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风神朗俊的和王非要在文定正妃之前“大张旗鼓“先纳妾,这必然会使得许多名门淑媛对和王府望而却步。不过和王不在乎。
“和王爷当真是一往情深深情似海海枯石烂……”
“是她威胁我必须要先迎娶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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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2
(引子2的内容与正文内容不是直接衔接的,如果不感兴趣可以直接跳过鸭)
江左的晚春已近雨季,天色总是朦朦胧胧的,有稀薄的雾气在粉墙黛瓦之间氤氲不定。住在新吴齐门巷内的杜绮罗绝早起来走到院中拿着小银剪子铰了几枝含露的月季准备插瓶,那花枝湿漉漉的,拿在手里冷香袭人。窗台外头搁着两只花觚,一只是琉璃四方花觚,另一只是孔雀蓝釉的梅瓶。杜绮罗正要唤她母亲来瞧瞧用哪一只瓶子插这束月季更相配,却忽然听见隔壁有些响动。原来是日巷子里有人搬家,午后杜家隔壁的空房子里搬来了一对母女。
这母女二人搬进来时也没有多少行李,除了粗笨的家具,只有几只箱笼。母女二人收拾了两天宅子,落后给每位街坊都送了一份薄礼。杜绮罗去回礼时多问了几句,回去告诉她母亲杜家娘子道:“姆妈,这家人姓沈,北边口音,说是来躲债的。房子是买下的,不是赁下的。”
杜家开着个两间织坊,日子颇为过得,家里还有两个上灶的丫鬟。杜绮罗的父亲终日在外头的坊里忙碌,白日里只有杜家娘子和杜绮罗在家里。杜家娘子这时正在窗下画缂丝花样,听了叹了口气,“孤儿寡母,可怜见的。”
杜绮罗听了没说话,心想她母亲瞧这隔壁搬宅子时只有这母女两人,就觉得这位新来的沈夫人是寡居的,未免有失偏颇。只听杜家娘子又说:“她家姑娘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吧?”
杜绮罗笑道:“比我大两岁,生得真是齐楚,说话也好听。只可惜是北边口音,说快了我听不懂的。”
沈氏母女搬进来后也不大出门,杜家娘子是热心肠,常过去给沈氏母女送些东西,没多久两家就熟络起来。沈夫人从不谈及过往,杜家娘子见沈夫人举止清贵,料想她出身不俗,也没多加追问。这位沈夫人写得一手好字,搬来以后常替邻里代写书信。斜对过的邻居见她们母女过的俭朴,说要荐沈夫人到附近的女学去当先生,沈夫人不知为何婉拒了。杜绮罗私下对她母亲道:“这位沈家伯母很不喜欢与人交际。”
话虽这么说,沈家母女二人和巷子里的街坊相处得都不错,杜绮罗与沈家的姑娘沈和靖年岁相仿,又都是热络的性子,没过多久就结成了密友。杜绮罗落后对她母亲说:“沈家姊姊也好学问,字写得很娟秀,沈家伯母说沈妹妹的学问比她还强呢。”
杜家娘子道:“不知道哪家诗礼人家落了难,来这避嚣呢。”
有一日沈和靖在杜家坐着看杜绮罗摆弄织机,杜绮罗正在尝试新花样儿的宽幅缂丝,沈和靖笑道:“扎扎千声不盈尺,原来一个弄个图样在锦缎上这样麻烦。”
这时杜绮罗在县宰家里就馆的举人表兄来串门子,这位杜表兄来了,一双眼睛只管往沈和靖身上看,一边看一边痴笑,杜家娘子见此连忙把杜家表兄拉到偏屋里面坐。沈和靖觉得没意思,就先告辞出去了。晚上吃饭时只剩下杜家母女,杜绮罗叹气道:“姆妈也不管管表兄,成了亲了,怎么这二年这样轻薄起来……我听说他东家很不像样,狂赌滥饮的,表兄都学坏了。”
杜家娘子叹气道:“他都成了家了,我也管不了了。”
江南的春日阴雨绵绵,青苔无声无息地爬上粉墙黛瓦,与翠色的参天古木连做一片。这日终于雨过天晴,杜绮罗来敲沈家的门,沈和靖开门笑道:“这雨可算是停了,我的骨头都是酸的。”
杜绮罗道:“今天灵境寺有庙会,咱们去逛逛吧。”
沈和靖答应着,去和沈夫人说了一声,同杜绮罗出来。杜绮罗要到杠房觅轿子,沈和靖道:“也没多远,走着去吧。”
二人步行到灵境寺前的街上,这条街十分宽阔,中间有个不大的四方广场,此刻已经挤满了人。两人粗粗逛了一遭,杜绮罗买了一把素罗团扇,又笑道:“描花样儿的笔没有了,看看有没有卖的,我要买一支新的。”寻了半天,终于找到卖笔的摊子。这时忽然有人在二人背后道:“表妹今日也出来逛逛?”
