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点的地方茶香漫漫，酒馆难得少了酒香，却被九曲红梅独有的芬馥萦绕着，淡淡的、舒舒的。
茶凉了，我没有替她续上，再续也不是原来的味道。我燃炉煮水，重新沏了一壶。“你师姐既然选择了这条道，想必就已经做好独自承受一切的准备了，她不会怪你的...”
“可是我会怪我自己。”她只是捧着茶杯嗅了嗅便又放下，“白茶照人冰雪同。店家这是换了白毫银针了么？只是我本满身风尘，实在担不起这白茶仙子的冰清玉洁。”
“担得起担不起我心里自有一把尺。在我眼中姑娘明净如水。”
“明净如水么？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和我说。”澜音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向来温文儒雅的师父暴跳如雷，他将师姐留在家里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他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十几年的时间自己竟教出了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来，是他的过失也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从此我们瑞华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有日本人来听戏，当日就不开锣。后来我才从其他客人口中听说原来师姐离开瑞华园以后跟了一个叫做田村的日本军官。师父明里暗里不待见日本人这事儿让本就是亲日派又是戏园子背后的大老板的张太太心里极度不畅，她没少因为这事儿和师父起争执，就在我以为我们这个戏园子很快就会开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姓万的老板从张太太手里买下了我们的戏园子，不知道他和师父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日起师父不再排斥日本人，反而还‘笑脸相迎’，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园子里经常会有神神秘秘的人出入。只有我知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师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老是站在师姐曾经住过的那房间屋子门前唉声叹气，有时甚至还会偷偷抹着眼泪。每次我想问，师父总是摆摆手走开了。”
我想她师父必定是知道了自己错怪了爱徒了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孤身涉险，想必心里定不好受的。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很少会出现在园子里的万老板着急忙慌地赶到了园子里，只说了一句‘月沉了，此处怕是会被盯上’拉了我和师父就欲走。师父听了这话老泪纵横，他说他老了折腾不动了，况且他要守在这儿，怕霁月若是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让万老板带我走。我当时还纳闷，师姐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会找不着家？我当然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一个陌生人走，我心下不安，紧拽着师父的衣襟，就如同儿时一样。下一个瞬间感觉到了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当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上海开往香港的渡轮上了，我是被打晕后强行塞进车中带走的。”
月沉了？我心一紧，痛彻肺腑。我想我是等不到那个叫做霁月的女子前来归还那把油纸伞了，虽然我一早已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局。
“我清醒后不停地哭闹、打骂，质问他凭什么这么做？万老板始终‘不动如山’，想必是吃准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我无处可逃吧。等我哭累了、闹够了冷静下来以后他才回答到自己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因为答应了师姐和师父要护我周全。我不想要什么周全，太多不好的预感让我怎么能安然的离开？师父明明已经将师姐逐出了师门为何又会时常对着师姐的屋子叹气？为何又会说怕师姐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并没有和我解释，只是让我不要辜负了师姐和师父的一番苦心，等到了香港他会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将信将疑，对真相的渴望还让是我选择了乖乖跟着他到了香港，他也按照约定告诉了我所有真相。”话说至此，澜音的声音都在颤抖，她突然歇斯底里叫喊：“我好恨！恨他们一个二个为什么都把我撇得干干净净？”
“你的师姐和师父无非都是想保全你，实在怨不得他们。”我嘴上虽是在宽慰着她，心里却不能认同他们这种“自私自利”的做法，这对活着的人来说是最残忍的，他们往往会在极度的悲痛，愧疚，悔恨中残此余生。
“到了香港，才刚安顿下来我就急不可耐的找到了万老板，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只是给了我一只怀表。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师姐的怀表，因为我也有一只。那是我俩第一次登台唱戏时师父特意定制了送我们的，我们都一直贴身带着，从不离身。见了这表又联想起他对师父说的那句‘月沉了’，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看向他，颤颤巍巍问他我师姐呢？”
