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九走近一看,竟然还有这种栅栅门[57],用棍子、铁丝和钉子做一个框架,中间竖着排上玉黍秸、柳条什么的就是门扇了。没门轴,开关门得抬着。自行车把栅栅门上的秸秆顶烂了,车轱辘从里侧冒出小半个,像个月牙。要是秸秆横向排列也许就不会这样,现在车轮正好顺着秸秆的缝隙硬挤了进去。
陈鹤群呆在原地,反过味儿,马上小跑过来,一边嘟囔,“毁了[58]毁了……毁了毁了……”
金四九揉着屁股,狠狠地说,“故意破坏群众财产,你犯错误了!”
陈鹤群正要把自行车拔出来,就见院里出来个人影,也不吭声,冲门口照了照手电,灯光很暗淡,忽闪几秒就灭了,那人拍了几下,这回比原来亮。
“江有沱,你这么早就关着门,差点出岔子你知道不知道?!”陈鹤群左手插在裤兜里,抬起右手指着人影,仰着头迎着灯光看过去。手电没对光,光斑挺大,中间的黑影正好圈住他的脑门,光圈套在脖子上。
江有沱冲着他的脑门吱吱拧了拧灯头,对好光,看清是派出所的陈鹤群,马上熄了手电走过来。“陈所?”
“快点开门!”陈鹤群压低声音催促。
江有沱往上掀了一下栅栅门,越过墙根卡门的木橛子,往里一拉,抬腿顺势往车轮子上扫了一下,哗啦一声,自行车像窜了出去似的,力道刚好能脱开卡住的轮子。陈鹤群顺手扶住自行车,进了院子。
江有沱关上门,跟在二人身后。这两个警察他都认识,还给金四九留过电话。
金四九观察了一下院落,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有两间西屋,门口上方的房檐都熏黑了,应该是做饭屋。院子挺大,栽了七八棵榆树和刺槐,南边有一棵看不清楚,看样子应该是瓷枣树。院子的地面没有用砖漫,但是挺硬。树周围有明显的一圈圈的走出来的像小路一样硬化的地面,树干上大多缠着东西,金四九摸了摸,竟然是鞋。几乎每棵树上都有,距地面有一米半多高处,用铁丝缠着一圈鞋,鞋底朝外。
“干嘛用?”金四九回头看了一眼江有沱,他一动不动站在二人身后。
“我好玩拳,没事就,就练练,这个爱好还算,算不花钱。”江有沱拍着后脑勺,看样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屋里坐,坐吧,这么晚,一定有很,很重要,要的事。”他感觉这么一会,比今天一天说的话都多。不说话的时候,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结巴,可是一说话就磕磕巴巴[59],他一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江有沱抢在二人前面,掀开门帘。门帘是布的,上中下各有两长条二指宽的竹片将布夹住撑展,门帘上画着戏剧人物,上面是个头戴山鸡翎的大花脸,左手捋胡子,右手持宝剑,下面画的是一个女将,旁边一面大旗上写一“穆”字。
江有沱“咔吧”拉了一下灯绳,拉盒开关控制的不是灯,房顶上的吊扇转了起来。里侧靠墙处是一张大桌子,江有沱让二人上座,又捧了两只口大腰浅印着天蓝色花纹的瓷碗放下,掀开门帘到灶房拎了一大茶壶水。这茶壶比一般茶壶大,起码能装一暖瓶。
“茉莉花,别的茶叶,这里也,也没有。”他给二人倒上茶,碗虽然大,倒的水只有三分之一。这碗不同杯子,用一只手端,必然四只手指托碗底,大拇指扣住碗沿儿。更好的方式是大拇指在碗里,配合食指捏着碗沿喝,水倒多了不仅凉得慢,也没法这样端,因为大拇指就会蘸进去。“刚沏好还,还没喝,你们来得是时候。”
“你喝这么多?”金四九说。
“晚上喝水多。”他指着了一下院子,“玩拳出汗。”
陈鹤群捏起大碗闻了闻,一片花瓣荡漾在水底,喝了一小口试试水温,然后一口气喝光,并抢在江有沱之前提起水壶擎儿,自顾倒了半碗,又给金四九添了一股,知道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了声,“不烫。”又咕咚咕咚喝了一碗。
金四九累一路,口渴得不行,喝了两碗。水虽然不烫,但毕竟是热的,两碗茶进去,憋在皮下的汗加速冒了出来,一下通透了很多,力气也恢复了。
江有沱在他俩喝水的空档,到里间屋搬来一张杌子[60],放在金四九旁边坐了。杌子腿有点松,但是很稳。
陈鹤群嗯嗯两下嗓子,低沉着声音说,“这位是市公安局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他还有一层身份,是教授,专门负责除黑打恶的。”
陈鹤群看了一眼金四九,盯着江有沱继续说,“省里的大官儿他都认识,中央的他也能通上气儿,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吧?放在老年辈子,那就是钦差。为了给老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中央下了很大的决心揍孬人,以前叫打黑,现在叫扫黑,一字之差就能知道什么叫力度!”
