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约金四九,想让他讲讲那叠复印的材料,确切讲是最薄的那本。其实那是金四九读《太极拳论》的心得,类似于读后感和批注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所以看起来有点奇怪。金四九起了个名字,叫做《太极奥语》,还署了个名“混沌宗师”。这材料的文法看起来就像是古代传下来的东西,实际上当然不是。他早就想到江有沱一定会找他,因为那叠材料是用文言文写的。
金四九一直没空,这两天不是跑刑侦大队,就是和孙一水走访。现在他已几乎走遍了直周四镇五乡,这几天还学会了驾驶摩托车和手扶拖拉机、三马。他在派出所车棚南边用铁锨剜[104]了一溜地方,种了两趟儿玉黍,行间的陂上又点了几棵绿豆。他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刚刚拱出土时的样子这么可爱,嫩得发亮,青翠欲滴。就那么一星绿芽,说娇嫩,却能顶破坚硬的坷垃,说强劲,却禁不起手指轻轻一触。所以,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今天没什么风,晚上想必凉快。江有沱打电话来,又央求他讲一讲那个材料,并说还有几个师兄弟,都是种地的没文化,看白话都费劲,谁能看懂这么深奥的古文?金四九想着陈鹤群上午刚跟他说,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就让他去给儿子辅导一下数学课。他儿子现在读高二,数学很糟,到现在连抛物线都没搞明白。
正通着电话的时候,陈鹤群进来了,进门就说,“黑咾的活动取消,学里有活动,我儿子今儿个不回来了,明儿个再说。”说完,站着不走。
金四九估计江有沱都已听到,便问他,“晚上在哪?”江有沱便说了地点,晚上八点来接他。
放下电话,陈鹤群嘿嘿笑着说,“我也去。”见金四九不吭声,便一本正经地说,“上头说了,你在侯镇的安全我得全管,你忘了,上次,黑咾,葡萄架,郭旆局长亲自给我打电话骂我,问我是不是不想干了。你得让我一起,就算是关照我,好不好?我还有儿子要养活呢。”
陈鹤群说的是真事。金四九是上头派来的,要是因为安全问题在直周出了事,那才闹笑话。再说金四九是刑侦学院屈指可数的古文化领域的研究学者,说句不好听的,市公安局都恨不能供着他。金四九三年前出了一本刑侦专业的著作,《论刑侦领域的能量转移与交换》,按他的理论,世界万事万物普遍联系,所以任何一桩刑事案都会留下线索。毫无线索的刑事案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理论为刑事侦查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据说,一些警察院校还把这本书作为学生的选修课程。
金四九只得依他,这回要是再偷偷跑出去,陈鹤群就得跟他急。
傍黑天之后,两人在派出所门口的饭馆吃了两份烩馒头,又要了两瓶啤酒。刚吃完,江有沱就来了,他骑了一辆小木兰。摩托车后面驮着一个装化肥的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这是给金四九的,里面装的是腌好晒过的咸萝卜和芥菜,还有几个撇拉疙瘩、洋姜。金四九喜欢吃这些东西,以前不知道白萝卜腌好煮熟再晒一晒能这么好吃,芥菜也是同样的做法。他以前也不知道生姜竟然也有个双胞胎,长相差不多,不辣,能当咸菜吃。
江有沱送的礼,他收了。陈鹤群说,要是让上面的看到就是事儿,你又是党员,又是干部,江有沱偷偷摸摸跑派出所送一布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影响不好。
金四九半开玩笑地说,“我才来一个来月就有群众给我送萝卜,可见我联系群众工作做的好。群众之所以认可,本质上因为我为人民服务的主旨工作做得好。”笑了一声,接着说,“你咋不说你分了我的明前碧螺春?还时常端着茶缸子以喝茶交流为幌子,实际上却是用茶缸子偷茶叶的。你咋不说?”
陈鹤群一拍大腿,“你看,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吃人嘴短。我吃了你的茶叶,拿了你的茶叶,就得受着你数落我。所以,我就是个反面典型,是不是?要引以为戒。你说的这些,有辣味,扯了我的袖子,红了脸,出了汗,好!以后这批评和自我批评得随时随地才行。”
陈鹤群自顾说着,金四九把一布袋萝卜放到办公室,拿了车钥匙,他要开自己的车去。陈鹤群本来想阻止他,不能开公车。金四九一定会说要去查柳媚和大黄庄的案子。随他去吧,他本质上不是公安局的人。金四九去取车的空档,陈鹤群破天荒地到屋里取了钥匙到武器库带了把枪。他虽然定期进行射击训练,但带着这玩意儿出门,好几年来是头一回。他把枪挎在腋下的时候,有点哆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T恤外又穿了条褂衩,敞着怀也没多热。
江有沱开车,陈鹤群让金四九坐到了后座,自己坐副驾驶。
出发前,江有沱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马上出发,二十分钟后到。地方不远,地名倒是挺奇怪,王八村。这不是官名,官名叫王麻村,吃了谐音的亏,叫来叫去就成了王八村。因为这风骚的村名,出嫁的姑娘最怕人问哪村人。据说,这个村的历任村支书在竞选时都要立誓以改村名为己任。村名不是说改就能改,一层层申请才行。如果因为谐音就能改,那谐音的地名多了去了,别说村,好多城市恐怕也得改,那不乱了套?再说现在一些词语,今年是褒义,保不准明年就成了贬义。比如以前谁会料到“买表”成为骂人话?所以谐音不是改名的理由。
一路上,江有沱介绍了一下情况。待会会有十几个师兄弟在。他这一门练的是太极拳。太极门派林立,有陈、杨、孙,他这一门往上找不到师承门派。师父只告诉他们,清末,有一姓午名子的拳痴曾与太极各派交好,这边学了那边学,得太极精华,所向无敌。后在王麻村定居,晚年无子,开始收徒。午子留下遗嘱,对外如果要论师承,各家都是师父。另外,门人无论武功多高,不立门派,否则即是欺师灭祖,人人可诛。但是毕竟要有个出处,与其他门派切磋,被问及师承来路,门人会说,午子先生所传。
金四九说,“午子先生才是深得太极要义的人。这不是他本名吧?”
江有沱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内后视镜,缓缓地说,“他就是王麻村的,小时候,被卖了当仆人,长大跑了回来。不想让人知道他身世,化名午子。他本名叫王改远。”
陈鹤群扭着脸看着金四九,“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午子的事?”见金四九摇头,接着说,“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