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实站在城楼上,游目之处,城内家家闭门,路路无人。他信自己的国家,国家将军队派去了更紧要的关隘,这一城百姓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信身边的亲友,亲友未曾雪中送炭,更有甚者背后一刀,防不胜防;他信相伴一生的戏文,如今有个人告诉他戏文不过是空话,无人当真,当今世道,笑贫不笑娼;他信忠孝节悌,如今自己完整无恙地走出将军府,却被旁人怒骂失节。
如今他该信什么?什么才是真的?
“我折不折节同旁人有什么关系?”自然有关系,“不折节”不就是为了让旁人看的吗……
陈君实看了看天,老天爷阴着一张脸,像谁欠他似的。“是我欠你的吗?我欠你什么?欠你一个解释吗?”
一条性命够不够解释?反正活着也没意思。陈君实摸了摸头上被邻居砸出的鼓包,邻居缩在家中便是待时而出,自己留了条命便被无数人指着后脊梁怒骂。他不清楚一条命到底够不够解释——他甚至连“解释”两个字都不会写,谁能给他解释解释?不管了,这日子太操蛋,先解释了吧。
戏服听见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发出了指令,然后就从李珺睿的练功房飘到城门,看到了陈君实坠城墙。它想去托住他,可是陈君实坠得太快,戏服连陈君实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戏服贴在陈君实身上,蹭了蹭他的手掌,最喜欢的手掌,干燥温暖,如今折了两根手指歪在一边,上面还有些已经结痂的划痕。戏服悲极而怒,痛恨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恨不得所有人都立刻死去,才能化解它心中万分之一的郁结。
阮北飞快地汲取着鳞片的灵力,如今的戏服脆弱不堪,不知是记忆还是幻境正在渐渐崩塌,城墙一块一块碎成齑粉,围观的人群也被一个个抹去,最后只剩陈君实。
只剩陈君实。
或许戏服追求过鹊起声名,追求过明辨是非,最后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陈君实给的一点点温暖。可是它太年轻,可怜它太年轻。
突然,阮北好奇:“四鬼钉魂阵究竟钉了谁的魂?”难怪珠披出现在阵中,原来撞断的那棵槐树下竟是百宝珠披自己。
将自己的魂魄钉在九幽之下,这三十年里它得多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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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娘听了三遍《三上轿》,瓜子壳嗑了一桌,身边这个男人一言不发的皱着眉头干等着。
陆晋并不是没有办法使虞将军让步。西北军马购置、何晏君往年秘事、大光明功法法门、绝世宝驹宝剑等等都可以威逼利诱一下面前这位在嗑瓜子上天赋异禀的将军,搞定了她,她那位身后两只翅膀五官扁平的师姐便毫无威慑力。
但是陆晋在迷茫。
陆晋很少会感到迷茫,从来都是他当机立断雷霆手段,旁人还未及应对,危机已经化解于无形。但是阮北,阮北和其他情况不同。他承受不起失去阮北性命的代价,也不敢冒险惹她恨意。这个孩子于陆晋而言和旁人不同,他抚养她长大,她的纯真和狡黠都是他教养出来的,她是陆晋人性的明灯、无敌的软肋和未来的期盼。陆晋可以给予她所有信任和关爱,甚至还有……
不,不可以深究。阮北还是个孩子,不懂嫁娶之意,那多半是句玩笑话。
陆晋知道阮北所有的喜恶和向往,甚至他清楚动用一些手段就可以让阮北回到自己身边,免受纷繁世界的侵扰。可也正是太清楚阮北的个性,才知道越是禁锢,她越是要离开,此次着了明毓的道可不就是没留神此一节吗。
江拾雨泼醒了罗老道,三个男人围着瓜子皮坐了下来。
罗老道:“贫道法术尚可,武术见笑大方之家。”
江拾雨:“我打不过她们。”
陆晋:“我们走。”
罗老道、江拾雨:“???”打不过就跑吗?陆晋不是靠金钱和口才闯天下的吗?来听戏的?戏都停了!
等等,戏停了!?
陆晋看了一眼台上眼神渐渐清明的阮北,安下心来,留了一句“相信三灵仙子不会希望阮北还牵挂在下”封了虞娘的口,明目张胆的令影卫继续跟踪,然后飞快带着几个头脸湿淋淋的人走了。
罗亘手抚胸口平顺自己翻腾的气血,回头深深看了台上的丫头一眼——不过区区“存虚”境界,便能化解鳞妖夺舍之威,此子天赋怎能不让人嫉恨!
阮北在台上踉跄了几下,勉强站定:“原来戏服一腔孤愤,一定要唱这出戏,是为了洗刷陈君实的骂名。”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洗给谁看,又为谁洗刷呢?
虽然丹田中的灵气悉数归顺了,但是阮北觉得自己可能疼得要死了,已经出现幻觉:一只一人多高青翠的大蚂蚱猛地回身看自己,虞将军从谷物山后面探头看自己,甚至还有临死前的走马灯——陆晋和江拾雨在眼前闪了一下,他们居然不是来带自己回去的?
然后板板正正的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