江有沱没看他,却盯着他手中的茶碗,始终带着笑意。江有沱有一张孩子一样的娃娃脸,单眼皮,浓眉大眼,看起来挺憨厚。
陈鹤群知道自己的说辞凑效了,所以要再接再厉,继续加一把劲消除对方的心里顾虑。他敲了敲桌子,重重地说,“扫黑除恶不是咱们县公安局的事!”
江有沱怔了一下。可能是喝茶过多,陈鹤群嗓子里冒出一股气,导致他停顿的空档大了点,又怕他误解,等那股气跑出去,马上接着说,“不是公安局的事是谁的事?是咱们全县人民的事!因为不扫除邪恶势力,我们老百姓就没办法安居乐业。别说安居乐业,连话都不敢说,是不是?眼下你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担心邪恶势力报复,所以我就算拿火枪子别都别不开你的嘴!”
江有沱挠了挠鬓角,陈鹤群认为这是一个心理活动,看来他的确是知道情况,被自己说到要害了。
“说吧。这位市里来的干部你以前也见过了。今儿个黑咾,我们俩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你也知道,虽然没冒着雨,但是顶着风,费老大劲了。还是那些问题,你说说吧,问你好多次了。”
江有沱勉强挤着笑,用很慢的语速以避免结巴,低声说,“两位领导,我没什么顾虑。家里老人去年走了,我一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没什么好怕的。”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没人有耐心听他磕磕巴巴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不结巴就得很慢,就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急性子的人能憋出得缺氧。其实仔细想一想,每一天实在没有多少重要的事要说,家里只有一匹儿马不用说话,又不串门拉呱,几亩地也不用说话,给宋修德当司机之后,他只需要说“好的”,甚至只要点点头就行了。
“那你说说吧,我们来的时候也没人看到,并且,我们会为今儿个的事保密,谁也不会知道是你说哩,不用担心被孬人报复。当然,只要你告诉我们真实情况,估计孬人也没机会报复谁了。”陈鹤群说着又倒了半碗水,右手抓着碗边,逛了两逛,茶水在碗里一晃一晃的,电灯泡的倒影被晃碎了,碎成一碗光。
院子里传来咕咚咕咚一阵响。江有沱说,“没啥,是马,我养了马。”两人进来的时候黑咕隆咚没注意,马棚在树后面东墙下。
陈鹤群喝了几口茶,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力气大了点,碗沿儿磕碰到了茶壶,当啷一声,“说说吧,天不早了,早说完我们早走,天黑,路也不好。”
江有沱左手搭着右手背,不住地搓着,发出刺啦刺啦轻微的响声。他手背的拳茧和死皮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双砂纸做成的棕色手套,根部四个关节像蒜瓣一样,拳头像是铁锤,看起来又重又笨。
陈鹤群突然担心,要是这拳头冲他二人轮起来,怕是一下就得死挺。他正想着,便听江有沱轻声笑了一下,这是很明显的赔笑。
江有沱终于从茶壶上转移视线看着陈鹤群,很慢地说,“你们白来了,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金四九,转向陈鹤群继续缓缓地说,“宋家的势力你们知道,我老板的堂弟叫宋修仁,又狠又孬,他也不怕警察,金队长不知道,陈所长一定很清楚。警察也是人,也要过时光,是不是?”缓慢的语速听起来非常吃力,像是往外狠命地挤出什么。
陈鹤群皱着鼻梁挤着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什么?!江有沱!你……”他想说“你娘个腿”,熟悉的人之间不算是脏话,但是江有沱母亲去年才去世,怕是不妥,话到嘴边便闸住,想不起来别的话,结巴了几下,恼羞成怒了,蹦出一句,“你个狗揍[61]哩!你这是在骂我。干什么没风险?哪一行容易?跟你说,上班第一天我就是冲着失业丢命的目标去的,冲着去反而丢不了命。你是玩拳的,这个道理不懂?打架拼命,谁草鸡谁完蛋。”
江有沱嚅嚅地说,“我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微微低着头,像是理亏的人吵输了架却咬死不认账的样子,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像一对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