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近年关,我总是会忽然变得特别焦躁,仿佛在为一年就这么毫无建树的度过而倍感羞愧,眼看时光一去不复返,却也无计可施。
而此时前厅部正在做春节值班的安排,虽然春节是法定节假日,可没有哪个五星级酒店会在大过年的关门大吉。既然开门做生意,就得有人留下来干活。而在法定节假日上班,可以拿平时三倍工资,即便如此,也没几个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还坚守岗位。很多人没等排班表,都早早地抢好火车票回家了。这么一看,才发现整个前厅部,北京本地人少之又少,如果没几个主动留下来值班的人,这大过年要真来客人,就得自助服务了。
我就是少数几个主动留下来的人之一。
这将是我长到22岁,第一个没有和父母一起度过的春节。
我给自己不回家找了好些理由:高铁票早被抢光了机票又太贵;南方冬天太阴冷,室内比室外更可怕,一回家过年就要生病;讨厌走亲戚,被父母拉着到处串门比上班还累。可内心真正的原因却是不想回去碰到故人,具体地来说,是不想在那个小地方一不小心碰到前男友。怕他过得不好,也怕他过得太好。怕他还在眼巴巴等着我回心转意一起留在家乡结婚生子,也怕家人跟着他一起劝说让我别再一个人背井离乡瞎折腾。最最担心的还是怕自己立场不坚定,万一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逸习惯之后,我还有勇闯天下的胆魄和想法么?我不确定。所以,在自己飞黄腾达的美梦稍有眉目之前,我还是先赖在北京比较好。
“师父,你过年不回家啊。”Fiona从前厅办公室看完春节排班出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我。
经历过彭氏夫妇的事儿之后,我这个徒弟似乎对前台的业务忽然开始上心了很多,帐也算得清楚了,待人接物也成熟了许多。Fiona在那之后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遇事不能只知道辞职,这是最消极的做法。她说自那时开始,忽然莫名奇妙地找到了些职场的感觉。在工作中,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自己身边的小伙伴负责。我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开了窍,可不得不说,人的成长的确需要些坎坷,走得太顺,没得到过足够的历练,一旦有风浪打过来,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就认了命。然而在被生活蹂躏塑形的过程中,有朋友的陪伴与支撑又是举足轻重,虽然之后Fiona这只铁公鸡竟主动请我吃过几次好吃的作为感谢,可对于我来说,能有机会陪伴她安然度过这段职场的小风浪并看到她的成长,也觉得十分荣幸。当然,这么肉麻的话我是不会对她说出口的。
“嗯,买不着票。”春运嘛,这种不回家的借口是最理所当然的。
“不然你来我家过年呗,还可以跟我一起去遛皮皮。”皮皮是她养的一条黑色斗牛犬,我被她强迫着看过照片,留着哈喇子,那愣头愣脑的样子简直和Fiona一毛一样。
虽然被她邀请去她家过年让我还挺感动的,可我才不要零下十几度和她在外面遛狗呢。我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灵机一动换个话题:“诶,你看到Clemence了没?她不是早班吗,可刚刚开会都没见着她。”
“对哦!”她的八卦之心已经如愿被我调起:“我让Doris去问问。”她噔噔噔地往前厅办公室里走去。
据说年终奖金马上要发了,毕竟也就不到三周就过年了嘛。大家都在猜测年终奖能发几倍工资,据说去年是3.5,那么今年或许能多点,到4?此时较为空闲,我在内心悄悄盘算着能到手的奖金,然后我要用来报补习班,考名校在职研究生,进个超级赚钱的大企业,再创人生巅峰。我看着前台一侧摆着的一大盆富贵竹,觉得自己既有想法又上进,内心豪迈极了。
这时候,Doris和Fiona俩人带着一副怀揣重大情报的表情向我走来。
“师姐,我听中餐厅的人说,师父在长城厅陪几个领导喝酒呢。”Doris一脸夸张的神色。
Clemence喝酒?我不相信。这家伙的个性和作风虽然给人一种酒量很好的错觉,可作为她的室友,我太清楚她一杯倒的量。我们一起出去吃个烧烤,她喝半杯啤酒都满脸通红,哪有那个出息还陪领导喝上酒了?
“不可能,她根本喝不了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深深地鄙视了一下她们对于谣言的辨别能力。
“也对哦……”Doris的神情没刚才那么drama了:“那就是领导在那喝酒,师父在旁边陪着?反正中餐厅那个Lily说她肯定看到Clemence在长城厅陪几个业主坐那了。”
业主?斯尔敦的业主有几家,其中最大的股东是个上市了的地产开发公司,家族企业,姓秦。领头羊秦老先生已经六十好几了,他和秦太太每年来酒店住那么两三周,人特别随和。秦太太更是每次来入住时,会很贴心地给所有前台和礼宾部的同事挨个发红包,所以大家都认识他们,对他们老两口也都很喜欢。不过去年据说秦老先生中风了一次,精神大不如前,看着走路都蹒跚了,公司也逐渐交由他们的大儿子秦朔打理,其中就包括咱们斯尔敦。可秦朔却不像他爹妈那么nice,看上去四十左右,总板着张扑克脸,有两次来酒店住时还带着老婆孩子,最近就他自己来了。听酒店其他好事的人说是离婚了,为此他们公司的股票还很跌了一阵。
这些商业传言从来也都与我无关,我也就随便听听,毕竟他们的生活离我们太远,没什么关联性。可今天一听说Clemence被叫着去陪吃饭,这些左一言右一嘴的八卦新闻又忽然涌了出来。照理说斯尔敦作为国际五星级高端连锁,没道理也有那种要员工陪吃饭的“惯例”,何况咱们这位何笑笑小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没可能就这么任人差使。肯定有什么原因,我心中盘算着一会逮着她要好好问问。
正这么想着,Clemence就尾随着一大堆人从电梯里出来,这其中有两位金发碧眼的外籍人士,还有一个就是咱们现在的大老板秦朔了。他们一行人都有司机在外等着,不一会儿就都走光了,剩Clemence一个人在门口跟人挥手告别,等所有车都走远了才垮着脸走向前台。
“你怎么和他们混上了?”我看她准备下班闪人,连忙追着她问。
“别提了,我回家和你说。”她给我了个生无可恋的神情,垂着脑袋,耷拉着鞋往员工通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