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熙宁四十一年起,帝京城暗流涌动,东宫太子与太子妃不和,举朝皆知。
是年以后,有“痴情”的东宫太子为了心仪的佳丽仗剑威逼正室,有营求科目之臣党布中外相互倾轧,帝京城里好不热闹。
建安郡主回忆起熙宁四十一年前后的那段时光,除了会想起因党争伐异而似波澜般翻覆的人情,还会想起和王府里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以及围绕着她兄长和王的婚事府中众人的议论和争执。
老和王夫妇去的早,建安郡主自小随她兄长长大。都说长兄如父,和王对妹妹却极少拿架子,兄妹两人吵吵闹闹地长大,情谊极佳。建安郡主长到十三四岁才明白因为父母早逝、兄长又不够稳重,和王府在帝京王侯贵胄中的处境日益艰难。所以对于兄长的婚事,建安郡主格外上心,希望和王府能与帝京世家联姻,希望兄长能娶一位出身名门、持家有方的王妃。
奈何和王只爱小家碧玉——不,有的连小家碧玉也不算。
建安郡主不止一次听到兄长的狐朋狗友悄声笑道:“早些把你妹子嫁掉,再没旁人来管你纳妃的闲事。“
建安郡主身边年长的宗室女眷也有人半开玩笑半劝她,“少管你兄长的闲事,不然将来的王妃不愿理会你这多事的小姑。“
对于这些话,兄妹二人大都是一笑置之。但是这些话听得多了,二人也渐渐生出一些嫌隙来。
熙宁四十一年春,和王府的建安郡主坐在长窗下的菱花镜前,借着和煦的阳光对镜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她身后走来一位穿绀青色鹤氅的少年,掌中托着一只宣窑瓷盒,笑着念道:“泻尽琼浆藕叶中,主腰梳洗日轮红。日簪香粉蒸初熟,藏却珍珠待暖风。”说完又道,“清嘉,新制的玉簪花粉,给你送来了。”
建安郡主双名清嘉,她闻言面色有些不豫,因为他们兄妹二人昨夜才起了争执。
和王府到了建安郡主这一辈已经大不如前,更兼老和王夫妇早逝,建安郡主一心想让自己失望兄长和王娶一位出身名门的王妃——最好是嘉国公、英国公府的小姐。奈何乃兄和王十分“痴情“,成天嚷嚷着要先娶他自己身边的侍女。
乃兄和王昨夜又提出要纳身边的侍女为副室,清嘉反对道:“兄长还未迎娶王妃,先纳副室,有碍兄长声名。我就不明白了,兄长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那一位的手里,非要娶她她才肯罢休?”
和王萧沧淡淡道:“我娶侧妃,与你无关。”
清嘉听了恼怒道:“不错,兄长你成日家和你身边人叽叽咕咕说什么、谋算什么都和我无关。你要纳副室,没问题,咱们不如先分家?分好家你再纳妾,到时大家干净。”
他们兄妹虽然父母早亡,但是清嘉尚待字未嫁,分家云云纯属气话。二人昨晚不欢而散,今晨和王前来主动示好,清嘉也无意再提及昨晚的不快,于是微微一笑伸手接过瓷盒,“谢谢兄长。”
和王绝口不提自己意欲纳妾之事,拿起妆台上一只小小的铜匣子笑道:“昨晚又在钻研母亲留下的这只匣子了?”
“是啊,”清嘉拨弄着耳边的宝塔坠子,“哥,你在西山别业找到这匣子的钥匙了么?”
和王摇摇头,“没有。先别想这件事了,今儿天气好,咱们出城去踏青。”
清嘉摇摇头,“今日承平伯府有诗会,一早就给我下过帖子了,我也不好不去。”
和王替妹妹整了整发髻间的红头须,笑道:“那就去吧,别天天闷在府里。”
清嘉摊开眉谱,取出鸳鸯漆盒里的黛石,细细描画了一对小山眉,又以呵胶贴了两三枚含珠翠钿,揽镜自顾,自觉妆容无可挑剔,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镜前的流苏锦罩。
小鬟菱歌抱着直领披风上前行礼,笑道:“嘉国公府的沈姑娘已经在大门首等了郡主半日了,郡主可收拾停当了?”