沈和靖一回头看见是杜家表兄,连忙侧过身去。杜绮罗见状笑道:“是啊,今儿天晴了,出来走走。表兄自己来的?怎么不见嫂嫂呢?”
杜表兄不答,只问杜绮罗准备买什么。杜绮罗还没说话,迎头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轻薄浪荡少年成群结队地走来。杜绮罗认准了打头一个正是她表兄就馆的东家——新吴知县王其勤的长子王衙内。这时杜表兄忽然把杜绮罗拉到自己的身后,作揖笑道:“衙内手气怎样?”
王衙内没注意杜绮罗,一眼看到身穿绀青色纱衫、头簪赤红缠花的沈和靖,双眼不禁放光,话也忘了答。沈和靖想抽身离开,又觉得太突兀,连忙转身去看摊子,只听王衙内对杜表兄道:“这位是……”
杜表兄笑,“是我姑母的邻人,这不逛着逛着恰好遇上的。”
王衙内刚要说话,这时候有伴当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翻盘了翻盘了,我就说衙内眼里有水,刘四翻盘了。”
躲在表兄身后的杜绮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时听到这些恶少们又聚赌,不禁鄙夷地摇摇头,连忙将沈和靖拉到自己身边。那王衙内下死眼看向沈和靖,又舍不得银子,只得不耐烦道:“来了来了!”说完递了一个眼色给杜表兄。杜表兄会意,点点头,那王衙内又率领众人呼啸而去。
杜绮罗见沈和靖已经恼了,淡淡地对她表兄说:“我们该回去了。”
杜表兄道:“我送你们。”
杜绮罗拉着沈和靖的袖子道:“不必送了,你快回东家去吧。”说完二人往人从里一扎,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杜表兄望着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沈、杜两人走了半里地,眼看着庙会到头,杜绮罗待要说话,沈和靖笑问:“你买了笔了吗?”
杜绮罗哎呀一声,“都怪他们,我都忘了!”
二人逛了半日才回齐门巷子,杜绮罗抱怨道:“腿都走酸了。”
沈和靖道:“是你的膝裤太紧了。对了,你那件花鸟褙子忘在我家了,去拿着吧。”
杜绮罗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
两人站在沈家门首,沈和靖叩门,半晌沈夫人才出来开门。杜绮罗见门一开,里面竟然还有位陌生青年,长身玉立、仪容风雅,穿着一件玉色道袍,真如芝兰玉树一般。沈和靖已然呆了,喃喃道:“衡……”
沈夫人对杜绮罗笑道:“这是我外甥。”又对他外甥道,“衡……有衡,这是我方才说的隔壁的杜家姑娘。自从我们来了这里,杜家娘子很照应我们。”
沈和靖面色微红,杜绮罗心里猜到了几分,于是暗中拉了拉沈和靖的衣角,沈和靖醒过神来笑道:“杜家妹妹的褙子忘在咱们家了。”说完和杜绮罗去取了衣服出来。沈夫人留杜绮罗吃饭,杜绮罗见她家有客就没有答应,先告辞出来。
杜绮罗回到家里,她母亲一边收丝线一边问:“买到什么好东西了?”