我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死了，尸骨无存。这是我从他口中得到了答案。那时我才知道我师姐并非是人们口中的‘商女不知亡国恨’，更不是什么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她是个民族英雄，是个不折不扣抗日者。就在万老板到园子里要带师父和我走的那一天，她因为刺杀日军鬼才指挥官藤井三郎失败，被恼羞成怒的藤井挫骨扬灰连骨头渣都不剩。”
“咣”我竟碰到了手边的茶壶，茶壶碎了水顿时流了满桌子。
“抱歉。”我慌张的寻了杂巾擦试。挫骨扬灰？这是我不曾想过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亲手将她口中的这个藤井挫骨扬灰，奈何我只能栖身在这间小小的酒馆里诵经祈祷，一步也出不去。
“我担心师父的处境，趁万老板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回了上海，当我再次站在瑞华园门前时那里已经化为了一片焦土，而师父也随同瑞华园一起化为了灰飞烟灭。几经打探，我找到了当时园子里负责斟茶倒水的侯三，他告诉我当日我被万老板带走以后师父就遣散了园子里的所有人，据幸存下来的日本人说当他们冲进戏园子那会儿只剩了师父一人，他上了妆描了眉，在台上水袖轻舞着。他们看得呆了，师父趁机引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汽油弹冲向了他们，试图与他们同归于尽了。我很诧异，自己竟然没有悲恫太久，或许那会儿我的心都早已被愤恨占满了吧。我重新梳理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大概猜出了万老板身份，我跑回了香港找到了他，我强烈要求加入他们，因为师父和师姐的债我必须向他们讨回来，我要让这群豺狼血债血偿！”
听到这儿我只剩了感慨，这俩人不愧是吃同一锅饭长大，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刚”，外柔内刚！小童奉上了一只新的茶壶，我往炉里添上了几块木炭准备重新煮水烹茶。
“在我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如愿以偿的加入了组织，我做着师姐及其他牺牲了的同志们没能做完的事，替他们完成未能完成的梦想。抗争的岁月既紧张又充实，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逐渐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战士’，成为了他最得力的下属和最可靠的搭档。日复一日长久的相处里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只有一点我很疑惑，那就是我从没见过他身边有过任何女人的身影停留。后来在一次任务中他受了伤，昏昏沉沉中一直喊着的是师姐的名字，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爱着师姐，一直都爱着。”
我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我知道我是在替那个叫霁月的女子感到欣慰。她爱着的人也刚好爱着她，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呢？不过可惜的是她却再没机会知道了...
“苍天有眼，我们终于等来了日本宣布投降的日子，可他却没能看见。一个月以前，由于叛徒的出卖他暴露了，死在了日本人的酷刑之下...”
我知道澜音嘴里的那个他指的是谁，有些担忧的看向她，令我意外的是她的脸上竟然流露出的是一种恬静柔和。
“不过还好，他总算是留下了个念想给我...”澜音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似乎在感受那肚子那个小小生命的存在。
我困惑了，这事既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从她的叙述中不难感受到她对那位万老板的心思，但既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位万老板又怎么会愿意和她生儿育女呢？
大概是从我的神情看到了疑惑不解，她继续道：“对我来说这个孩子就是上天的恩赐。今年师姐的忌日他依旧是消失了一整日，回来时酩酊大醉把我当了师姐，而我...而我却放弃了抵抗，心里甚至有些雀跃...”她苦笑着问我：“你一定觉得我很糟糕吧？”
我摇摇头，“人皆生而有欲。”
“其实你不用宽慰我，我知道自己很糟糕，但我就是想拥有这个男人，哪怕只有一时半会儿也好，不曾想却在那晚有了这个孩子，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恩赐？更令我惊喜的是酒醒之后他竟然说等赶走这帮侵略者之后他就带我回家给我一个名份。”
我丝毫不怀疑万念安对霁月的情深义重，可艰苦的斗争中陪在他身旁给予他力量的始终是澜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相信万念安一定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想要带澜音回家给她一个名份吧？奈何，造化弄人！
“可如今你又该作何打算？”我担心的是她一个女子又有了孩子该如何在这纷乱的尘世间安身立命呢？
“他牺牲以后我总算是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万念安，是北平城中有名的老字号万记糕饼铺的二少爷。我之所以回到北平就是为了要带他回家，如果可以我想替他膝下尽孝，侍奉父母。”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了。”
我俩对坐了许久，直到黎明的曙光已穿过了黑暗透了进来，耀眼、刺目。
澜音盯着窗外初升的旭日失了神，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看来黑夜已经过去了...”她起身，郑重其事的朝我鞠了一躬，“店家，谢谢你的茶。这些事压在心里久了，就成了殇，谢谢你愿意听我说了这么久。”
她推门出去，阳光正好。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犹豫，一片痴情，一株当归，一缕阳光，与子同归。
城内万记糕饼铺的门口，一个女子拎着一只藤条编织的箱子静静伫立着，她似是感受到身后有炽热目光在望着自己，转过身她看见了师父、师姐、还有万念安都在微笑着冲自己挥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