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之下,有一处幽崖绝壁,名为枉仙崖。
严格来说,枉仙崖并不是清山的一部分,也不名列在清山十九崖中。它是清山旁一座单独的崖体,勉强算清山山系一员。
枉仙崖前有瘴气迷烟环绕,飞鸟不过,猿猱难度。崖顶常年阴云密布,有电闪雷鸣。迷离的云雾晖冥变化,不时传出的鬼祟之声,使得枉仙崖成了灵清山久负盛名的凶地。
圣人辛见豪当年游历此地,留下“树在砯崖能吮血,草木行凶皆吃人”一句感叹后,旋踵离去。
圣人尚且不敢进入,这里自然成了清山赫赫有名的禁地。凡有犯了大过的弟子,都会被打入枉仙崖中,任其自生自灭。
枉仙崖入口前百丈之处,已是人迹罕至。遍地断木枯枝,嶙峋白骨。也许是受了腐肉的养分,这儿的草木长势极好,极为妖异。甚至有些不具名的花,绽放的就如同是血一样鲜艳。
余寄生扶靠在一块短石处,长吁短叹。
从清山脚下一路行来,半个人影也不见。眼前这块空旷之处,已距枉仙崖入口极近。
余寄生心中奇怪:执法院的惩处一经公布,师姐江芹儿便被李大长老带走,连道别的机会也不曾给。不过这样也好,余寄生自认为上清山院的时间不长,和师姐和师尊的感情也并不算深,可他们却为自己做了许多事,此番能不拖累他们自然最好。
至于幽禁在枉仙崖三年,余寄生心里清楚,这只是说的好听,其实与判处死刑并无差别,不过是换了个说辞而已。
余寄生刨过坟,也曾在三更半夜睡过乱葬岗,向来认为自己胆子极大。鬼怪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可到了这儿,余寄生却有些腿软,总觉得眼前这些花草似乎都成了精怪,就是鬼,它们也能吃了。再看看那阴气森森的入口,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余寄生爬上一块大石,自言自语:“索性不进崖,就在这里坐上三年。渴了便喝雨露,饿了便吃花草。是生是死,全凭天意。若是死了,就权当给冯师兄抵命得了。”
“没出息!兔爷我可看不起这种人。”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余寄生回头瞧去,果然是小怪物玄兔,当即喜上眉梢,从断石上跳下,又惊又喜:“小怪物!你咋跑这来了?”
“来看看你死没死。”
小怪物玄兔的猫脸上泛起一丝得意。
余寄生也不恼火,走到它跟前,转上两圈,笑道:“你如今已经看着我了,是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不过我早晚是要死的,又怕污了你的眼睛,惹你不高兴,所以请你回去吧。回登仙崖去,我那院子里现在没人收拾,也没肉饼伺候你了。”
“好小子,都要死了,还想着心疼爷爷。”
小怪物在胸前叉起两个小爪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放心吧,只要爷爷在,冲你刚才那些话,保你从枉仙崖活着走出去。”
“我已经拖累了师姐,可不能再拖累你。”
这小怪物虽然整天欺负他,但余寄生却知道它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不仅把辛祖师的道藏给了他,更是跑到这不毛之地来陪他,余寄生心中无限感激。他余寄生烂命一条,可玄兔毕竟是祖师爷养的神物,此番万万不能连累它。
“你这人就是太啰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忒烦人。这一点比起辛见豪,可真是差远了。”
玄兔叉起两个爪子,有些不耐烦,说道:“爷爷给你划个道儿,这一来呢,你得了辛见豪的道藏,你死在这里爷爷没法交代;二来呢,却是你师姐让我来看着你的。”
说完,从胖胖的兔身后,取下一束花递给余寄生:“芹儿姐姐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李纯生那个糟老头子送的。这花叫迷榖,佩在身上哪怕夜间也不迷路。芹儿姐姐可还说了,希望这迷榖能把你好端端的带回去,三年后,她就在登仙崖顶上等着你。”
玄兔说到这儿,两个眼珠子一转,小爪子放兔头上拍了拍,惊叫道:“遭了,芹儿姐姐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一时半会叫我给全忘了。得花上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才行。”
“没事,师姐的意思我已经晓得了。”