杜绮罗笑,“姆妈,隔壁来客人了。看起来沈家姊姊早就有了人家,是她表亲呢。”
杜绮罗走后沈家室内忽然有些尴尬,那穿玉色道袍的青年四下打量了一番,先笑道:“姨妈这么快就给我取了新名儿了。”
沈夫人笑道:“我瞧这你的姓儿也得改改,你的引子上写的什么姓?”
“顾姓。”
沈夫人听了无奈道:“你还真会胡说。”沈和靖忽然插口问:“三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顾有衡答:“爹爹让我来看看河工,顺便督办一些上用的绫子。”
沈夫人道:“坐下说。”
顾有衡没有落座,对沈夫人道:“我母亲在时,对您,比对嫡亲亲眷还要亲,我也一直把您当做我的亲姨母。我来就是想问问您,沈公这次出事,姨妈为什么……”
“你从哪里来?”沈夫人直接打断了顾有衡的话。
顾有衡愣了一愣,脱口道:“我从金陵来。”
沈夫人又试探道:“自己来的?”
顾有衡微微一笑,“我自己来的。姨妈放心,我好好儿的,并没有惹祸。”
沈夫人无奈道:“还没吃饭吧?我去弄点吃的。”说完起身往厨下去。沈和靖也要跟上去帮忙,沈夫人道:“你跟三哥儿说说话。”
待沈夫人一走,顾有衡连忙问沈和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和靖摇摇头,“我也不懂。我们在金陵时,爹爹有好几日没回家。那天夜里好多人冲进我们家金陵的府里去,浑翻浑嚷的。我二姑母漏夜来,叫我们去她家去,我母亲不同意。第二天我母亲收拾了一些东西,打发了下人,就和我到这里来找了这所房子住着。”
顾有衡皱眉问:“姨妈没多说什么?”
沈和靖还是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顾有衡叹气道:“我到你二姑母家去,她都不知道你们搬到哪里去了,快急疯了。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这里。”
沈和靖道:“你不该来的。”说到这里,两人忽然沉默下来。
顾有衡望着萧然的四壁,见房子打通着,挂着两张翠蓝帘子。正堂墙上贴的一副潇湘山水图,当地一张大案,上面放着烛台,还有一面小小的八角镜子。他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沈和靖垂下头,耳边挂的米珠坠子沙沙打着下颌,“我们还没出京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爹爹就很不对劲。”
顾有衡眸子一亮,“你能详细说说你们离京前后的事么?”
沈和靖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两刻钟,沈夫人端了面出来。沈和靖见状没再说下去,上前搭手帮忙,顾有衡笑道:“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吃姨妈做的饭。”
沈夫人心事很重,淡淡道:“吃了就回金陵去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若是……”
顾有衡打断道:“我来都来了,想看看新吴的古迹。”
沈夫人无奈,“才说不给我惹祸。”
顾有衡笑道:“您放心好了,就逛两天,逛够了我就回金陵去。”
沈夫人道:“你倒是不怕我告诉许怀敏去,看他会不会插上翅膀飞到这里来。”
顾有衡道:“您告诉了他,他可就知道您搬到这里来了。”
沈夫人见劝不动他,于是道:“你住在哪里?”
顾有衡道:“我住在外面的客栈里好了。”
沈夫人摇摇头道:“那怎么行?我不放心。这样,我和斜对过的徐二郎说说,你去他家借住二日罢。他是开绒线铺子的,一个人住在巷子里,人很和善。你离得我近些,有事情好照应着。”
顾有衡道:“没问题,都听姨妈的。”又说,“要不然姨妈和和靖妹妹搬回京城好了,这样以后离得我更近,姨妈更放心。”
沈夫人道:“吃饭吧,又乱说起来。”
沈和靖微微一笑,沈夫人问:“我搬到这里来,谁都没有惊动,你是如何找来的?”
顾有衡故作姿态,用筷子在空中划了个圈儿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
沈夫人一哂,忽然又有些失神。顾有衡知道沈夫人看见自己又想起了自己早早故去的母亲,于是低下头去,暗暗叹息了一声。
顾有衡才吃了两口,沈夫人又问:“你姊姊可好?”
