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九把派出所自行车棚里的一辆破自行车推到门口的修车摊修了修,内外胎、车链子换了新的,装了一个车座,只是还缺一只合适的脚踏板,老板有办法,把一块二指厚的木板锯成巴掌大的方块,用一根烧红的铁钎子在中央纵向连钻带燎钻了个长窟窿,代替脚踏板串了上去。没有闸也好办,老板把前挡泥瓦拆了,又在前叉子上吊了一只拖鞋悬在车轮上,做了一个脚刹。老板说,这车子好啊,是飞鸽牌的,硌[54]骑得很。
天黑下来以后,金四九到派出所门口吃了份烩饼,特意嘱咐加两个鸡蛋。吃饱饭,骑着车子去了八风镇,他要一个人去见江有沱。陈鹤群早先已经给了他详细的定位,错不了。
金四九还没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见陈鹤群骑着电瓶车来了,便耷拉下左腿用脚支住自行车,右脚蹬在脚踏板上,准备说句话就走。
“我就知道你要去,去就一起去,你不能一个人。让人揍死就是一桩悬案,我的工作也要受连累,儿子谁给我养?”陈鹤群下了车,推着一边走,一边一口气叨叨完,又左右看了一眼,只有门口的大杨树哗啦啦地响,不见一个人影。
“人多怕误事。”金四九说着,感觉他说的也有道理,一个人,大晚上的发生点什么事也没个照应,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是个麻烦。
“人少怕出事!”陈鹤群把电瓶车往大门里侧的墙上一靠,怕去了车棚回来金四九不等他。“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一翘腿卡拉[55]到后椅架上,“我的电瓶车打不了来回,电池不行。”
金四九说,“胡整!路远无轻担。十二公里,不得累死?”
“回来我驮你不就行了?”说着,陈鹤群脚上用力蹬着地,金四九被他推得差点拿不住把,只好骑上车,外侧的木制脚踏板往下一使劲就“吱咕”一声。
“你多重?”金四九感觉有点蹬不动,这么下去肯定到不了八风镇就得把膝盖半月板给压碎。
“我一百零五。”陈鹤群说。
“屁!我一米七八,你跟我不相上下,我一百三十八斤,你比我胖一圈,至少一百五!”
“快点蹬吧你。”陈鹤群两脚跟瞪着后车轴外端的螺帽,伸胳膊试了试,往八风镇的方向有点顶风。他提醒金四九,“你躬着身子还能减少点风阻。”
“管个屁的用!”金四九蹬得吃力,说话就不讲究了。
“放屁添风。”
金四九满头大汗,心想,派出所副所长骑着破自行车驮着所长半夜里去办案,谁信?这么一想,倒觉得挺有意思。两侧的庄稼地黑黢黢的,远处有灯光像香头一样扫来扫去,隐约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响,间或传来人的喊声,“这一畦儿到头了,改水。”“垄沟跑水啦,咋弄呀,给旁人浇了半畦儿……”
空气中,竟然还有若隐若现的音乐,让风刮散了,飘没了影,一会又飘回来,像个鬼魂儿。
“天都黑了,哪里来的音乐。”金四九躬着背,在吭哧吭哧的间隙里说。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微弱,但能辨别出来声源非常遥远,所以喇叭的功率一定不小。
“这是谁家死人了,是响器。”
“我听说这边娶媳妇不也会有……什么响器?所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死人了呢?”
“没生活经验吧?要不怎么说书生不能治国哩。谁家现在娶媳妇?地里这么忙。都是冬天娶媳妇,除非是先大了肚子没办法。”
蹬了半个多小时,金四九蹬不动了,顶风骑车还载着一百五十斤肉,谁骑谁知道。他后悔没开车,或者把自行车塞后备箱,到了村口换自行车也行。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能多受点罪了。陈鹤群见他骑不动,就跳下车从后面推着跑几步,车速一快,就跳上去,车把跟着一扭,吱嘎几声才能稳住。拐上土路之后,金四九再也蹬不动了,在路边尿了一泡,然后坐在草棵子上累得起不来。看了一下手机定位,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公里。
陈鹤群嘿嘿笑,拍了拍后架子,“你上不上啊?”
金四九站起来,感觉屁股让车座子磨掉了皮,疼得咧嘴。往后椅架上一坐,铁棍子硌得生疼。豁出去了,下次再也不骑车来了。
土路不平,趸哒得厉害,像坐在筛子上,冷不丁后轮压上一块砖头或过一个坑,耻骨像是挨了一铁棍,酸疼酸疼的感觉缓缓而至,排山倒海似的越来越疼。像是阻尼电阻控制的灯泡,亮度呈线性变化越来越亮。他还不知道还有这种疼法。金四九用两手使劲往下摁着铁架子让屁股磁悬浮似的似挨非挨地悬在几根铁棍儿上面,这样还能好受些。
“金教授,你说,今天我们到柳庄刨坟,棺材里为什么是空的?真可能唱的空城计?”陈鹤群说。
金四九咬着牙,挤出一句,“谁知道。”明显是没把对方的话听到心里去,他提着一口气,两旁的庄稼地呼呼地往后移动,心想这家伙怎么能蹬这么快?肯定是成心想趸他而已,不然为什么有些坑前轮没压上,偏偏后轮能赶上?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前面就是八风镇了,在路东。拐到直通镇里的东西路上就快了,能看到临街的门市房还亮着灯,门口的空地上有十多个人似在观看杂耍,有一个人在人群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上蹿下跳。走近了,才看清是在练拳。在比划的人应该是师父,正拿着一根一人多高的竹竿横横竖竖轮得生风,一点也不好看。
“风魔棍!”陈鹤群小声嘟囔,“以前玩拳的人多,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这些玩拳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
“强身健体挺好,防身怕是不行,不如散打。”金四九说。
“有硬的,待会要见的,据说就很硬。”
进了镇子就快了,江有沱的家在镇子南边。这个时间,他应该不会外出吧。就算外出,也应该回来了。
这地方陈鹤群很熟,连哪里有闷头过道[56]儿,哪个过道口有水井有大坑都门儿清。车链子有点滑轮儿,也没影响他嘎哒哒嘎哒哒地蹬。进了镇子之后陈鹤群就没走大路,急溜拐弯儿地在小过道儿窄胡同里呼呼地跑。金四九顾不得屁股疼,担心陈鹤群一头攮到墙上碰个稀烂。
“马上到。”陈鹤群说着,却没有减速。金四九偏着头看了一眼,只有一家院落透出灯光来,附近都是荒废的宅基地破园子。
陈鹤群可能想卖弄一下,打算到跟前突然刹死前轮随即一歪车把将后轮甩到前面,这样就是一个原地掉头的漂移。可到了跟前他发现车闸坏了,咔哒咔哒捏了几下,金四九没说话跳了下去。陈鹤群慌了,双脚蹬着脚踏板使劲往上一跳,人落到地面上,自行车飞了,呼呼啦啦往前冲去,一头扎在大门上,发出咔嚓一声响,车没倒,前轮陷进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