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叫着从梦里醒来,手里紧握着枕边的匕首,满头都是汗,捂着锁骨下那处伤口不停地发抖,伤口隐隐作痛,似乎真的被人又刺了一剑。
听到我的叫声,陆离直接踹门进来,一阵风一般按住我的肩膀,我心中惊恐的情绪还未褪去,但多年行军的习惯,神思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已然清明,我知道自己不对劲,抓紧他的衣襟,哑声问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的手都还在发抖,用力的近乎痉挛,但陆离却忽略了我的问题,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噩梦而已……”
噩梦?我林珩,十岁第一次随父亲上战场,亲眼看着父亲带兵围剿燕国骑兵,满地鲜血将黄沙都染成赤红,血腥味直让人作呕,那时候,我没有怕。
十三岁边关被破,父兄皆在我眼前战死,燕国人的弯刀贴着我的脖子,逼我交出将军令牌,遍地都是我林家军横陈的尸首,那时候,我没有怕。
二十三岁,我带着林家军重整旗鼓夺回西北十八城,枪下燕国亡魂无数,个个都是死不瞑目的瞪着我,恨不得饮我血食我肉,那时候,我也没有怕。
何以今日,我会怕一个噩梦?
“陆离,你在骗我!”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声音都有些嘶哑:“你究竟在骗我什么?”
带兵之人最忌被人欺瞒,但是这几日经我查探,军中之事陆离交代的一清二楚,并无任何遗漏欺瞒,所以他骗我的、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必定是有关于我的私事。这半年,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陆离咬牙看着我,眼眶居然有些红,但还是死死不肯吐露半个字。
僵持之下,门外已经站满了闻声赶来的亲卫,见是陆离闯入,都不知该不该拔剑,谭校尉站在门口手按着佩剑等我下令,我放开陆离衣襟,终于泄了气,挥手叫人都撤了。
陆离拿走我手中的匕首,轻拍着我后背,极尽耐心与温柔:“不要再问了,你只是重伤初愈,过段时间,便会好了。”
我知道陆离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害我,这么多年,我信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便再一次信了他的话。
折腾了一早上,锁骨处的伤口又有些开裂的迹象,便叫了住在府上的柳大夫来瞧瞧。柳大夫在军中数十年,见惯了伤病死亡之后,居然修炼出超脱的境界,每日里都是乐呵呵的,就算在大战之时,也没见他皱过眉头。看完伤口,说只是愈合比较慢,勤换药就好。
直到柳大夫给我把脉,那副快焊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来,那一刻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不治之症。
但片刻之后,柳大夫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笑呵呵的说我只是有些气血不足,才会乏力嗜睡,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不宜动武、不宜饮酒。
从我十三岁来到军营,大大小小的伤病都是经柳大夫治好的,因此便不疑有他。
陆离去送柳大夫的时候,我想着柳大夫的交代,看着立在床边的银枪直发愣,就算不用它的日子,我也会每日擦拭保养,枪头冷光依旧,甚至比父亲刚送我时还要更为锋利。
陆离出门送柳大夫,谁知这一送,居然大半天都没有回来,我问了院里护卫,说是他送走柳大夫之后,便怒气冲冲的说要去找监军大人。
我大惊失色,差点拿不住手里的枪,赶紧带人往军营赶。
监军大人自从来到梧州城,直到现在还住在军营大帐,陆离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照以往的性子,早该为这位大人安排驿馆或专门的府邸,如此为难,不是他的性格。
赶往军营这一路,我也思索了一番,每次陆离见到监军大人,都十分不顺气的样子,两人估计是有什么过节,此番怒气冲冲而去,明显是要打架了,只是监军大人如此瘦弱,万一禁不住陆离的拳头,那可如何是好。
我一边策马,一边暗暗祈祷陆离打便打了,只盼不要把人打死就好,只要还留一口气在,任何事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营门口的卫兵远远见着是我,马蹄还未至,营门就已经先打开,我策马奔过,还没来得及问陆离在哪,就听到校场上传来阵阵起哄叫好声。
这小兔崽子!我心里暗骂一声,打人偷偷打就行了,还非得拉到校场上去比试,这下人人都看见他打了京师来的监军大人,这下可怎么收场?
急匆匆的赶往校场,围成一圈的将士见我也过来看热闹,纷纷给我让开一条路,我下马走近一看,嚯,两人你来我往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满身都是地上滚过的泥,头发凌乱的跟泼妇一样。
只是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监军大人,手上功夫也还不差,虽然脸上已经挂了彩,狼狈不堪,但能和陆离对战这么久,也算是条好汉了。
看到这里我也便稍微放下心来,心想陆离还是有分寸的,再说校场之上的比试,就算受伤闹到陛下那里去,我也有话可说。
想到这里我便叫人给我搬把椅子过来,坐下来看得津津有味。
监军大人的剑法不错,招招式式亦有章法,面对陆离强硬的打法,进退皆有余度,比剑比出了用兵的感觉,只是他到底对阵经验不足,剑法再好,也斗不过老练狠辣的陆离。
陆离气定神闲,仿佛逗楞老鼠的野猫,目露凶光,明明可以一口吞掉,却非得看对方被自己耍的团团转才行。
在场的将士看得也十分兴奋,耳边回荡着为陆离助阵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扶额叹息,这简直太侮辱人了。
但还没等我叹息完,就见监军大人的剑光一闪,直接没入陆离的腰腹,陆离紧紧抓着已经刺入自己身体的那柄剑,满手鲜血滴在校场黄沙上。变故来的太快,场外一片震惊,我蹭一下站起来,刚想过去看陆离怎么样了,却瞥见陆离抬起头,对监军大人咧嘴一笑。
我便知道,陆离赢了。
校场上的林家军已经奔过去,抬起倒地不起的陆离送往军医大帐,剩下的林家军将士们,将监军大人团团围住,吵嚷着要个说法,明明是点到为止的比武,校场之上,居然持剑伤人。
监军大人看着自己的手,百口莫辩,眼看就要被围殴,他从京师带来的随身护卫及时冲进去,紧张的将自己主子护了起来。
双方对峙,我悄悄拉住身边一个气愤不已的年轻校尉军官:“今日林家军谁敢拿出兵器,明日就给我滚蛋。”
年轻校尉听了我的话,一脸不服气的看着我,我伸手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指着即将被围攻的监军大人,压低声音道:“你傻呀,尽管去嚷嚷,越大声越好,越挑衅越好,但林家军不能动手伤了他,明天我就让他滚蛋。”
不愧是我带的兵,两句话就明白了我的用意,立刻带着身边几个士兵挤进人群里散开。
我躲在后边听着里面越来越高声的辱骂,满意的点点头,往军医大帐赶过去。
军医王茂是柳大夫的得意门生,处理起伤口来也是驾轻就熟,手脚利落的给陆离止血上药,我进去的时候,已经包扎了一半。
陆离脚下一片血迹,身上的剑已经被拔了出来丢在一边,我拿起来看了看,又咣当丢下,看着陆离失血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发了脾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陆离,你的脑子呢?”
王茂给他缠绷带的手顿了顿,接着又飞快的动作起来,在我下一句话骂出口之前,已经牢牢打了结,满手血都没洗便脚底抹油溜了。
陆离看着王茂的背影,嘴角抽了抽,沉默的起身拿衣服穿上,半天才心虚的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也是不小心……”
我翻了个白眼,那一剑他明明可以避开的,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当晚,控诉监军大人,即十二皇子陈时晦恶意伤人的奏疏,就由梧州城快马送往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