“姊姊很好,”顾有衡道,“就是总和爹爹起争执,一起争执就提我母亲,然后她就哭……”顾有衡说着看了一眼沈夫人,“沈公这次出事,姨妈为什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沈夫人淡淡道,“更何况他们都说,这次外子的事有证据。”
顾有衡听了放下筷子,“我不信,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难道他们说什么您都信?”
沈夫人道:“如果我答是呢?”
“他们说沈公谋朝篡位姨妈也信?”顾有衡追问。
沈夫人答非所问道:“我不知道。”
“姨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
顾有衡忽然道:“阿姊对爹爹说这次沈公的事情是爹爹不对,可是爹爹听了也没有生气,反而对阿姊说,他此生就没做对过几件事。”
沈夫人听了道:“你多劝劝你姊姊,别总是和你爹爹起争执。”
“我劝她她不听,姨妈说话只怕她还听些。”顾有衡道。
沈夫人道:“三哥儿,吃饭,别再说了。”
午后沈夫人母女与顾有衡去游会山,“山中僧房极精邃,周回曲折,窈若深洞。秋声阁远眺尤佳,眼目之昏聩,心脾之困结,一时遣尽,流连阁中,信宿始去”。三人看过了古华山门、金刚殿、香花桥、听松石床、古银杏树、大同殿、竹炉山房和云起楼,季春时节,万物葳蕤,顾有衡笑道:“以前在书里看前人评述会山‘始知真愈病者,无逾山水’,原来景色这样美。”
沈夫人道:“这里有中天秋翠、习坎冷泉、九峰晴雪、五湖烟云、戛云宝铎、响月松涛、怪石眠空、秋林梵呗八景,来这里烹茶是最好不过的了。”
顾有衡借机道:“只怕姨妈现在无此雅兴。”
沈夫人也不接这话茬,“那边有题壁,咱们去看看吧。”
好巧不巧,这日王衙内赢了钱,吃腻了肥鸡肥鸭,别出心裁领着狐朋狗友到会山寺吃素斋。王衙内一行人饭饱后下山,正遇上沈氏母女和顾有衡。那位王衙内定睛一看,沈和靖还穿着之前穿的绀青色的纱衫,发间簪了一枚白兰花花球,愈发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便有一轻薄浪荡子弟故意说:“别看了,没看见人家名花儿有主了,岳母都跟着女婿出来逛了。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怎知那是岳母和女婿?说不只是亲戚哩。”又有人起哄。
便有挑唆的坏笑道:“趁着人家姑娘的姆妈在这里,衙内干脆去说定了好了,省去多少事?”
王衙内见顾有衡风姿不凡,心里没来由窝火,便要上前寻事。谁知道这时候家里一位小厮跑来道:“衙内,老爷叫您回去呢,说是有急事。”
王衙内畏惧父亲,又不好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份儿,于是怒道:“什么急事?”
小厮跑的满脸通红,“小的也不知道,总之老爷发狠话,叫小的们一个时辰内找到衙内您呢!”
众人见此怕出大事,纷纷劝王衙内回家去。王衙内心中不快,回头再看时,沈和靖母女三人已经不见了。
王衙内回到家,新吴知县王其勤见了儿子劈头就是一通教训,言及近来有上差至新吴,警告王衙内在上差离境之前不准出门。王衙内畏惧父亲,也不敢多言声,只得胡乱答应着。待王其勤甩袖离开,王衙内眼前立刻浮现出沈和靖的倩影。他虽然不能出门,但是心生一计,便派人请来了本县的官媒陶媒媪来细细嘱咐了一番。
陶媒媪听了笑得满脸开花,“衙内放心,这事准成!准成!那小子要是惹事,有他好看!”
沈夫人因为顾有衡借宿在对面的徐二郎家,便想着要买两色礼物回谢徐二郎,第二天清早吃完饭就出门去了。沈和靖和顾有衡坐在天井的台阶上,此时樱桃花已经凋谢,翠叶间长出许多玛瑙珠子似的果实,引来许多鸟雀。顾有衡起来赶开鸟雀,轻声问沈和靖道:“令尊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咱们对对看,看还能不能再发现些什么?”
