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德惨死对老婆柳小霞来说不啻于天塌地陷,她在家魔怔了一天,第二天傍黑天的时候疯了。一个人一丝不挂地挎着一个箩兜[176]爬到院中央的假山上,骑着最上面的一块怪石,脚蹬手刨地骑马飞奔,还能一会射击,一会射箭。
保姆李婶赶紧给宋修义打了电话,又怕她摔下来,就站在假山下陪她说话,问她挎着箩兜干什么,她说要装仇人的头。
宋修义昨天被警方问了一天,反反复复,这个问了那个问,他能提供的情况始终就那么一点,喝多了,下雨了,要睡的时候出事了。
凶手死了,同伙被抓了,案情一天就查明了。这是警方告诉他的。一定是宋修礼在幕后指使的。他这么认为。但是,就算宋修礼现在指着鼻子告诉他是他干的,他又能怎么样?身边能指望上的,还有谁?除了江有沱。
接到李婶电话前,他把江有沱叫到了家里,给了他五万块钱,说,“老沱子,大哥现在家破人亡,你给他报仇好不好?”
江有沱把一摞钱推回去。
“嫌少?”宋修义感觉五万块钱对种地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啊。他竟然不动心?嫌少可以还价啊。
江有沱说,“这是宋修礼的命?你哥的命?还是,我的命?”
宋修义被问住了,便支支吾吾唉声叹气,那神态举止就像说,都他娘嘞个X的靠不住。
江有沱说,“宋董对我有恩,在我最难的时候,他帮了我。你不用管。”言外之意就是他会报仇。
宋修义仰起脸,“老沱子,你是个好人啊,我就知道你是天大的好人。只要弄死宋修礼,我给你二十万。”
江有沱轻轻摇头,“我不是看你的面儿,是宋董。要不是看他,我早揍你了。”
宋修义咽了一口吐沫,想不到大哥一走,这司机竟然这么对自己说话。难怪大哥以前提醒他,“你总是对江有沱呼来喝去的当下人,惹毛了他,他真敢揍你哩。”以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
正说话的时候,李婶来电话了,说柳小霞疯了。
宋修义让江有沱开着自己的车载他一起去。到永年街三号院,大门开着,从大街上就能听到柳小霞大声叫骂。大概是因为坐在假山上,人在高处喊,声音传得远。
李婶见宋修义来了,便冲柳小霞喊,“祖奶奶,你快下来吧,来人了!”
“让他们都滚,再不滚,我一枪扎死他们!”说着,两只胳膊乱抡,这是年轻的时候看杨家将看的,里面有个女将使枪。平时她曾跟李婶拉闲呱,还说什么杨家梨花枪如何如何。
“大嫂,你下来……”宋修义一句话还没喊完,柳小霞探手从箩兜里拿出一块小石头,一甩手就冲他飞来。
江有沱眼快,一抬手接住了,一看是块像鸡蛋一样的鹅卵石,一定是柳小霞从假山上抠下来的。这东西要是打在宋修义脑门上,非砸一个窟窿不可。
宋修义吓一跳,对李婶说,“这么热,不晒死也得渴死了。”这大太阳底下,细皮嫩肉光着屁股晒着,晚上就会起一身的燎泡[177]。江有沱十分清楚,小时候有一次割麦子,那时候他爹还没死。到地里太热,他脱了上衣,只顾低头下着腰干活,背给晒伤了,晚上起了一层水燎泡,疼得睡不着。
江有沱冲她说,“下来吧,你小儿宋炎,来了。”
柳小霞一听,马上瞪着眼,冲江有沱喊,“我认得你,你不是老沱子么?你别诓[178]我呀。”
“不诓你,他在屋里等你哩。”
柳小霞仿佛知道他在骗她,但还是想着“万一是真的呢?”所以她把斜挎在身上的箩兜从肩膀上拿下来,拎着箩兜擎儿[179],随手就扔了下去。箩兜噗嗒一声在地上滚出老远,底儿给摔烂了。
李婶把早就把准备好的一条被单搭到肩膀上,走到假山下,扶柳小霞下到地面,把被单披在她身上。柳小霞眼神不那么直勾勾的了,嘴唇上起了一层死皮,浑身上下水洗一样湿。
李婶扶着柳小霞进了屋,给她端了一杯水,看她喝了,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又怕人看见,低着头从江有沱和宋修义中间挤过去,快步走到院子里洗了把脸。这才两个多月,眨眼工夫,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这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过的时光突然间竟还不如她这个孤寡老婆子。什么时候,轮得上她这个佣人可怜起县里的大富豪来了?她从来没想过。