清嘉转了转双腕上的金钏道:“就好。”
菱歌上前捧起清嘉为今日社主备好的仪物,复笑道:“郡主真要把这双玉环送给承平伯府的陈姑娘?这可是郡主磨了慧妃娘娘好久娘娘才赏下的,回头郡主可不要心疼才是。”
和王捻起一枚玉环瞧了瞧,笑道:“什么稀罕物件?回头我给妹妹抬一车来。”
“又乱讲,”清嘉到底又把一面小小的珐琅镜子掖在袖中才肯出门,又嗔她兄长,“信口胡说,贻人口实。”
“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了,”和王放下玉环,“你别恼,我送你出去。”
菱歌上前伏侍清嘉穿上直领大袖披风,清嘉指着菱歌发间的金竹节梳背道:“这梳插金水不足,你休要戴出去。我再予你一对金竹节钗。”
菱歌笑道:“大可不必。上次奴婢戴着这梳背儿随郡主到太康公主府赴宴,被宜春郡主派了一通不是,说奴婢打扮得逾矩。旁人骂奴婢事小,有损咱们府上的声誉便不值了。”
和王对妹妹道:“你听听,她的见识比你强些。你不要仗着陛下疼惜你就张扬太过。”
清嘉并不答她兄长的话,反而笑问:“你的字儿可写好了?瞧你这般清闲,当心陛下查问你的课业。”
和王伸手合上妆台前的窗子随口笑道:“我的课业已经有了。”
“在哪里?”清嘉故意问,“拿出来给我瞧瞧。”
和王凑近妹妹的面颊轻声道:“你书案下那一叠纸,不是替我做的课业么?加上我近几日写的,足够蒙混过关了。”
“有你这样做长兄的么?”清嘉收起妆台上的铜匣,自顾自往外走,“要我替你作弊?赶明儿我就说给陛下听。”
和王追上前去陪笑道:“好妹妹,你别生气。你都替我写好了,我若弃之不用,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你想要什么好东西,同我说。你就是说想要那天上的金瓯,晚上我也给你搬梯子去。”
清嘉忽然转过身来,锁子纹裙腰上挂的多宝禁步打在和王的衣摆上,和王连忙倒退了半步,只听清嘉道:“那我要西山别业的钥匙。”
和王奇道:“你要钥匙做什么?”
清嘉嘟哝了一句“不给算了”,复道:“我要去承平伯府,你跟着我做什么?”
和王小心道:“我送你出府。明日咱们去踏青如何?”
清嘉道:“你又忘了,明日可是慧妃、淑嫔册礼的正日子,我得进宫去。还有一桩事,你别忘了,过几日就是先皇后的忌辰了,我们只顾着高乐,陛下瞧了不欢喜。”
“陛下把双妃册礼放在临近先皇后忌辰之时,就说明陛下不忌讳这个,”和王徐徐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陛下通达,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清嘉摇摇头,“我不这样觉得,先皇后可不是仁诚皇后。再说了,你是宗室,不是他人。”
和王忽然道:“那你们今日还起诗社。”
清嘉想了想说,“我一会儿就提议,这一社就唤做‘代悼亡’。”
和王听了批了句“胡说八道”,兄妹二人不再言语,沿着西花园的甬道向前走,穿过嶙峋的山石,走近王府的西门。和王止步,清嘉笑道:“你瞧,你在这里,沈家姊姊都不敢进来。你早到了娶王妃当家理纪的年纪,不如我帮你问问沈姊姊、左家姊姊她们谁瞧的上你?若是有人能瞧上你,我去求陛下,如何?”