沈和靖微微笑道:“我们沈家烈火油烹似的,也有几代了,我父亲常常说我们该知足——”
“你这是什么话?”顾有衡道,“你父亲久在中枢,我不信……”
“我父亲久在中枢,树敌无数,这次出事,也许在他的意料之中。”沈和靖轻飘飘地道。
这时忽然有人叩门,顾有衡开门一看,只见一穿着顺绸褂子的浓妆妇人满面堆笑道:“给姑娘道喜,我们今儿来下茶来了。”来人正是本县的官媒陶媒媪,后面还跟着许多闲汉抬着礼物。
顾有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老人家,您认错门了。”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陶媒媪吃了闭门羹,嘟囔道:“哈!关起门来明铺夜盖得汉子都养上了,什么东西!”
抬着茶砖的闲汉问:“怎么办?冲进去?”
陶媒媪飞了个媚眼,卖弄着与她年纪不符的风情笑道:“别急!别急!这样胡闹大老爷要生气的。我就不信这家今日没人出门!等有人一出门,我和你们讲啊……”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话,说完领着众闲汉先走开了。
沈和靖在院中问:“是谁?”
顾有衡回过身笑道:“有人下茶,结果走错门了。”说完又问,“你就没觉得这次令尊的事情有些古怪?你就没觉得姨妈的反应特别反常?”
沈和靖想了想道:“我母亲的心思,我一向是猜不透的。”她抬起头来望着顾有衡,“三哥哥,这次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大家都不想让你插手,肯定是有原因的。有些事,是说不清也查不清的。”
顾有衡沉默了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沈和靖笑笑,没有说话,顾有衡又说:“那我走了。”
沈和靖颇为意外,“走?去哪里?金陵?”
顾有衡颔首。
“你不等我母亲回来?”
“这件事我是一定要管的。姨妈回来,自会又有一百种办法劝我罢手,”顾有衡坦然道,“但是这次我不想罢手,如果我母亲还在,我相信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和靖听了这话微微出神,顾有衡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你和姨妈住在这里的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查清这件事的始末。我相信你的父亲。”
沈和靖道:“我也相信爹爹。”
顾有衡见沈和靖穿着一件出炉银的对襟大袖衣,底下配着一条杜绮罗送给她的翠色窄襕织银裙子,婷婷袅袅立在樱桃树下,如同一箭新荷,不由微微出神,半晌才道:“我走了。”
沈和靖点一点头,“回金陵的路上一切小心,等你的消息。”
顾有衡道:“替我和姨妈说一声吧,多保重。”
沈和靖送顾有衡出巷子,两人都没再说话。顾有衡走出去好远,回头看时沈和靖仍然立在巷子口。沈和靖见他回头,于是轻轻摆一摆手。顾有衡微微一笑,不再回顾,往城门方向去了。
顾有衡没走多远就发觉背后有人尾随。他故意往僻静的巷子里走了两步做试探,谁知道巷子两头忽然被人封住,陶媒媪像是从天上降下来一般出现在他面前。陶媒媪头戴红花,额围鸦青色包头,愈发显得粉面可怖。
顾有衡袖子底下藏着短刃,却没急着拿出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
陶媒媪咯咯笑道:“小郎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顾有衡莫名其妙,“在下还真不是明知故问,而是莫名其妙。”
“老身是本县官媒陶氏,”陶媒媪见顾有衡面色不似伪装,也觉得奇怪,于是道,“来给府上沈大姑娘说亲的!”
顾有衡故意道:“我妹子没说要嫁人啊。”
“呦呵,天做得好姻缘,打着灯笼都也没地儿找,劝小郎君你别自不量力……”
“等会儿,”顾有衡忽然换了笑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了半天都没说是谁瞧上了我妹子。”
陶媒媪道:“你究竟是沈姑娘什么人?”
“你来提亲,我姑妈家的事你都不知道?”顾有衡道,“我姑妈家里人丁稀微,姨夫南下广里贩货去了,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你也不打听打听,除了我,我姨妈还有什么亲戚走动?”