余寄生从玄兔爪子上接过迷榖花,只见这花纹理清晰如墨,花身散着七彩光华,一看就不是人间凡物。凑在鼻尖上闻了闻,有沁人的奇香。当即将它收起,在怀里贴身放好。
这才看着玄兔正色道:“兔爷爷,枉仙崖里可是千难万难,生死难测,而且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内,谁也保不齐会发生什么,所以还是请你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全领了。”
“刚才爷爷不是说了,还有些话记不清楚了,等想起来还要告诉你。再说爷爷是神兽,随便眯一会便是几万年。三年在我这里,真就是一个兔屁那么长。”
“好吧,你若真要进,我也不拦着。可万一哪天我俩折在里头,可莫要怪我。”
余寄生其实内心好奇:此处连先祖师都不愿进,可见一定凶险异常。可玄兔却想尽各种说辞都要进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再有,明明是执法处的李大长老要将我幽禁在此,却为何又让师姐送迷榖花给我?
“傻子,想什么呢?”
玄兔见余寄生沉思不语,轻轻一蹦便跳进他怀里,口中催促:“别发呆了!进崖!”
“你之前,可曾来过?”
余寄生有心试探:“听说辛祖师也曾在此仰息而返,那时你是否也在?”
“这清山上,爷爷就从不曾踏出过登仙崖。只是依你说的,这地方连辛见豪都不敢进,我才更有些迫不及待,偏想要进去闯上一闯。没准里头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对了,若是遇上兔子,你也给我烤上几只。”
余寄生闻言,颇为无语,心中暗骂不耻。
一人抱着一兔,便开始往崖口走去。
虽然只有百丈左右的距离,可随着越走越近,草丛里的白骨就越来越密集,甚至还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骨堆。从这些颇有年头的骨骼上,还依稀能分辨出,不少正是人的脑颅和肋骨,恐怕正是当年被幽禁的娥湖学子。
余寄生心中既有些害怕,又十分好奇。这枉仙崖中,究竟藏着个怎样的世界,会令辛见豪这样的圣人都噤若寒蝉?既来之,则安之,余寄生有一种直觉,或许他就是那个可以揭开枉仙崖神秘面纱之人。
崖口转瞬而至。
在一面近乎垂直于地的山壁间,除了一孔大小可容人穿过的椭圆环洞外,再没有其它入口。山壁上爬满了肉眼可见的黄色瘴气,瘴气不断由四周朝洞内翻滚,就好像一个张开大口的活物,正在吞食一般。而洞口处的瘴气,已经浓郁成黑红色,如散不开的淤血。
想到要钻进这瘴气中,余寄生就一阵恶心反胃,在心中打起退堂鼓。瘴气中散发出的异味,从鼻尖处传来,被他吸进五脏六腑之中。
余寄生一阵头昏目眩,脑海中好似天璇地转。片刻后,浑身上下一片奇痒,不断有红色斑点在皮表滋生。余寄生想用手挠,手却不听使唤。又见无数黑蚁自脚下爬来,他想跑,发现脚也麻木了。这些黑蚁爬上他身体后,便在那些红斑点处啃嗜起来。鲜血,从余寄生全身各处渗出,一阵阵既痒又舒服的奇特解脱感传来,使得余寄生竟闭上眼,好生享受起来。
“不好!小子,你中幻瘴了。”
玄兔见状,冲他的右臂狠狠就是一口。
余寄生大感吃疼,眼里瞬间恢复清明。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瘴气竟能迷人心智。此番若不是被玄兔咬醒,只怕会坠入奇特的幻境中,然后沉睡于崖口,被轻易的扼杀在梦中。
瞧了一眼脚下的森森白骨,余寄生心有余悸。十分感激的拍了拍小怪物,抬起脚,头也不回便踏进孔洞中。
只往前走了一小步,眼前的光景已大为不同:恐怖的瘴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密布的阴云之上,不时有雷鸣电闪。昏黄的地表上,除了遍布参天古树外,未曾生长一株花草。而最奇特的,是这天上明明一直下着雨,地面却是干的。雨水打在其上,溅不起一丝水珠,竟都直接消失了。
“傻子,不对劲。”
玄兔露出惊恐的眼神,用小爪子轻轻点了点余寄生的胸脯,示意他往身后看。显然,小怪物也发现这里颇为古怪。
余寄生顺着它的爪子,扭头看去。身后半步处,还是那面山壁。只是山壁内侧并没有瘴气附着,也没有一丝苔藓和花草附生,显得有些光滑。余寄生轻轻触摸,除了入手一片冰凉之外,再无任何异象。便低头对怀里的玄兔笑道:“别紧张,山壁而已,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余寄生,你是不是傻子?”