和王笑道:“你别胡闹,这些事情岂是你这做小辈的应该操心的?我于沈、左两家的姑娘无意。”
清嘉从袖中摸出珐琅小镜子在阳光下照了照,“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娶了英国公府或是嘉国府的姑娘,那些叔伯们不乐意?”说完小心翼翼地掏出绢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你现在不言声,将来她们嫁了旁人,你可不要后悔。”
和王目送妹妹出府,瞧见了嘉国府的朱轮华盖车,连忙转过身去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郡主对我成见颇深。”
柳荫下的丽人媚眼如丝,穿着一身柳绿合领褂、桃红缂丝裙,外罩青缎长比甲,行动间如弱风扶柳,正是和王意欲纳为侧妃的侍女,名唤做扶荔。
扶荔道:“郡主看来是希望您另娶名门为正室——像英国公府、嘉国府这样的门第,那是再好不过的。”
和王却不曾理会扶荔,径直往书房去了。扶荔望着和王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嘉国公之女沈和靖今日穿了一件佛头青的竖领斜襟长衫,以玳瑁簪子束发,鬓边只有一簇幽兰状的缠花。清嘉虽然出门前试探了兄长一番,此刻面对沈和靖却十分谨慎,并没提及姻亲的话头,只笑道:“沈姊姊,你又穿的这样素雅,无怪我兄长嫌弃我俗气,就知道穿金戴银。”
沈和靖道:“怎么打扮全凭个人心意,何必在乎别人这样讲?我性子疏懒些,在妆镜前坐不住,你又不是不知。”
清嘉凑近了沈和靖道:“你用的粉倒是好,你瞧瞧我,才出门两颊就浮粉了。”
沈和靖看了看道:“虽说铅粉不好,但是离了铅粉,总是这样。”
清嘉点点头,又摸出随身的小妆镜来把玩,口里问:“今日都请了谁?”
沈和靖笑道:“她请了你,自然也会请宜春郡。哪一头也得罪不起。”
清嘉不悦,又不好说什么,只道:“也罢,我不是那等不知深浅的性子。就冲着承平伯府的门第,我也不会怪罪今日的社主。”
沈和靖忽然问:“先皇后母家,为何只有承平伯府得意?叶家反而不成了。”
清嘉侧头笑道:“你家从前和叶家是姻亲,你都不知,反问起我来了。”
沈和靖道:“你说的是,是我糊涂了。我家怎么同叶家往来,我也没听我父亲提过。”
二人正说话,车子陡然一震,清嘉的发髻撞在车壁上,险些把钗儿撞下来。马车徐徐停了下来,沈和靖连忙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驾车的小厮小心道:“前面路口有辆车跑得极快,险些撞上。您瞧,那辆车也停下来了,直接把路堵住了!”
清嘉性子急,抢先掀起车帘,只见前面车上的也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容,耳边戴着一对儿硕大的毬路纹灯笼形耳坠,正是舒王之女宜春郡主。宜春郡与建安郡素来不和睦,清嘉忍不住道:“早闻贵府昆仑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贵府的小厮横冲直撞的,连我的马车都敢撞,真是奇怪也哉!”