“究竟是你姨妈还是姑妈?”陶媒媪审视着顾有衡。
顾有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嘴瓢没圆谎,连忙倒打一耙说:“什么姨妈姑妈?你怎么这样耳背,总之我们是亲戚。”
陶媒媪还真疑心自己耳背了,只听顾有衡又道:“我姨夫不在,姨妈又没儿子,议亲的事,我岂能不管?你究竟替谁说亲?说出来听听!我妹子的品格万里挑一……”
陶媒媪听顾有衡这样讲,实在不像是与沈家姑娘议过亲的样子,便以为是王衙内起了误会,于是改颜把王衙内要娶的事说了一遍,赶着顾有衡叫舅爷。
顾有衡故意问:“衙内见过舍妹?”
陶媒媪又把王衙内在街上瞧见沈和靖的事讲了,顾有衡早在心里把王衙内骂了一千八百遍,又恐县中人再去骚扰沈夫人母女,于是道:“能入衙内的眼,那好得很呐!不如我去见见衙内,把话说定了,再请出我姨妈来,你们那边你是媒人,我们这边再安上一个媒人,这才是礼数!我妹子天仙一般的人儿,岂能委屈了她!”
陶媒媪听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答应着道:“那舅爷请跟我来。”
顾有衡与陶媒媪到了王衙内的住处才知道王衙内不住署中,住在县衙后街毗邻的宅子里。陶媒媪叫顾有衡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与王衙内解释了一番,那王衙内听见顾有衡与沈家姑娘只是亲戚,面色缓和了许多,陶媒媪方让着顾有衡进去。
顾有衡见正堂摆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很是气派,王衙内勉强站起身来打量着顾有衡,顾有衡道:“承蒙衙内厚爱,只是舍妹的心气儿一向高的很,从前又是姨爹的宝贝……”
王衙内听见他这话情知是要聘礼,面色愈发缓和了,口里道:“这个你放心,这头亲事若是说成了,聘礼什么的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顾有衡又道:“只是我姨妈孤零零的,我妹子嫁了,姨爹又不在,她如何过得?倒还要两个小大姐家去使唤。”
王衙内道:“这个也好说。”
顾有衡笑道:“既然如此,媒妁之言有了,还要父母之命。不知道令尊在何处?”
王衙内大怒道:“什么父母之言?纳一房执帚的,我爹从来不管!你们别仗着你妹子颜色好些就给脸不要脸!”
“衙内纳妾纳得不得要领,”顾有衡淡淡道,“听衙内这口气,不该瞧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应该找人伢子买一个来才配得上您!”
王衙内听了气得满面通红就要发作,陶媒媪要出言,顾有衡忽然道:“见不到令尊,这婚事谈不成,我来,就是来见令尊的。”
王衙内冷笑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下摆了摆手,便有许多小厮长随涌进来。陶媒媪连忙劝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话不错,”顾有衡根本不把室中众人当一回事,“见不到要说话的人,话怎么能说好呢?”他说完,却慢吞吞拿出一块腰牌来在王衙内眼前晃了一下。
王衙内见那象牙腰牌上写着“府军衙”三个字,气怯了一瞬,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天下衙门多的很,这一个却从未听说过。你是哪一路的东西!凭你也来冒充公差!”说完一挥手,便要叫众人对顾有衡动手。
顾有衡也冷笑了一声,忽然闪身至王衙内身侧,袖底寒光一闪,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把短刃已经抵在了王衙内的颈间。陶媒媪大惊,尖叫起来。
顾有衡淡淡道:“这衙门你没听过,说明你爹的官儿太小了——叫你老子来,你老子来了,我自放了你。”
众人见明晃晃的刀子怼在王衙内颈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便有人飞也似得去寻乃父王其勤。王衙内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你要干什么?你你你要多少银子我都……”
顾有衡依旧淡淡道:“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差过银子。”
陶媒媪瑟瑟发抖,作揖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放了我们衙内。如若不然,这儿这么多人,你也逃不出去。”
顾有衡道:“我好不容易来的,事情不办利落,怎好先行离去?”
这时外面乱哄哄涌进来许多官差,新吴知县王其勤便装冲进来,王衙内连忙乱叫道:“爹!快!快救救我!”
王其勤尚未说话,他后面跟来的一位穿赭色褙子的人忽然大惊失色道:“三爷!”
