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寄生怎么也想不到,冯人保会选择以自爆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武斗。余寄生心中愧歉,甚至在最后一刻,也不曾逃走,而是试图劝说冯人保。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气浪与飞石交攻之际,余寄生并没有退后一步。他亲眼看见冯人保的身体,在膨胀成一个透明圆球之后,转瞬炸裂成齑粉。强烈的声波带着致命的杀伤力袭来,余寄生顷刻失聪,整个甲子号武斗台弹指被夷平。黑暗降临,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道,残渣碎片撒了一地,如同从尸山血海里咆哮挣扎出的巨兽,怒睁着一双猩红之眼,紧紧凝视着余寄生。巨兽随后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死亡锁定、并吞没了他。
“死便死吧,一命抵一命。”
余寄生心中轻诉,静静闭上双眼。
惊天爆炸声和剧烈的晃动之后,许多娥湖学子心有余悸,怯怯的往那方武斗台张望。
陆去央的皓齿狠狠咬在朱唇上,屏息凝气,长袖下的玉手无处安放,有些略微颤抖。
“余寄生没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口叫道。
接下来,陆去央便看到整个人群都沉默了。有人瞪直了双眼,有人张大了口,更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余寄生真的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闭着眼,仍旧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
“你违反了规矩。”
李纯生淡淡说道。
“我知道。”
一个略微低沉嘶哑、又带有几分中正的声音响起,随后众人便看到一个高大清瘦、穿着质朴的老者,领着一个红衣少女出现在殿中空旷处。
只是少女看上去显得颇为虚弱,可她出现在修天殿的第一时间,竟无视了殿中所有人,独独往余寄生处跑去:“傻子,你没事吧?”
余寄生犹自云里雾里,众人也都看傻了。
陆去央乍见老者,不是李道公又是谁?心中一惊,随后了然:李师叔果然是出了名的护犊。当下抱起双手,弯腰作礼道:“去央见过叔父。”
众人这才回过味来,一同作礼:“见过院长/李师叔。”
李道公兴味索然,轻轻甩了甩衣袖。
“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
李纯生语气平淡,陆去央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知道,多谢。”
李道公轻轻点头。
“你让他上登仙崖了?他这武技修习了多久?”
“我若说一夜——”
陆去央却见李道公的脸上,突然露出喜色,双眼死死抓着李纯生,放出一抹精光,反问道:“你信吗?”
陆去央又瞧着李纯生早已雪白的皓首,轻轻勾了两下,李道公早已笑出了声。
“傻子,伤着了没有?”
江芹儿不理会这殿中诸人,踉跄着跑到余寄生身旁,轻轻推了推他。
那一大片地砖上,冯人保自爆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鲜红的血迹沾满各处,江芹儿只觉得吸入鼻中的空气,都有一股浓浓的血气。她心想这般惨烈的比斗,师弟一定撑的非常痛苦吧?
可浑身浴血的余寄生依旧紧闭着眼,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江芹儿心中一凛,转头看向李道公,急道:“呀!师父,师弟莫不是吓傻了吧?”
“嘘。”
李道公轻摇右掌,示意噤声。
“能在此时悟道,看来——”
李纯生顿了一顿,看向李道公:“你确实收了个了不起的徒弟。”
“不。”李道公神色倨傲,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两个。”
两个吗?
李纯生不置可否,却看向江芹儿。
江芹儿听得他们的对话,知道余寄生无事,心中安定,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师姐?”
余寄生骤然睁开双眼,认出身前一抹火红,好不惊讶:“师姐,你怎么来了?啊,你怎么,怎么受伤了?”
“呀,傻子,你醒了?”
江芹儿闻言眉头舒展,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旋即,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余寄生脸上,努起嘴大声骂道:“你个傻子,可把我吓死了。”
“我……”
余寄生捂着脸,想说疼,可看着江芹儿凶巴巴的样子,却又不敢。
“你这个徒弟,确实有趣。”
李纯生眼中满是期待,抚须问道:“学剑吗?”
“学个屁。你刚才不是瞧的很清楚,他几时用了剑?”
李道公冷哼一声,语气中又是鄙夷又颇有些得意:“李纯生,你想挖我的墙角?没门!”
