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没有牛马,仅有三年前村长带进村的花毛驴一头,此驴深知自己奇货可居,娇生惯养得厉害,重了不驼,远了不去,三步就饿,一日三醒。虞娘也不指望这头绝世宝驴能驼上阮北,但李大爷牵驴出山采购些货品,正巧同行也是不错的。
李大爷五十许,一大把花白胡子,年纪在村里最长,为人公正严苛,大伙将采办的事交给他很是放心。老人家精神矍铄,牵缰绳的手像铁铸的一般。老人喜欢小辈,看着阮北东张西望活力十足打心眼里欢喜,虞娘也是大方得体,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家长,“就是不够温顺……”
老人家的嘟囔虞娘不予置评。
老人家看了一眼压到头顶的天,道:“终于要下雪了,一个半月没落水,山涧子都要干透了。”
阮北问:“李爷爷会打渔吗,凉州的山上白头可好吃了。”
山上白头是北地特有的溪鱼,秋末产卵,初冬孵化,极耐严寒,幼鱼不过寸长,通体呈玉青色,独独头骨雪白,口味清甜鲜嫩,蒸蛋可谓一绝,因产量极少,故有寸鱼寸金之说。阮北没见过“打渔”,以为所有的鱼都是“渔”上来的,哪里知道,这样小的鱼苗,又在山溪这样复杂的地形里,得让人拿着小网兜,脚扎在冷进人骨头里的溪水,三两条三两条地捞起来,半晌不过能得小小一碗,而捕鱼人多患足疾,病痛缠身,遇上缺医少药、时运不齐的势头,命丢了也是有的,因而山上白头又有“白头无常”的诨号。其实白头鱼何辜,断子绝孙还讨个霉头,不过是利来利往的牺牲品罢了,一尾白头若是有灵,辗转渔民网中、商人手里、富人桌上,必定以生命抨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顺便长根贯通首尾的大长刺狠狠卡在人喉咙里。
不过眼见白头鱼没长长刺,应该没有灵验吧。
老人家没九转十八弯考虑这么多,回想:“两三年前一天还能兜到一小罐,哦哟,可金贵了,人家二十文收一斗,虽然冻得生病,但是一天下来能换一个月黄黍呢……现在没有了,捞的人多了,看不到了……”李大爷笑眯眯地看着阮北圆嘟嘟的小脸:“有福气啊,一看就是一脸福相。”
从渔民手里收来不过二十文一斗,到富家子口中却与白银等值,从来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明白白头鱼原委的阮北听这话心里半点不是滋味。虞娘见阮北不吭声,接大爷话茬:“是啊,我姐妹福气好,在山里迷路还能遇到张叔三口和大爷这样的好人……”
阮北突然问:“张叔家三口人?”
李大爷点头,没听出这话有什么毛病:“是啊,你张叔福气也好,有老婆有儿子,哪像大爷我十几年前就死了老婆子……不过小张命也苦,原先养了一个儿子,十几岁吧好像,我不太记得,都能牵狗跟着他爹打猎了,结果靖戎十年的时候狗县令逼我们交三倍田赋,活活饿死了。那年我们镇饿死九个。听说有个大富商给山里的军队送粮食,怎么不给我们送几车来……”
靖戎十年的确是个多灾之年,那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荒年,从未停过战争的三国那年统共只打了一次仗,可见荒到了什么境地。时值冬日,文道大军为雪所困,粮草被卢夏老将贺嘉直遣八十死士所焚,深陷符阳山腹地无力逃脱,冻饿即死。文道统帅李阔只道天要亡我,不想“大富商”陆晋却命人以盐车开道,紧随皮棉粮草,烙着梅花纹的车队绵延数里,救了十五万大军的性命。
皇帝封赏时问他:“先生耗资甚巨以纾国难,可曾伤了陆氏元气?”陆晋只谈笑自如:“不过百中之一。”陆晋于文道京都樊阳经营不过半月,皇帝接见两次,后赐五郡十年盐铁经营之权。
陆晋向来喜欢在阮北面前夸耀自己的功绩,说到这段的时候捻着莫须有的胡子演皇帝,一脸色厉内荏的样子将阮北逗得捧腹大笑。
虞娘在意阮北奇怪的问句,刚要张口,却见阮北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李大爷的陈述中去了,仿佛不是在听乡野村夫的田间戏语,而是在听皇帝陛下亲述开疆往事。
李大爷鳏居多年,极少遇到乖巧的听众,话匣子合不拢,从靖戎元年皇帝挑中一个县城的妃子,到天和四年有仙人在山上白日飞升,恨不能说尽自己一生见闻。
花驴往日虽然也是话多的角色,但它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平时下山的路上总是享受安静的路程,今日实在受不了身边的聒噪,赖兴大发,两只后蹄狠狠蹬了干裂的地面两脚,竟把地踩空了,一只瘦蹄卡在地里拔不出来。
虞娘顾虑李大爷年老行动不便,自觉去拽驴蹄子,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驴蹄上斜斜挂出个人头骨来。这头骨甫一出土,阮北就像炸了毛的猫,从腰间拔出根木簪没头没脑地往头骨上刺,恰逢花驴尥蹶子甩异物,一簪子戳人家腿上了。这可了不得,花驴贵为一村之宝,没出过汗没流过血,不过是小小过客敢欺负到它头上来,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当下天驴共愤鬼哭驴嚎,指天骂地地向李大爷虞娘野树石块枯叶草根控诉阮北的非人行为。
阮北丝毫不为所动,皮裘裹着的矮小身板在地上像球一样滚着追头骨,爆发出和平时笨手笨脚截然不同的敏捷身手。
虞娘和李大爷立时看出了异常。
这骷髅头,自己在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