宜春郡主摸了摸发髻,口里笑道:“妹妹别生气,我可不知道你在这车上。”
原来清嘉忘了自己正坐着沈家的车驾,沈和靖连忙凑到窗边笑道:“原来是宜春郡主,这厢有礼了。还请您先走吧,这堵在路中央,不利于贵府声誉。”
此前沈和靖曾经议婚东宫被视作未来的太子妃,风光无限。宜春郡主瞧见沈和靖,忍不住眸子一扬,高声道:“沈姑娘,你是梁上的麻雀,好大的架子。瞧见我也不下车行礼,还真把自己当成太子妃了?你还是先弄清楚自己是谁养下的,再来冲我指手画脚也不迟。”说完一摔帘子,命令舒王府车驾扬长而去。
清嘉听了大怒,急着冲下去同宜春郡主理论,被沈和靖拦住了。清嘉气道:“满嘴胡吣,跑的挺快。”
沈和靖平静道:“由她去,我家这点事,帝京城世家里议论的多了去了。她当面说了,我不生气,也就没法子。我要是生气,反而正中她的下怀。”
“沈姊姊,你的脾气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清嘉忍不住问。
沈和靖淡淡道:“我不过是用最直接的办法,让她不能如意罢了。”
原来沈和靖之父嘉国公的夫人不同寻常,嘉国公与其夫人之事更是帝京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位嘉国公少时与其夫人了定亲,后因故二人多年未成婚,嘉国公一直固守婚约未娶。待嘉国公成婚之时已近而立,国朝罕有。他的夫人出身虽然不高,但却是本朝话本里的传奇人物。
这位嘉国公夫人在成婚前曾出而为官,一度官至刑科某司主事,为国朝女子第一人。婚后隐退数年,再度出任京卫指挥使,先后在府军、羽林等卫任职,在京卫颇有声望。后因嘉国公出任京卫统领,其夫人为了避嫌,这才挂冠而去。
嘉国公与这位夫人未曾生育,嘉国公亦未纳副室以广子嗣。后来有人劝夫妇二人过继一子,为嘉国公婉拒。外界传言嘉国公畏妻如虎,是本朝房子乔。有一日嘉国公府忽然出现了一女婴,就是清嘉眼前的这位沈和靖沈姑娘。嘉国府对外宣称此女是他们夫妇二人所出,然沈和靖出生前嘉国夫人还在京卫任职,并未怀娠,所以众人对沈和靖的身世议论纷纷。
当年有人说沈和靖是嘉国公故人之女,也有人言沈和靖是嘉国公的外室所出。因为沈和靖两岁那年嘉国公夫人忽然离京长居通县。有传言称嘉国公夫人不见容于沈和靖母女,才有此一节,故而众人皆默认沈和靖是嘉国公外室所出。又过了一段时日,京里流言再起,说嘉国公与仙居长公主有旧,后因仙居长公主被迫下嫁和藩,这段姻缘无疾而终。仙居长公主回京寡居以后与嘉国公前缘再续,这才有了沈和靖……不过鉴于沈和靖的出生的日子和仙居长公主下世的日子过近,众人并未对此种传言深信不疑。
诸如此类流言纷纷,不能禁止,沈和靖从小到大不免为人议论。更耐人寻味的是嘉国公夫人避居通州后一直没和嘉国公和离,嘉国公每年都去通县看她,有时嘉国公夫人也会回京来小住。不过沈和靖对这位嘉国公夫人观感不坏,二人的关系也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今上也对沈和靖异常瞩目,沈和靖十三岁那年,今上一度欲将沈和靖和太康公主之女一同封为郡主,为嘉国公固辞,自此之后众人看沈和靖的眼光愈发意味深长。
“我母亲肯定不是仙居长公主,”沈和靖曾经笃定地告诉清嘉,“我父亲很厌恶仙居长公主,厌恶至极。我九岁那年陛下曾经抱着我,说我这样懂事,要是我母亲还在,一定很欣慰。我曾问陛下,我母亲究竟是谁?陛下摇了摇头。我那时还小,不知死活,又问陛下我的母亲是不是仙居长公主,陛下听了忍不住笑了,仿佛闻听了什么笑话,连连摇头。”
清嘉一面整妆,一面把思绪拉回,口里恼道:“宜春郡也忒跋扈了,要不是看在她年长我一岁的份儿上,我早就……”
“你早就给你府上惹事了?”沈和靖笑道。
清嘉哼了一声,“早起篦头篦了半天,险些叫她把头发弄散了。”
“我帮你重新拢一拢,”沈和靖道,“可别生气了,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