柳小霞喝足了水,神志似清醒了些,冲江有沱说,“你将一将[180]说的啥?宋炎回来了?”见江有沱不吭声,便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
江有沱说,“他扭了个遭儿,又出去了,去找他爹了吧。”
柳小霞吧嗒吧嗒掉眼泪,突然像恢复了正常一样,低声说,“你们走吧,没事了,人死如灯灭,早死晚死一样死。早死是解脱,晚死的活受罪……走吧,你们走,保姆在家呢,不用操心我。”
见两人不动,柳小霞说,“你们不走,我就上假山……”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说,“别以为我疯了,我没疯。我现在想安生一会,好不好?”
宋修义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屋,对李婶说,“好好看着她,有事赶紧给我打电话,现在家里出这么大事,多帮衬帮衬。”
李婶说,“你放心吧,我给他们洗衣做饭好几年了,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比亲人还亲。”
江有沱在宋修义后面,递给李婶二百块钱,“买点菜啥的,回头我再给你拿。”
李婶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现在宋修德死了,柳小霞精神不正常,这个月买菜的钱花完,她还不知道找谁要哩。
江有沱在大门口拽住宋修义,“就这么走了?”
“不走,在这儿干啥?帮不上忙。你将一将没听见她说想安生安生?”
“你也疯了?她可是,是你嫂!你不管她,让外人看,看笑话?”
江有沱把宋修义送回家,拿了那五万块钱,然后骑了自己的小木兰返回到宋修德家。本来他想带她去医院看看,柳小霞死活不肯,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他要给她留点钱,柳小霞不要,“你给他当司机,风里来雨里去的,怎么还能要你钱。他人虽死了,钱却带不走,家里有,家里没了,银行里也有,我都能取。”
柳小霞告诉他里屋地下室里有一个多半人高的红色木头匣子,让他拿上来。
江有沱进到里屋,找到入口,地下室里放着一圈货架子,瓷瓶瓷罐子瓷盘子摆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没擦干净泥的雕塑,似是从地下挖来的,应该都是值钱的东西。撒摸了一圈,角落里果然有一个木头匣子,吹了吹灰,便提了上来。
柳小霞说,“他说过,能配得上这东西的人,就应该是个挺硬的人。你给他开这么长时间车,出生入死的,这东西送你吧。”
江有沱打开匣子,是一把长刀,旧是旧了点,从刀把看,应该翻新过,刀鞘挺新,不是原装的,老刀鞘应该是在地下放的时间太长,烂掉了吧。刀鞘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有三个字,“唐横刀”。江有沱握住刀把抽出寸许,刀体通亮,刀刃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这东西,他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说全国也找不到跟它一样成色的。”柳小霞说。
江有沱摇头,“我不要。”说着把刀放回匣子,合上盖子要放回去,被柳小霞一把拉住。“我还能活多久?这些东西早晚也是别人的,你不要,给谁?”
这刀如果真是古物,必然是出自唐代。唐刀有四种制式,横刀为其一。唐刀工艺极为复杂,锋利无比,兴盛时期的唐朝有两件利器,一是刀,二是明光铠。唐以后,唐刀制作工艺就失传了,即便后世考古,也没有出土一把完整的唐刀。所以这刀如果是唐刀,必然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