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下手有些狠辣。阮北看了看战况下了个结论。摸了摸脖子上如同退潮一般消失的八宝盾,麻酥酥的,明明是件冰凉的灵器,却让人在这呵气成冰的寒冬感到温暖。
妖灵正面一片血肉模糊,脸上像是挂了糊一样焦烂,只剩一小块眼皮耷在眉角,两只巨瞳惊恐地看向对手这边。从前阮北听过一句俗语“铜铃般的大眼睛”,今天算是见识了。
妖灵没了嘴皮,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尝试拼凑出一整句话,可是阮北只能隐约听出“怪物”二字。阮北冲上前去气咻咻地反驳:“何先生才不是怪物!她可好了!”气势没有几分,反而像小孩子耍赖。
何晏君无语凝噎,一脸复杂地看着阮北:“方才你……”
妖灵想要再说什么狂悖之言,被何晏君一剑结束了生命,阮北张了张嘴,想阻止,却觉得没有立场。它可是要杀自己呢。可是这样鲜活的生命经历了千百年的修行,汲取无数的天地精华才有今天的智慧和力量,一剑便结束了千百年的机遇和积累,是遗憾也是浪费。
何晏君回头,回答阮北:“你说的不错。”
原来方才阮北下意识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何晏君甩去剑尖鲜血,没有在意阮北盯着剑的眼神,而是仿佛沉浸在某个思想中,说道:“可是你看:这万千灵光从精怪的妖丹中散开,滋养一方水土,此处便从此人杰地灵。修灵修仙本就是巧取豪夺天下财富,逆天行事以利己身,如今身归尘土魂归天地,也算是因果循环。自然造物,何等神奇。”
阮北点头看着浪潮般的光电涌出土屋,如同坠落人间的星河般洒向田野山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修行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形式的探索和进步?若是只追求万物均等,万物岂不都是只能画地为牢固步自封,无法再进取一步?”
没有听到何晏君的答复,但是说完这话阮北自己也好奇起来,问道:“先生,修灵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动乾坤’之后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变成下一条白龙吗?”我们可以制订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何晏君回头,看着眼前这张稚嫩而又庄重的脸。满室灵光中的阮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一本正经地询问令这个世界困扰的问题。“我不知道,没有仙人们回到这个他们脱身的世界来,也许那里太好,好到舍不得回来给我们解个惑……也或者从来修行便如生命一般,只能单向行进。”
灵光散尽后,地上躺着一条丈长的鲇鱼,身上血肉模糊,脊背上几条深可见骨的绳印在遍身伤痕中居然十分显眼。
这样的绳印阮北在别的鱼身上见过——幼鱼被网缠住后无法挣脱,便会带着身上的渔网继续生活,随着身体日渐长大,渔网便深深陷入身体中,磨损血肉,挤压内脏,日日折磨着这具身体。鲇鱼精化成人形时右臂缺损,也是因为原身右鳍截断。原来他的法宝竟是一截浸透了自己血肉的渔网。
他说断臂是“定约的下场”,想来又是一段伤痛的过往。
不知为何,阮北回想起何先生的剑,方才干干净净,一滴血未沾。这细节让她很在意,转念一想,哇哦!原来鲶鱼精身上的伤是用术法打成这样的吗?我何先生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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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北本事不大,觉挺多,回程路上心情轻松,睡得昏天黑地,被虞娘放在床上这么大动静也混然不动忘我无尘。
何家小竹舍这几天天天煎药,每根竹子里都能闻出药味来,何晏君身为修灵一姐,这半个月尽干郎中的活了。
明毓伤的不轻,这身上的伤砸些天才地宝,将养几年好歹能缓过来,可是她灵脉尽毁,六亲断绝,这两样谁都没法帮忙。
明毓醒的那天阮北被罚抄写酥风养气诀三百遍,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刚抄到“南风润鸣峪,皓月长琼山”这鸣峪、琼山都是作者的家乡,而“鸣峪”正与“明毓”同音,所以阮北觉得天意要给所有人带来好消息,果然,明毓苏醒了。
纪夫人不愿说话,经历了数十天的折磨,谁都不忍心去逼迫她做什么,阮北和何晏君经常带些小玩意和话本给她解闷,她没有拒绝,也未曾道谢,只是当每个人都不存在,或者当自己不存在,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床幔。
阮北觉得纪夫人这样太可怕了,总怕她下一刻便失去求生的欲望,还是此时她也不算在活着?可是如今她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实在没人能帮她。
今日除夕,阮北抄齐了三百遍酥风养气诀给何晏君,顺顺当当地背了一遍,被师傅夸了句“孺子可教”,开心得打翻了阿螺手里的饺子醋,沾脏了过年刚买的新衣裳,阿螺也没说什么,擦了擦醋渍,眯着眼睛欢欢喜喜地重去倒了一碗。
大家团聚在一起,虽然身边少了些人陪伴,可是生命的旅途中总会加入新的伙伴,人生不至于永远欢聚,可是也不至于一路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