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修德和宋修义知道宋修礼也收到了跟他们一样的U盘,他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宋修义去上祭的时候宋修礼会那样的态度。双方U盘里的文件照片相同,区别的是文档内容。
给宋修礼的文档内容更像是“认罪”,大致内容是说自己身不由己,身份被宋修德识破,如果不按他说的做,就是一死。要算账找宋修德,跟自己没关系。宋淼当然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
宋淼在处理完宋修仁的后事之后就走了,连头七都没过。走前,他告诉宋修礼,“二叔,爹的天下是你帮他打下来的,守住就是你的。你要是守不住,就由我来守。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毁了他们那一支儿。”
宋修礼咬着牙,狠命地点了点头,“你爹的天下是你的。我帮你爹打天下,现在我来帮你守住它。家里的事你不用掺和,跟你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叔能扛得住,不拖累你。你走吧,离开家才安全,这样我才放心,你爹也能放心。”
宋淼给宋修礼磕了三个响头,脑门咚咚咚地往地上攮,宋修礼紧拉慢拉地拽他起来,宋淼一脸黄土,辨认不出颜面,泪珠子在满脸的黄土沫子上滚过,冲出两道褐色的道道儿,歪歪扭扭的就像那条沙河。他擦了一把眼泪,一下就成了一个大花脸。宋淼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拎着行李出了门,嗷嗷地哭着走了。宋修礼圪蹴[143]在地上哭着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感觉这孩子心真狠,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这一次,说不定就是爷俩儿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略感宽慰的是宋淼只要离开家,就能平安了。
宋修礼老婆整天只知道打麻将,戴着金项链金耳坠金戒指,两只手脖子上带着金、银、玉质的手镯各一对,胳膊一晃手一动就哗啦一声响。她两耳不闻人事,只要往麻将桌前一坐,能哗啦啦搓上一昼夜都不觉得累。他们有一个女儿,已出嫁到临县,多长时间不回来一回。闺女到底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好的闺女也不如一个烂儿。现在,他们这一支儿的唯一继承人是宋淼,宋修德那一支儿算是绝了。所以从根本上说,宋家只剩下一棵独苗了。
宋修礼对杨翠花说,“大哥说过有个保险柜在墙柜里。”杨翠花不知道,两人找了半天,果然在卧室的墙柜里找到,保险柜嵌在柜后的墙内。密码很容易猜,是宋修仁的生日。这保险柜还是在盖房子的时候嵌进去的,外面又挡了一层板,装了墙柜,就算是家里来了贼,也决然不会轻易找到。装保险柜的时候杨翠花还没来。
保险柜里有一个存折,密码写在封皮上。几沓没拆封的现金,还有一部带充电器的手机。
杨翠花说,“怎么办?”
宋修礼说,“钱是你家的,现金和存折都是你家的。你是大哥的老婆,现在全部是你跟宋淼的了。”
宋修礼把手机充了充电,开了机,通讯录中只有一个号码,没有人名,宋修礼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宋修仁跟这个人是什么关系。但是他能猜出来,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可以为大哥卖命的人。他现在恍然大悟,为什么有些业务在自己看来根本不可能,而宋修仁打个电话就能办理。大哥手里掌握着自己没有的能量。现在,这种能量是他的了。