玄兔那张本来颇为可爱的猫脸上,挤出一个想哭的表情:“路!后路!咱们来的后路没了!完了,怎教我碰上你这种蠢货,这下离烤兔子不远了。”
“路?”
余寄生恍然大悟:“对啊!路呢?刚才进来时明明有一方孔洞,哪去了?”
“我真是后悔了。”
玄兔从余寄生怀里坐起,用两个小爪子捂上双眼,欲哭无泪:“苍天啊,怎么会让爷爷碰上这样的傻子,我可倒八辈子兔霉了。本以为我的忍耐,足以坚持个一年半载。余寄生,你可真厉害,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让爷爷我后悔了。”
“哇~”,就在一人一兔相互抱怨时,前方山谷里似有一阵哭声传来。
“啥声音?”
玄兔闻声一个激灵,原本竖起的大耳朵瞬间趴下,整个身子飞快窜进了余寄生的怀中,这次干脆头都不露,语气中带着微颤:“这声音,怎么听着慎得慌?”
“应该是婴儿的哭声。”
余寄生拍了拍怀中的玄兔,安慰道:“你不是常常自诩神兽吗,怎么婴儿也怕?有婴儿便是好事,可见这里有人居住。”
兔兔无语:这人是猪吗?这鬼地方能有人才怪了。可怜自己这上古神兽,今日居然栽在一头猪身上。
“哇~,哇~”
啼哭声越来越近,显然在往这个方向靠近,而且已在周围不远处。
凄厉的哀啼声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厉鬼,将勾魂的锁链套在人的脖颈上。又好比一只巨大的鬼手,伸进人的心房不断抓挠。伴随着淅沥的雨声,直听得玄兔一阵头皮发麻。
“不对劲,快跑傻子。”
玄兔在余寄生的怀中急的上下乱撞。
余寄生却寸步未行。
玄兔甚至怀疑余寄生已经被什么东西吓傻了,可它就是不敢露出兔头,趴出来好好瞧上一眼。
玄兔正咒骂间,余寄生却乐了,颇为高兴地说道:“看那边,真有人。”
真有人?
玄兔难以置信,从余寄生怀中探出头来,向前方稍远处瞧去,正见一个矮壮身影,穿着十分简陋的衣衫,往这边快速跑来。
“原来刚才,竟是这货在哭喊?”
玄兔惊魂甫定,赶紧竖起耳朵仔细辨听,哪成想传来的全是“啾啾,啾啾”的声响。再定睛看去,这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个穿着破烂衣服的怪物!
这怪物和人一样站立,从远处发狂奔来。
它的两手是鲜红利爪,两条腿粗壮如虎。而它的脖颈足有三尺长,弯垂在胸前。脖颈后,更是像山丘一样突起的肌肉。最恐怖的,便是这怪物并没有头。只有一个用来出气的气管,和一条长约五尺的猩红舌头。那“啾啾、啾啾”的声音,正是从气口上冒出的。
玄兔只觉肝胆俱裂,唰的一声就消失在余寄生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