王其勤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顾作揖道:“许大人……”
原来王其勤身后的正是上直京卫江南司的镇抚使许怀敏。这上直京卫在江南设司虽然听起来不伦不类,但是由来已久,朝廷重视这财赋重地,故设此司于金陵城内,独立于地方军政之外,直接受命于今上,权柄极大。许怀敏居于江南司多年,得今上青眼,江左督抚都对他礼敬至极。
顾有衡瞧见许怀敏进来十分意外,自嘲一笑,把王衙内往王其勤怀中一推,“你怎么来了?”
众官差见王衙内不再被钳制,纷纷抽刀意欲对顾有衡不利,被王其勤和许怀敏同声喝住。王其勤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儿子一眼,命王衙内同众人退下。王衙内还要说话,被王其勤兜头一个耳光扇退。那王衙内只好委委屈屈地退下,陶媒媪见势不好,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待众人退出,许怀敏也不理会王其勤,向顾有衡长揖道:“近日孙将军要来会山一游,卑职来打前站。刚才在和王知县说话,听见说衙内被歹人挟持了,就一起过来瞧瞧,真没想到三爷……”
原来许怀敏的顶头上司金吾将军孙承赋近日就奉命在江左办差,正是王其勤此前口中的“上差”。王其勤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原来眼前这位原来是金吾将军孙承赋的公子!只是听说孙承赋只有一子,年岁在十岁上下,难不成眼前这位是孙将军的亲戚?再不然难道是私孩子……他胡思乱想间连忙也对顾有衡作揖道:“犬子无状……”
“令公子想要强抢民女,”顾有衡打断道,“在下替这位姑娘家抱个不平。王知县好好约束令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再去纠缠人家。若是再让我知道令公子前去夹缠不清……”
王其勤连声道不敢,顾有衡不再理会他,转头问许怀敏道:“许大人什么行程?”
许怀敏再揖道:“回三爷的话,卑职今日回金陵。”
顾有衡一笑,“我和你同路。”
那许怀敏大大松了一口气,王其勤看见他这样礼敬顾有衡觉得奇怪,又不好多问。因见顾有衡虽年轻,却自带威势,也不敢轻慢。许怀敏说要在城中四下逛逛,今晚启程回金陵。王其勤殷切的要陪许怀敏同去,许怀敏平和地笑道:“王县宰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上谕我司行事不得与地方牵涉太多,所以王县宰不必客气。”
王其勤想起坊间传言上直京卫颇涉暗谍之事,连忙答应着,又对顾有衡道:“小犬得罪了这位三公子,实在是……”
顾有衡深情散朗,摆了摆手,“王知县管好令公子,强抢民女是一说,若是被‘仙人跳’了,你脸上岂不无光?”
王其勤连声道:“是!是!公子说的很是!下官一定好好约束犬子!”一面说着,一面送了许二人出来。原来许怀敏来见王其勤并没骑马,也没带随从,王其勤送出主街,许怀敏就叫他回去了。顾有衡见王其勤走开,低声道:“你们来的挺快啊。”
许怀敏躬身道:“三爷,卑职失礼了,借一步说话。”
那王其勤回去对儿子一通斥骂,王其勤跟幕客合计顾有衡的身份被身边的长随听见,王衙内此刻已经得了乃父长随的信儿,故而顶嘴道:“哪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儿,还这么大的架子!”
王其勤大怒道:“畜生!还不住口!”
顾有衡不知道自己被认成是金吾将军孙承赋的私孩子,此刻被念叨打了个喷嚏。他想了想还是问许怀敏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许怀敏道:“三爷不声不响就离开金陵,孙将军下令就是把金陵周围的地都犁一遍,也得在三天之内找到三爷……”
“我又不是土行孙,还犁地?我记得贵司在新吴没有暗哨,你们消息还挺灵通?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新吴确实没有暗哨,但是一两间以备不时之需的空房子还是有的,三爷请——”
许怀敏领着顾有衡走到城西一处荒僻的巷子里,巷子里苔痕上阶绿,很是湿滑,早有人瞧见了二人通报进去。二人进了巷子深处一处破落宅子,许怀敏随手将门带上。顾有衡见院子里有人有马,对许怀敏笑道:“我还真是低估了贵司!”