他用这部手机给陌生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竟然是曹景凯,公司里的保安队长、办公室主任。他就是宋修仁在很长时间以前像说漏了嘴似的跟宋修礼提及过的“清道夫”,宋修礼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曹景凯不是本地人,宋修礼也不知道他的家是哪里的。这个人在七八年前就来公司了,是大哥的心腹。宋修礼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些事连自己都不知道而大哥却会让曹景凯知道。以前他还觉得大哥是不是糊涂了,曾提醒过他,宋修仁只是闭着眼睛抓着脖子里的金链子说,“我有数儿,你别管。”有些时候,他认为自己比大哥能耐,现在感觉还差很大一截儿。
宋修礼把曹景凯叫到家里来,说,“大哥走了,留下这么个摊子。”说着,从茶几下边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递给他,是宋修仁的死亡现场照片和一个文档,“不是自杀,是‘出离子挂炮儿’干的,受了宋修德的指示。”
曹景凯看了看,一言不发把电脑合上,“我怎么做?现在你当家了,你说话。”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跟往常有些不同,要说哪里不同,宋修礼说不上来。可能是带着一股冷冰冰的威严气势吧。
“大哥死得这么惨,我得给他和宋淼一个交代……”
曹景凯点了一下头,“懂了,我去办。”
孙一水给金四九打电话,宋修仁手里那把枪的出处找到了。金四九问孙一水用了什么办法,孙一水高声“嘿”了一下又马上收敛住裂开的嘴,低声说,“不对你说。”
直周民间从没发现过枪支。民间起冲突,一般不拎东西,就算打的时候手里有东西,比如干农活的时候手里有铁锨、板橛子,都会扔得远远的。打架的完整程序是,先吵,升级,扔东西,脱上衣光膀子,然后再打。至于为什么要脱衣服,大概是衣服得花钱买,怕撕扯坏了。十里八乡都是亲戚,手里要是拿着东西,哪怕是根棍子,性质就严重了,“某某拎着棍子打某某”跟“某某拍了某某几巴掌甚至奔了两脚”有根本区别。只有违法的小混混才会手里拿着铁器,一般是小攮子。
孙一水从警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枪支出现在一个不是警察的人手里,还打死了自己。他告诉金四九,“你在办公室等着,我马上过去。”又用奚落似的口气说,“真巧,要找的人在你的辖区啊。”
有时候,极少见的情况反而容易调查,常见的东西调查起来反而不易。如果宋修仁自杀用了一条绳子,调查绳子的来源比查枪的难度要大得多得多。整个直周,有能力搞到枪的,也就那么仨瓜俩枣的几个人。
他们要找一个外号叫“出离子挂炮儿”的光棍儿。这个人住在西索堡[144]。金四九对侯镇管辖的十二个自然村都已很熟悉。这里有两个索堡,两村还紧挨着,为区分,东面的叫东索堡,西面的叫西索堡。大概是当年洪洞移民,有两拨人分别在这两个地方落户,都相中了索堡的村名,又各不相让,才弄成这样。地方志可以找到相关的记载。
金四九放下电话没多久孙一水就到了,两辆警车也没往派出所里面拐,直接停在了路边摁喇叭。金四九从派出所走出来,穿着一套新的夏装制服,还破天荒地戴了大盖帽。
“走亲戚啊?还戴帽子?”孙一水没下车,从副驾冲他摆了一下手让他上车。“以后不用穿这么板正,再说会热死你的。”
“这么急,赶时间?”金四九拉开后门上了车,后座上还有一个民警,端着微冲。
孙一水嘴里嚼着口香糖,“兵贵神速,不过抓不到的可能性大。”
“两辆车,冲锋枪都上了,去打老虎啊?”
“那小子手里还有一把枪,苏制老五四,一枪能放倒一头熊,就咱俩空着手去,是抓人还是送死?”孙一水递给金四九一张照片,“外号叫‘出离子挂炮儿’,三十来岁,早年拐过一个媳妇,后来跑了,一直光棍到现在。游手好闲,正事不干,邪事儿样样都沾。局子里的常客。”
“他怎么搞到枪的?”
“黑市上买的,买了两把,型号不同。已经确定宋修仁死时手里的那把就是他买的,有消音器。”孙一水接过金四九看完递回来的照片,放到口袋,接着说,“当时我就奇怪,自杀就自杀,在一个废工厂里,还用什么消音器啊。对不对?啊?”
“那你回过味儿了?不再坚持是自杀了?”
“坚持!凭什么不坚持?我现在去查的可是非法买卖、持有枪支的犯罪,只是因为跟前案有袅股[145]才提及。”孙一水偏着头斜着眼睛瞪着金四九,“我可警告你,别乱说宋修仁是他杀的事,你会端了我的饭碗的。”
金四九懒洋洋地说,“中中中!反正我也不会在这穷地方久待……”接过孙一水递过来的枪手的材料,“出离子挂炮儿”的名字叫侯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