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从小屋内运走的时候,金四九看到一个妇女从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里冲出来,哭喊着,“宋炎啊,不可能是你啊……俺苦命的小儿[10]啊——”这边的方言跟普通话接近但是略有不同。但是一些用现代汉语读不出押韵的古诗用这里的方言却能押韵。
那妇女身后是一个男人,穿着很考究,一脸哀伤,一直用手拉着她的胳膊。他们是死者宋炎的父母,男人叫宋修德,女人叫柳小霞。两人的年纪,没有六十,也有五十大多。他们身后,恭敬地站着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看穿着,应该是附近的村民。
“那个人报的警。”孙一水指了一下宋氏夫妇身旁的那个男人,低声告诉金四九,“他是死者父亲的司机。”
金四九瞟了一眼,那人有点罗圈腿,穿着一件军绿色“上下兜”,这种式样的衣服曾是以前的军装,八十年代曾流行民间,现在大概只有在这种穷苦的农村才能看到了。
金四九去开自己的车,然后跟着刑侦大队的车一块走。孙一水说,“不用等别人,他们还得善后,我给你开车,咱们先回去。”
路上,孙一水给金四九简要介绍了一下直周县基本情况,案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所有的情况现在他也一头雾水。金四九职级不高,但好赖也是上头来的。上头来的就是领导,总不能一路沉默,显得不够热情。
直周县是本地区最东边的一个县,面积六百平方公里,人口大约四十万,辖四镇五乡三百二十个村。这里气候干旱,全境几乎全被黄沙覆盖。奇怪的是,直周县人自古尚武,是有名的武术之乡。民国时成立的大化国术馆曾盛极一时,全县现在还有大小几十家内家拳武馆,县城里还有一家文武双修学校。
“看尸体的样子,应该死了几天了,体表被蚂蚁咬了个乱七八糟。”金四九想转移一下话题。本市十二个县的基本情况金四九都知道,孙一水说的跟百科里基本一字不差,网络上的数据已三年没更新了。
孙一水顾不得回答他,因为车辆突然颠簸得厉害,金四九用手拽着抓手才不至于碰头。他可不想再在额头上来一下。现在车已驶离了树林,两侧都是玉米地,双刃剑一样的叶子上落满了尘土,病恹恹地耷拉着。还得走三公里才能上油漆[11]路。路面上的土一旦飘起来就像大风吹起的面粉,漫天飞扬半天不落,能飘很远。碰上下大雨,土就变成泥,只能有驴的骑驴,有马的骑马。别处已经很少能见到骑马人了,这里还有。
“亏是越野车,不然这么个趸[12]法,十个底盘也趸烂了。”地势平坦了些,前面不远就是油漆路,孙一水嘟囔了一句才想起来金四九刚才问的问题,接着说,“法医说死了至少两天了。天热,现场又那么多蚂蚁,误差会很大。”
“没人报过失踪吗?”
“这里是乡下,可不比市里。”他言外之意是没有,不仅这个案子,就算真的失踪案,也很少惊官。对农民来说,他们祖祖辈辈在一个地方住,十里八乡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如果想找人,只要一发动,一般就能很快知道下落。论找人,他们比警察快。当然也有真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多年前也出现过一些这样的案例,多半是私奔。家人怕丑,于是编个谎,说失踪了。在刚实行火葬政策的时候也常出现失踪的情况,家人不愿意火葬,所以人死了就闷丧,也不出殡,找个夜里偷偷埋了,也会编个谎说失踪。除非是孩子被偷,报警是极少见的。
车上了油漆路,孙一水才降下玻璃,实在太热了,像是桑拿房。
“有空调的,不用为我省油。”金四九说。
孙一水哼了一声,“夏天吹空调是作死!这边懂行的都不吹空调,但在冬天会烤火。”他看了金四九一眼,对方额头上的补丁让汗一浸又让尘土一染,已成了黑不溜秋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滑稽。孙一水确信金四九不懂空调的厉害,摆了一下手,“算了……市里只派你一位领导来?”