这时有许多便装配剑的武人闻声簇拥着一人走出,这人身穿青袍,正是金吾将军、京卫统领、武定侯的叔父孙承赋。
顾有衡笑道:“承赋公,一路辛苦,来得好快。”
孙承赋觑了觑顾有衡,见他无恙,面上似乎都快哭了出来,连忙下拜道:“衡王殿下!您可要唬走了我们的真魂!”众人便随之下拜。
衡王连忙扶住他道:“是我不好,不该不知会你们就离开金陵。”
孙承赋听见衡王这样说,复道:“殿下万一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
“承赋公切莫如此说,原是我不好,”衡王回头看了许怀敏一眼,忽然又正色道,“你们既然能这么快找到我,那我究竟为何来此地,想必你们也已经猜到了!”
许怀敏不敢答话,孙承赋如实道:“是。沈公出事,沈夫人失踪,处处透着古怪。殿下此次来新吴,大抵是来拜望沈夫人吧?”
衡王自嘲一笑,“江南司,听闻当年是沈夫人出任京卫指挥使时一手草创。她知道你们在新吴没有哨点,所以来此落脚。若是我不来寻沈夫人,想来她的行踪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你们知晓。”
众人说着走进内室,内室已然被洒扫一新。众随从退出,只剩下衡王、孙、许三人。衡王也不落座,看看孙承赋,又看看许怀敏。许怀敏曾为沈夫人下属,闻言踟蹰片刻,乍着胆子道:“卑职不明白,沈夫人在刑科、京卫多年,门路尽有,沈家出事,沈夫人为何选择幽居在此……”
孙承赋抬眼看向许怀敏,许怀敏立时住口。衡王忽然道:“说嘛,这又不在金陵,又不在衙属,今天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孙承赋忽然叹了口气道:“沈公出事多有古怪,此中内情怕是只有沈夫人知晓。殿下可曾见到沈夫人?可曾问过沈夫人?”
“见到了,问过了,沈夫人不肯说。”衡王怅然道。
孙承赋道:“那臣斗胆,能否请沈夫人一叙?”
衡王审视着孙承赋道:“陛下可是叫你不准过问沈公的事。”
孙承赋道:“臣知道。但沈家于臣的叔父有大恩,殿下是知道的。既然有了沈夫人的行踪,臣实在是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了,陛下不是也叮嘱殿下不要过问沈公之事么?”
衡王淡淡道:“好啊,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他这话不轻不重,意味深长,孙、许二人都是一惊,连忙下拜。谁知道衡王又笑道:“推到我身上好啊,就得往我身上推,要不然这个担子谁也担不起。”说完叫二人起来,“请沈夫人来,沈夫人躲你们还来不及,是不可能来见咱们的。这样,到沈夫人落脚处见一见吧。二位与沈家都是旧识,或许能劝沈夫人把话说开。”
衡王协同孙、许二人便装过齐门胡同,却见沈家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衡王正要说话,只听“吱扭”一声,杜绮罗穿着退红纱衫从隔壁走出来。她瞧见了衡王“咦”了一声,打量着孙、许二人问衡王道:“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这二位是……”
衡王认得杜绮罗是沈和靖的女伴,闻言心头疑云乍起,胡乱道:“我有东西忘在姨妈家,回来取。”
杜绮罗叹道:“你走了没多久,沈家伯母回来就收拾东西带着沈家姊姊走了,说是乡下躲债去了。我姆妈问沈家伯母该人家多少银子,本想帮衬帮衬,但是沈家伯母不愿意,走得很匆忙,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了。”
衡王忽然明白过来,江南司是沈夫人草创,她知道自己来此地必会暴露沈家母女的行踪,故而先走一步。许怀敏闻言立时向衡王点一点头,自带人去寻沈夫人母女。衡王情知沈夫人对江南司的布局再熟悉不过,此番再度躲开,许怀敏极难再寻到沈夫人母女,呆呆得站在沈家大门外向内仰望。院中那株结实的樱桃树直蔓延到墙外,成群的鸟雀唧唧喳喳个不停,江南春尽离肠断,原来就是这样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