“不,不是他。”
李纯生摇摇头,以手指着江芹儿,嘴角微微上扬,看向李道公:“我说的,是她。”
“你……”
李道公言语为之一塞,随即不容分说:“休想。”
说实话,李道公原本看重的人,也是江芹儿。
倒不是余寄生不好,而是余寄生根本就看不透。就像刚才,余寄生明明在殿中悟道,但是李道公却没有在余寄生身上感受到道法波动,连他是什么境界都不清楚。这样的人,让李道公怎么教?
反而从江芹儿跪在神女崖的那一刻,李道公便有一种感觉,他的《坐忘经》找到了最合适的传人。
只是没想到,这牛鼻子李纯生,也看上江芹儿了。
“师尊,我把这个傻子师弟领过来了。”
江芹儿打断了李道公的思绪,将余寄生推到他面前,唬道:“还不快谢恩?刚才可是师尊出手救了你。”
“多谢师尊救命之恩。”
余寄生在私塾里呆过,大抵知道这活命之恩是比天还要大。当即跪下磕头行大礼,拽了些文章里的说辞:“余寄生做牛做马,也难报答……”
“行了,别谢我。”
李道公将余寄生从跟前一把拽起,指着江芹儿道:“要谢,谢你师姐吧。”
李纯生一听乐了,上下打量着江芹儿,见她手掌上有干涸的血迹,膝盖处的衣襟也磨破了,当即心中了然。他越看江芹儿,心中越喜欢,不免有些嫉妒起李道公来。不过这个徒儿,他李纯生抢定了。
“多谢师姐……”
“行了,别磨磨唧唧的,这些话留着以后再说。”
李纯生粗爆的打断了余寄生的话,在众人一副这还是我李师叔吗的表情中,笑眯眯地盯着李道公:“李道公,身为清山院长,不守祖师遗训,公然破坏武斗规矩,你可知罪?”
“李道公知罪。”
说罢朝着殿内方向拜了三拜,又转身向殿外拜了三拜,吓得挤在殿门前的众学子一片不知所措。
李道公这才束手闭目,正色说道:“李道公身为清山院院长,不遵祖师遗训,知法犯法,罪加三等。请执法处革去李道公院长一职,并消去顶上三花,终身幽禁枉仙崖。”
此言一出,整个修天殿陷入混乱。
“院长这也对自己太狠了吧?消去三花?天啊,换成我还不如去死。”
“可不是?三花五气,这可是沟通天地道藏的宫穴所在。一旦三花被消,道藏会因无处聚拢而快速消散,纵有万般造化,最后也会泯然众人。”
“消去三花还不够?竟还要终生幽禁枉仙崖……枉仙崖那地方,可是修罗禁地啊。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出来。”
这些议论,都听在余寄生耳里,他心中惶恐,知道师尊是因为自己才惹下的祸事。只是没想到这山院的规矩竟这般大,院长犯了错,不但不饶恕,反而罪加三等。
断情台上的李纯生听完李道公的话,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急着表态。
余寄生料想事情还有补救机会,便朝李纯生跪拜道:“李长老,这事全都错在我,与我师尊并无关系。冯师兄因我而死,我心中正过意不去。不如便罚我吧。余寄生愿意消去三花,幽禁枉仙崖。”
“不,不干余师兄的事。”
李纯生还不待答话,一旁的小童摘星也抢出来跪下,扯着李纯生的下摆,央求道:“师叔,是我和冯师兄争执,才闹出这么多事。如今害得冯师兄死了,又连累这么多人。是我该死,与旁人无关,请执法师叔们处罚我吧。”
李纯生抚须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不不,都是我不好。”
江芹儿又跪了下去。她只关心余寄生的死活,却不想将师父给陷害到这般田地。心内自责,两手修长的指甲狠狠抠入纤细的指肉里,哭求道:“师叔,千错万错都是我江芹儿的错。是我求师父……”
“够了。”
李纯生摆摆手,打断了江芹儿的话,反而颇为好奇的问了一句:“你叫江芹儿?可练剑?”
