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高月明,山石虽多生野树,但经不起西北风日复一日的薅头发,一棵棵像作者一样(并不)俨然暮年稀疏之势,所以山路虽崎岖难行,却并不蒙昧晦暗。阮北借着月光打量行在前方的虞娘:身量不高,一头长发绑成紧紧的发髻,浑身上下利落干练,套上自己的摇曳裘衣显得不伦不类。传闻中“功宣半簿”的文道第一女将军原来这般娇小,竟是个十足的美娇娘。
传说虞将军用兵如神,悍勇难当,原不过乡下绣娘,八竿子打不着的出身,居然仅靠战功拼到了当朝三品。虞娘发达于八年前的沔角之战,此战三国僵持六月之久,流血漂杵,北椽之陆半数蛾眉皆缟素。虞娘以女子之身于万军之中先后斩杀校尉十三、都尉九、五品以上将军十一,无人出其右,可能当时两国统帅还纳闷,为什么派出一个将军就回不来了吧。虞娘一战成名,其英勇胜男子百倍,时称“斩将罗刹”,这基本是敌将首级落地前脑海中最后出现的四个字。枭雄枭雄,自然是要干些为世人非议的混账事的,战事甫定,虞娘荣归故里,闯进将当地县衙将任职十余年的父母官方县令并子媳鞭挞将死,满朝口诛,褫夺爵位,直降三级,辛辛苦苦守边六年才挣回原级。
陆晋极少真心夸人,在凉州的四年里,提到虞娘却不止一次称赞她是个“狠角色”,如今见到虞娘斩杀群狼,熟知地形,陆晋的评语,阮北相信了个十足十。
虞娘走惯了这条山南无人道,脚下没留多少心思,精神大半在衣服和手上的灯笼上:“我身上的是鹿皮吧,定是卢夏的皮子,文道尚儒,一向不屑此等衣毛寝皮之举——硝得也好,又软又滑,也就陆晋手里有这样的货色了。面上覆的是飞流缎吗,我听说是这几年岭南出的新布料,织得极密实,沾水不湿,沾油不挂,做外衣确实防风又耐脏……你这玻璃灯笼什么机关,巴掌大一个一抖就撑开了,又亮堂又便携——是用连心合页隼连接的吧,真精巧,哪里的工匠制的?和氏吗……”虞娘这边如闲庭信步一般谈天说地,本不需要阮北回应,不想身后脚步声突然停了,一回头,灯光由下至上打在阮北脸上,在这荒山野岭中平白添了层诡异的气氛,阮北缩着脖子——她缩脖子的姿势很夸张不像防着深山凶刀似的恶风,反而像什么东西掉到领子里一样。
“阮北?”虞娘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她一声,聊闲话并不总是需要旁人回答的,她越兴奋话越多越碎,旁人有时也嫌弃得当听不见,可是她觉得此时的阮北需要一声呼唤,一声将她拉回这个世界的人类语言。
阮北被拉回得很彻底,立时双肩打开手贴两腿神情肃穆地回答:“什么事?”仿佛前一秒魂飞天外的那个人不是她。
“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我我害怕啊。”
这个时候答得是真话就有鬼了,虞娘指指天上的云彩:“月亮要没有了,小心脚下,千万别走神。”
阮北没有走神,寒冬深山行夜路还能走神的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人傻没脑子,两者阮北都不沾边。她握着颈间玉坠,尽量克制自己向两边崖壁望去的欲望,甚至想捂上眼睛,堵住耳朵,可她知道不管用。
阮北眼中的世界并不清净,不仅仅是眼前的寒山枯树,瘦月流云。一滴并不能被肉体感知到的涎水混着腐臭的血液滴到阮北的后颈,阮北像炸了毛的猫似的,恐惧又恶心,可是她没法说,此处没人能感知这些,说出来不过是对自己的孤独和敏感加一层更深地解释罢了。
山壁上无数的人影摇荡,有的被一截自己的肠子拽着残躯挂在枯枝上,有的臂骨折断刺进胸腔里随着呼吸有节奏地往外喷血沫,有的眼眶里沤着蠕动的蛆虫却还不可置信双眼已失……这些是怨鬼,不知死去了多久,从失去生命的最后一日起就保持这样凌虐自己的姿态,像是不放过自己,像是嘲讽造物者。
恨意使他们得以苟延残喘地存在这世上,在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伺机而动,胆小的怨鬼汲取一些消逝的同伴的怨气,胆大的侵占活人躯体。怪的是,没有人教他们如何湮留人间,他们便自己存在了这么久。
如果怨气就是生命,含怨而生真的是苦痛吗?或许是,因而他们都在嘶吼,咒骂,漫山都是尖针似的鬼哭狼嚎;但或许不是,也许恶毒的嘶嚎就是怨鬼的话语,他们且喊且听,乐在其中。
不是所有人都是可能乐在其中的怨鬼。
虞娘被阮北一声尖叫唤过去,只见她疯狂地拍打自己的右耳,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舌头拔出去!!”阮北撕心裂肺地尖叫,虞娘见她状似疯癫,突然福至心灵,揽过阮北肩膀,飞快赶出无名谷。
三年前文道逢小战,五百明月人被虞娘赶至祁化山断崖边,以飞矢蝗石驱之坠崖,回想方位,当时的断崖应当正在无名谷上方。
既然是方靖宇的女儿,有阴阳眼不足为奇,阮北所见的地狱,即使是虞娘也不敢想象。
此时变故突生,虞娘无法看见灵物,竟将阮北带到四只怨鬼包围的圈中。山壁上缺了半个脑袋的怨鬼用仅剩的一个鼻孔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灵气,虞娘什么都没看见,却感到热气从天枢穴被抽走了一般,浑身冰凉。她下意识抽出斩祟,怨鬼被剑上非同寻常的煞气逼退了几分,见她漫无目的地比划,又阴毒地围了上来。
阮北此时被两只怨鬼揽着腰,双手徒劳的扒拉看得见摸不着的怨鬼,尖叫回荡在整个无名谷:“白白!白白!救我!”
所谓灵物,只要唤其名讳,必有所感。虞娘在仅凭本能、凌乱无措的砍杀中闻到一阵沁心的香味,一波极温润清凉的浪潮涌过自己身旁,荡涤了整个无名谷的凝重和压抑。虞娘回头,便见到少女捧心,沐浴在一片润白的光泽中。
我就说嘛,哪有不准备一下就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