“我不是领导,我是刑侦学院的老师,这阵子在市东区刑侦大队挂职,本来挂职快期满了,今天又把我弄这儿来了。”
孙一水眨巴了一下眼,“到这来也是挂职?”
“刑侦学院属公安厅管理,我走的是公安系统编制,组织让我去哪我就得去哪儿,得服从安排。你说是不是?”金四九没说他其实要去侯镇派出所挂职副所长,期限三个月。早上市局副局长徐正风着急忙慌地让他收拾一下马上去直周县,还说他的副大队长挂职到期,现在去基层派出所锻炼锻炼,还说刑侦学院会给他三个月带薪假期。这是假期?
要是以前,他巴不得来直周县,但现在他有点不情愿。这阵子在市东区挂职副大队长,刚了结了一个时间跨度十多年的大案,是真的累,并且自己私生活也出了点问题,刚谈的一个女朋友无缘无故就让一个开出租的小子给撬走了,他正在失恋期,再说,额头上刚碰了一道口子还缝着针,怎么出差?那是昨天晚上他在游泳池扎猛子的时候拱到了池子沿上。他没跟陈鹤群讲实情。
“就你一个专家来?”孙一水接着问。
“可别指望我给你们破案,上级担心这边有什么困难,我在这里好给你们快速联系市里的资源。”金四九翻下遮阳板,里面嵌有一面镜子,他看了看额头,看来待会得去一趟医院换一块补丁了,这么热的天,他怕感染。
照完镜子,金四九把遮阳板翻上去,来了点精神,“说说案子的事,我对这个感兴趣。”
车开上油漆路,车速一下快了不少,再过十几分钟就能到刑侦大队。孙一水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已经掌握的基本情况。
死者叫宋炎,不到四十岁,侯镇人,是当地富商宋修德唯一的儿子。案发前,宋家的人一直在找他,但是没有报警。宋修德说,这个儿子以前也有这种情况,事先不跟家里人打招呼便出去疯玩,甚至会住宿到朋友家里。现在还不确定最后见到宋炎的人是谁,但是宋修德最后见到他的时间是三天前。那天是6月3日,晚上八点,一家人在直周城宋修德的住处一起吃了晚饭。
宋修德在县城有好几家商店,平时就住在县里,很少回侯镇。宋炎对生意不感兴趣,和老婆一起种着一亩二分农田,看着那片槐林。宋家在侯镇还有十几亩桃林,就在槐林南边,沙河对面。宋炎种地卖桃,偶尔才会去父亲商店打下手,人很本分,没听说跟人有过什么纠纷。
6月4日的时候,宋炎老婆开始找他,但是还没往坏的地方想。昨天,宋修德打不通宋炎电话,有点急了,派人开始找,一晚上把所有认识的人问了个遍,没有找到。直到今天早上,宋炎老婆告诉宋修德,宋炎可能去了树林,因为这几天他一直张罗收拾那间林中小屋。那间小屋,自从看林人没了以后,就一直空置着,宋炎打算装修一下,可以用来喝茶打牌。
宋修德马上安排司机去看,这才案发。
“你说的这个司机就是刚才咱们在现场看到的那个人?”金四九说。
“对,就是他,穿绿色上下兜[13]的那个。”孙一水升起窗玻璃,马路上有个牧羊人正扛着长鞭赶着一大群绵羊,一条黑狗跟着牧羊人上蹿下跳。“玻璃得关上,不然待会全是尿骚味,半天下不去。”孙一水摁着喇叭,靠着路牙子缓缓通过。金四九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绵羊的尾巴像个书包一样,是焦黄的样色,脏兮兮的。羊群把公路上的尘土踩起来,和着羊毛里灰尘,能让所过之地骚上半个小时。
刑侦大队就在前面的马路边上,大队对面有三家武馆。孙一水说,“你在这里多待几天,队里有宿舍,没事可以到对面的武馆练练,有几个好手,我介绍给你。”他往武馆的方向指了一下,就打着方向灯拐进了大队。金四九看了一眼,三家武馆门口都挂着旗,分别是形意、太极和八卦掌。他捂着额头,轻声说了一句,“我不练拳,拳论倒是研究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