕咚咚”,马尾让风吹得直直的,在乡间的小路,像一道疾驰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