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群微微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也没自我介绍,却盯着金四九头上的补丁,“你这伤的哪是额头,是眉骨吧?”说着扭头带路,自顾接着说,“我也摔过,缝了三针呢。你缝了几针?”
“我比你多一针!”
“还是你厉害。”
陈鹤群走了几步,没听到对方搭腔,回头看了一眼,两人已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金四九站在那里正打量着这片林子察看着什么。林子内的地面很硬,没有蹚土[7],四处落满槐树叶。地面不是很平整,高一点的地面露着一层白中带青的地皮,地面凹陷处则被槐叶填满,还夹杂着很多细小的槐树枝。地上的树叶是褐色或焦黑色的,陈年的枯叶干得发焦打卷儿,踩上去便沙一声成了碎末。金四九跺了两下,才勉强用脚跟在地上抳出个印。
陈鹤群反手指着小屋的方向,“别看了,专家,地面不大可能留下脚印的。你还是看看里面吧。不过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刚才差点唬我一跟头。”他盯着金四九,市里来的专家不应该是戴着白手套,手提工具箱,脸上再挂一副眼镜么?今天这个不是冒牌的吧?刚才光顾着看他脸上的补丁了,现在认真一打量,还真不像个专家。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穿着随意,牛仔裤,运动鞋,上身一条T恤,外面罩一件蓝黑暗格子衬衫,卷着袖子,没一点派头。林间斑驳的光线透过层层枝叶打在一切能落脚的地方,虫子和灰尘在无数的光柱里穿行,闪闪发光。这人肤色本来就不白,人往树荫里一站,他头上的补丁和周围的光斑相得益彰,竟像有了保护色。
金四九看了一眼陈鹤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前面就是那幢出事的小屋,周围远些的地方停着几辆警车,几个警察正在勘验周围的环境,不时用相机拍着什么。有隐隐的女人的哭声,间或声嘶力竭的一声嘶喊,绝望随之在林间弥漫,回音和漫反射让人分不清哭声的方位。林间闪耀的无数细小光柱,让周遭显得更加幽暗,鸟叫声密密麻麻,成群的苍蝇嗡嗡飞舞,在这幽暗的密林深处,仿佛正上演着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
金四九快走了几步跟上陈鹤群,到目前为止,他只知道有人被谋杀于密室,身上有类似宗教性质的符号。他看了一眼表,距案发时间已过了三个小时。
小屋周边也圈上了封锁线,那些带子从一棵树绕到另一棵树。两人走到小屋跟前的时候,陈鹤群冲迎候的孙一水示意,“孙队长,市里的专家。”他的声调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似是对这个专家根本不报一丝希望。什么专家,分明就是来执行公事而已吧。再说,现在的刑侦技术已远非几十年前可比,什么案子破不了呢?他确信案子能破,只是觉得对他本人来说有难度而已。这不奇怪,术业有专攻,就像这号称武乡的直周县里这么多厉害的好手,他虽然不练武,但不妨碍去正确地评论谁更厉害一样。他甚至能打眼一看就知道一个人有没有武术功底,会不会打架。
“金队长。”孙一水右手在太阳穴处比划了一下,算是敬礼。他已经接到通知,来人是市东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
金四九点了点头,把额头的补丁往上微微扯了扯,有点挡视线。他接过一个警察递来的脚套和手套穿戴好,又戴上一只医用的一次性口罩,跟着孙一水钻过封锁线来到小屋门口。
这小房子不大,有三米高,坐西朝东,南侧的房顶上有一个烟囱。墙根处堆了一溜苔藓,是从墙壁上刮下来的。砖缝也刮过,并用石灰磨了缝。不久前刚抹了一尺高的石灰墙裙,线还没来及撤。靠墙的地面上有施工时掉落的水泥渣。
小屋外墙很不平整,不难推测当初盖房时很随意,有些砖歪歪扭扭,墙壁上还有一个未填补的孔,大小刚好能塞进一块砖,这是当初安装脚手架的痕迹。小屋的门是木质的,门扇是用好几层三合板钉在一起做成的。外层的板已经干裂脱落了好几处,露着纵横交错的毛茬。门上有一条一虎口长的生锈的铁链耷拉着,一侧的木制门框上有一个铁鼻子,是用来上锁的。
孙一水吱嘎一声推开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尸体的臭味。
金四九拽了拽口罩,好把鼻子遮得更加严实一些。孙一水朝身后摆了一下手,接过两支强光手电筒,递给金四九一只。