“回禀师叔,我主修的正是剑。”
江芹儿被问的不知所以,却想起自己昨日求来的那本祖师剑术《江城子》,或许用这绝世剑术,可以换得师尊李道公一命,便又磕头央求起来:“师叔,我昨日里里曾得到……”
“好了,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李纯生不待江芹儿说完,再一次打断她,看了一眼大殿四周,冷冷道:“江芹儿,你自己的那点事,不仅我,整个娥湖也没人想知道。”
江芹儿没明白李纯生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狠狠掐灭,登时心如死灰。
“好了芹儿,不要在这里闹笑话了。带着你师弟,先回去吧。”
李道公正色道:“我是清山的院长,我做的事更应该由我负责。执法长老们,行刑吧。”
“这……”
长老们面面相觑,一会看看李纯生,一会又看看李道公,显得十分为难。
“请长老们宽恕院长。”
人群里突然一声高喊,一个清山院学子率先拜倒于地。紧接着,所有的学子便都拜倒于地,一齐央求:“请长老们宽恕院长/李师叔。”
李道公和李纯生几乎异口同声的呵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他二人语气却大有不同,李道公是惊讶和不乐,李纯生则带着一种如我所料的意味。
“自院长执掌清山院以来,一向老成持重。我清山院近年来更是欣欣向荣,如今又喜得圣人转世之弟子,皆是李院长呕心沥血之故。还请大长老勿以个人情感用事,法外容情。”
一个执法长老也出列替李道公求情,只是听他话里的意思,却以为李道公和李纯生是存着私仇的。
李纯生还未答话,李道公却先骂道:“邱宜,你在说什么?身为执法长老,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我等请大长老法外容情,宽恕则个。”
这一次,在场的十几位执法长老全部出列,齐齐替李道公求情。
李道公见状,怒火中烧,气的双目圆睁。
李纯生的嘴角却荡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李师叔,侄女也有些话说。”
陆去央心思单纯,性子善良。她听众人说了这半天,早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摸清楚。于公于私,陆去央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八叔父有难。
当即上前作揖告饶:“李院长固然有错,可余寄生他们也有错。真要说起来,也是错在冯人保。他斗武输了,余寄生已饶了他性命,他又怎可自爆修为,做出恩将仇报之举?辛祖师可不曾留下这样的道理,也教不出这样的弟子来。侄女回去便和我师尊说明此事,也会和灵山王师叔说明原委,我想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咄咄逼人的。另外侄女也会差人寄书到中州,让我爹爹知会。”
李纯生心中大喜过望,脸上却佯装生气,责问道:“怎么,你师傅和王佐之通情达理,倒是我咄咄逼人了?去央,你也休要拿你爹来唬我,就是祖师复活了,李道公也不可宽恕。”
“不,不是宽恕,是饶恕。”
陆去央心中着急,脱口而出。却在心下嘀咕:这个剑仙师叔怎么这般不讲理,全不似大家口中说的那般神乎。我都已说得这般清楚,他竟然还水泼不进。
只是陆去央不知道,她这话刚说完,修天殿外不远处一座悬浮的飞岛上,她师尊张显之狠狠一跺脚,臭骂道:“哎哟,我这个傻宝贝徒弟诶,你这是着了李纯生的道了。李纯生啊李纯生,你怎么还是这般臭不要脸,小娃娃也唬?”
“得了吧老六,那老小子一贯如此。”
王佐之摇头无奈道:“走吧,谁让咱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反正他这次也是为了救老八,你就忍忍吧。”
果然,陆去央说完饶恕一词后,李纯生便借坡下驴,点头道:“去央,还有你们,说的都很对。不过虽然这罪可以饶,但是小惩和大戒却还是要有的,否则传出去就成娥湖的笑话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李纯生说完,还对李道公轻轻挤了一下眉。
李道公冷哼一句,回了他一个白眼,便侧过头去,羞与他为伍。
“大长老所言甚是。”
殿中众人回道。
“其一,李道公徇私罔顾,撤销清山院长一职,幽禁神女崖三年,期间暂理清山事务。三年后再复任院长一职。童子摘星引咎诸事,念其年幼,不忍重罚,便在神女崖替李道公看庭扫院。
其二,内门弟子江芹儿唆使师尊,无视院规。但念其秉性纯良,救人心切,罚在长老院修习三年,以正其行。
其三,内门弟子余寄生修有武道却隐匿不报,因此使冯人保不查而死,又惹出李道公救人一事。虽无大错,但有大过,罚入枉仙崖三年。三年之后,是生是死,全凭造化。
可有异议?”
众人一齐回答:“我等并无异议。”
李纯生点点头,转身欲走,耳边却飞来李道公的传音:“你想收芹儿为徒,我没意见。她本来就是剑修,去你那里倒也合适。但是你为何要把余寄生送到枉仙崖?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江芹儿在你手上,只会浪费了天资。不过你也不亏,我也给你找了一个不错的苗子,便是那个童子。至于余寄生,我若没有猜错,便是那个触发十品离火的人吧?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能教化的。倒是枉仙崖,才真正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