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死了,近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却如同一道熟悉不过的菜肴忽然缺少了某种佐料,虽然看上去与原物毫无二致,但吃到嘴里却能明显察觉到那种昨是今非的全然不同。
多少年来,桃香都是町会一个半福利机构“绿之会”的成员。每周三天,“绿之会”组织其成员不是举办提高生活技巧的培训,就是参加一些类似蔬果采摘、物品分拣之类的简单劳动。不论桃香外出还是在家,我们和惠子的生活大部分都是独立的、互不干扰的。除了我有时包了饺子或做了其他中餐,会送一些给她,或者周末、纪念日和节假日相约外食,我们的关系看上去就像是邻居。但尽管如此,惠子的存在感却是不容忽略的:我会听到她外出或归宅时开门的声音,会从窗户里看到她盛装或简衣穿过庭院的背影,能隐隐约约听到她打电话时少女般开朗的嬉笑声……这一切,就是二十年来我们生活的背景音,是那道我熟悉不过的菜肴里的调味品。我原来并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现在忽然消失了,却一下子在我的内心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2月初的时候,一场寒流袭击了日本列岛。电视上几乎每天都是与此有关的新闻。看着北海道和东北地区大雪纷飞的镜头,我总怀疑这是日本之外的事情。东京很少下雪,积雪更是极其罕见。对于出生在中国北方的我而言,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这场据称数十年不遇的寒流,让我兴奋莫名。我渴望它能带来一场降雪,以安慰我这个北方人对冬天的怀念。但我愿望中的降雪没有到来,寒流带来的气温骤降,却让桃香病倒了。
桃香先是感冒,到附近诊所看过医生后开了些药。但三天过去,不但没有见效,反倒转成肺炎而住院了。住院的第一天,桃香在大夫为其挂水后很快睡着了。我陪在病床前,看着面色苍白、口唇发青的这个女人,曾经模模糊糊的父爱般的怜惜忽然变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强烈。我握着她的手,心里忽然一阵害怕:明明医生告诉我她在发烧,可握在我掌中的小手却冰冷冰冷的,如同来自一个死人。桃香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生过病,而一个小小的感冒却莫名转成了如此严重的肺炎,这会不会是她要死去的征兆?自我入赘井上家到现在,我曾不止一次在内心阴暗地盼望桃香能够以猝死的方式远离我的……不,是我们的生活。我想象过暴病、车祸或其他的任何意外。尽管绝对没有一丝付诸行动的可能,但我甚至在想象中动过谋杀的念头……而此刻,我看着病中的桃香,想象着她有可能的死亡,忽然悲从心来,不知不觉间眼眶变得湿润起来。进门检查吊瓶的小护士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无意间撞见别人隐私的尴尬和慌乱。
2月8日星期一,本来是我给汉语高级班上课的日子。但我事先就告假了。一来这天是桃香病愈出院的日子,二来适逢中国大年初一,可谓双喜临门,我自然不能把这样的时光耗在无聊的工作上。上午我先在厨房里忙了两个小时,将家宴的食材准备停当,然后开车去医院。途中,我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给桃香送花,甚至刻意给女人送花,在我记忆中似乎都是第一次。桃香看见我捧着花儿走进病房,懵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悦:“妈妈也来接我了?”我知道她又迷糊了,也不点破,只是说:“妈妈出门了,她买了花让我带给你。”
寒流过去,气温回升。2月的东京,已经到处弥漫着浓浓的春天的气息。车子路过香取神社时,我看见小村井梅香园里的梅花已经半开。花苞满枝,密密麻麻,粉的黄的,红的白的,盛开之时俨然已指日可待。桃香彻底恢复了元气,一脸喜悦之色。她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这是一个她初来乍到的陌生之地,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有趣。我一边开车,一边不时扭头看看她。毋庸置疑,桃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虽年过四十,但却看上去远比同龄人年轻。我想这也许是她没有常人忧愁的缘故吧。想起入院当天的情景,我对康复的桃香心中充满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和怜爱。结婚近二十年来,除了无奈的沉重和厌倦,我对她的怜悯和同情一直是有的,而惜爱之情似乎是在惠子去世之后,才一天比一天变得明显。但这种惜爱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甚至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而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
回到家没多久,住在不远处的三木老太太和女儿真珠就来了。她们是我特意请来一起过年的。三木老太太出生在伪满洲国,四岁才回到日本。虽然她一句中文都不会说,却有着浓厚的中国情结。在近邻中,她们一家是和我们走动最勤的日本人。三木老太太69岁,比刚刚死去的惠子小2岁。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惠子,她和我们走动频繁的原因,更多因为我是个中国人。
三木母女进门后在惠子的灵位前敲磬上香行礼完毕,礼节性地给桃香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进入厨房,一边给我打下手,一边聊天。桃香今天的情绪很好,她像个专注的孩子一样,取出儿子从中国给她带回来的那个精致的沙漏,伏在茶几上翻过来再倒过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三木老太太见此情景,忽然感慨地说道:“桃香其实是个有福之人啊。”我问她何出此言,三木老太太说:“小孩都无忧无虑的,一长大,烦恼就来了。”见我还是一脸茫然,这才告诉我说,女儿女婿前天刚刚离婚了。
尽管离婚在现代社会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大吃了一惊。在我看来,谁都可能离婚,唯独三木的女儿女婿不可能离婚。因为多少年来,这对年轻的男女一直是我印象中琴瑟和谐的恩爱夫妻的典范。
这顿年饭我准备了四凉六热十道菜,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时能记得的,如肉皮冻、卤牛肉、浇油素鸡、葱烧排骨、糖醋鱼什么的,如数上桌。三木老太太感动不已,居然连说了好几遍:“能来您家过中国新年,真的跟做梦一样。”三木女儿真珠开始时还一直强颜欢笑,但婚姻的变故显然给了她巨大的打击。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由于她母亲唠唠叨叨地反复说着前女婿的好处,责怪女儿在男人的婚外性事上不该太过苛责,最终导致婚姻瓦解,女儿终于忍不住和母亲发生了争论,最后失态地痛哭起来。我左哄右劝也无济于事,最终只能由着她赌气离席回家去了。三木老太太说:“别管她,把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都是自找的。”
在三木母女发生激烈争论的过程中,桃香一语未发,她一直在自顾自地吃着满桌的美味,只是偶然抬起头来看看吵架的母女,眼神中充满好奇。
“比起正常人,她或许真的要幸福很多。”想起三木老太太刚才的话,我忽然觉得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