室内地面铺过石灰,但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破损处露着煤灰。这种地面叫做“灰锤地”。先铺一层一尺多厚的煤灰渣,洒水,夯实,再在上面抹一层石灰。房间里的白灰墙壁灰不溜秋,房顶中间有一根梁,两侧各有三根檩,垫着枕木互顶着头安置在梁上。梁檩上是椽子,在椽子的缝隙中,隐约能看到一张苇箔。房顶被熏得黑黢黢的,挂满了蛛网,经年累月的灰尘像珊瑚似的能长成乌黑的蒲穗[8]在密密麻麻倒垂在房顶微微悠荡着。
孙一水用手电往里扫了扫,光柱闪过南墙上的尸体,东北角地面上的胡乱堆放的锅碗瓢盆,和北侧靠墙的一张木板床,最后停留在脚前一尺远的地面上,五千三百流明的冷色光斑打在地面上,让人不能直视。
“室内都勘验完了?”金四九的手电照向尸体,灿白的光柱擦过地上竖立的镜子,尸体一丝不挂,腹部以下血肉模糊。光斑打在尸体张大的嘴巴上。有一只巨大的蚂蚁正从嘴角探出头来,爬出一半身体,又缩了回去,然后又出来一只,仍调转脑袋爬了回去,像是侦察兵在察看这道光柱的来源。
“什么都没有。”孙一水有些丧气,“除了成千上万的红蚂蚁……也有黑煎蚁……”警方刚来时,室内的蚂蚁大军几乎盖严了地面,像是铺了一层地毯。警方用了吸尘器,又在房子周围喷了药,才勉强打扫成现在的样子。孙一水的身上让蚂蚁咬了数处,他很清楚这种蚂蚁的威力,疼痛会持续两三天。
金四九走过镜子,察看尸体。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死相,他确信以后也不会见到。尸体挂在一根并不算直的剥了皮的发黑的老树干上,脚距地面半尺。尸体双手被绳子绑得死死的,树干上端有一个隼口,绳子正好落在豁口里,在另一侧打了一个疙瘩结,疙瘩结卡在隼口外侧。确切来说,尸体是挂在隼口上的。也许是怕挂得不结实,所以有一枚大洋钉穿过了尸体交叠在一起的手掌心,牢牢钉在木桩里。尸体的胳膊高举,交叠的双掌掌心向外,鲜血从铁钉下渗出,顺着胳膊流下去。
尸体的上眼皮被割掉,两个眼珠子缺失,仔细看,像是两个黑窟窿。一根草葽[9]从鼻孔下面绕过,把脑袋固定在木桩上,这样才能确保即使在死后也不会垂下头去。尸体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在呼喊,十分夸张。脖子处有几截黑色的小东西,金四九正想看个究竟,孙一水在一旁提醒说,“那是针。”
“为了不让被害人喊叫……”金四九说着,目光落在尸体的胸部,胸口刻着一串符号。应该是匕首类的刀具留下的,创口很深,伤口的血液经过长时间的氧化已经成了黑色。那串符号处于胸口的中线上,自上而下排列着三个连续的圆圈和三个连续的×。符号间隔一厘米,排列很工整。
“凶手这么有耐心?一点都没有惊慌……”金四九自言自语。
尸体腹部右侧有一条五厘米的伤口,金四九左手抓着手电,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开伤口,创面很不平整,也许是蚂蚁啃噬所致,也或者是被一种不那么锋利的硬物刺伤。再往下,是血肉模糊的下体,阴茎和睾丸全不见了,并拢的两条大腿被血迹染黑了,像是泼了油漆。血迹顺着大腿往下,到小腿处有数道分叉,像是血管一样,地面上有很大一滩干涸的血。
金四九看了一眼尸体侧面,木桩几乎贴着墙壁,但显然并没有靠在墙上,还有断断续续的一点缝隙。柱子插在地面上的一个坑里,树桩与坑周围的缝隙被回填了,看不出坑有多深。
这根柱子应该是旧房屋上拆下的檩,手电照在上面,乌黑的表面像油一样反着光。乡下人的房屋长期烟熏火燎,房顶的木料基本都是这样的。尸体的双脚像双手那样被绑在一起,右脚的脚底叠在左脚的脚面上,有一枚长钉穿过大脚趾与二趾之间的骨缝,将双脚钉在柱子上。尸体的姿势,很像是在跳芭蕾。
孙一水说,“走吧,都已经勘验完了,要不是为了等你,尸体早就运走了。到队里,我们详细给你汇报一下情况。”
金四九点头,正要离开,目光停在尸体左侧的一小块空地上。这边原本应该有一个做饭的锅台,已经被拆除了,所以仅留下了悬空的烟囱贴着墙面通向了屋顶。金四九蹲下身子冲着烟囱往上看,能看到一圈亮光。为了防雨,烟囱顶部盖了一个破脸盆,脸盆下留有足够的缝隙,所以并不影响冒烟。烟囱的直径只有三十公分左右,并且是用瓦片接起来的,瓦片之间用石灰浆粘结,无论空间还是强度,都不可能爬人。
“这是一间实在的密室?”金四九扭转身走向门口,他要检查屋门。
孙一水没说话,走到门跟前,关上门,门上一个铁插销已经弯了,“我们进入前,这个是插上的。”孙一水又指着下面的一串断开的铁丝,“这东西本来是被锁在门框上的。”
金四九看了看,门框上有一把没打开的锁,铁丝断面是新的。也就是说,警方在进入前,这是一间密室。如果有人实施了谋杀,烟囱是唯一能够出入的通道。可是,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