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了。
陆晋被堵在库房里,看着直眉愣眼问出“是不是你父亲杀了我母亲”的阮北有些恍惚,十三年来他一直都知道总有这么一天阮北会知道,但没想到她会直接问他,既欣慰她这样坦诚相待,又惶恐自己无言以对。
陆晋觉得自己脚下有点虚,扶着货架就地坐了下来,一会儿他还要见贵客,身上沾了灰尘实在不是上佳的会客之礼。可是这会儿尚且顾不得仪容,更别提记得贵客这回事了。
陆晋吞了口口水润了一下干涩发紧的喉咙,这样的紧张感让他回想起被父亲操控的少年时期,或许坐拥如山的财富并不能将他包装成一个真正有力量的人,面对至亲之人的疏离,他还像一个少年一样手足无措。他直视阮北的眼睛,恨不得用熨斗熨平嗓音的颤动:“北北,当年的事,我查访多年,所获不多。你我亲长本是好友,怎会突然反目成仇?三家共同凋零,颓势之快,必有蹊跷。你……你的父母确实是……是我父亲所杀,但,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彼时年幼我并未参与谋事?但是心有愧疚所以为你打理家业多方照顾?但是什么又能怎样呢?在一片血泊中,从母亲的尸体里剖出来的孩子,你有再多“但是”也补偿不了她的天伦亲情。父亲的杀戮是陆晋面对阮北时背负的原罪,而且永远无法消弭。眼前的这个孩子还太小,这样复杂的情感要她怎么面对?
陆晋仰头看身量不高的阮北并不吃力,可是他的脖子好像变成了一截石雕,脑袋上也像戴了顶炽陨金帽子,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抬起这颗不争气的脑袋。库房光线不佳,几束夕阳余晖从木栅间温柔的照进来,像是天光伸出怜悯的手安抚这个比他更加无措的女孩。阮北神色慌乱,双眼茫然,不是恨,却比恨意让人心惊,没有泪,却比哭泣更加伤心。
“那,那,那你再查一查……我要睡觉了,天黑了,哦,还没黑。你今天服过药了吗?……我饿了,回房睡觉去了。”
阮北不记得当天她究竟是用膳还是就寝,浑浑噩噩哭了一夜,第二天眯着两只核桃一样的肿眼睛见了头天陆晋所谓的贵客。
时值暮春,来人一袭血牙色丝麻长袍,腰间束着的白锦带昭示此人身份非富即贵,一把青丝挽起,结了个雌雄莫辨的发髻,听到阮北房门打开才将视线从院中盛极而衰的梨花树上摘下来,轻轻点了一眼阮北不甚体面的仪容,道了来意:“令堂旧识,愿代为授艺。”
纪夫人娘家姓明,闺名单字为毓,是出了名的好相处的人,莼州但凡不是孤僻无赖到极致的人面对纪夫人都能感到如沐春风,但是阮北见纪夫人第一面如见鬼神,出了房门的那只脚地还没踩实就着了火似的缩回去了。无他,自惭形秽。
纪夫人听着屋里的抽抽噎噎也觉得自己未经通报进人家院子不合礼数,但是陆晋今天实在反常:将自己请来凉州的是他,昨天托病避而不见的也是他,今早会面神色萎靡答非所问,寒暄两句之后便让人将自己带到这性灵苑中。待见到阮北小姐未整仪容便见到了外客,纪夫人心中的疑虑更如山呼海啸:陆晋浸淫商场多年待客会如此欠妥?性灵苑丫鬟仆役众多见外人不立时通报?
陆晋是想着法子让阮北讨厌我呢吧?
如果陆晋是想让阮北对纪夫人心生嫌隙,那他的手段未免失之有效。纪夫人是怀石仙人的关门弟子,曾以年少之身在讨伐魔头莫敢逆之战中创下一夜问灵三百人之奇迹,在诛杀莫敢逆手下第一悍兽白元金鳞蛟之行中占得头功,身怀绝技,悲天悯世,平易近人。看纪夫人出名的理由是好相处排在有本事前面就知道了,此人社交手段一流。不过半月,阮北对她是敬爱有加,恨不得化成一条小尾巴,成天黏在纪夫人屁股后头。
当时江拾雨欠欠地找阮北闲磕牙:“哪有人能讨所有人喜欢的?反正我是不信,嘁,说不定是伪君子。……而且你想啊,平易近人是什么意思?说明这人原本就高高在上啊,这样地位的人来教你一个小丫头,她图什么?……你娘也没给她留什么信物,她就凭一句空口白话就套你近乎,会不会有什么隐秘……”
阮北顾着听引路铃的动静,被他磕磕绊绊的几句话三番两次打断,实在不耐烦:“江拾雨你喜欢踢毽子麻烦自己厚下脸皮来,我长大了,已经不喜欢了,以后你没法拿我做幌子。也麻烦你成熟一点,真男人总要面对自己爱踢毽子这一事实的!”
江拾雨四顾心茫然,七手八脚捂住阮北的嘴:“死丫头大声粗气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我是你哥,分享你宝贵的人生经验,听着点!”满口礼仪道德的江少爷凶相毕露,面目狰狞。
阮北皱眉望天:“这哪里是你的人生经验,陆晋叫你来我这里说的吧?话都背不顺溜。你一个武痴,手里没兵器的人你连一眼都欠奉,哪里会管别人平不平易近人?我告诉你,别给我添乱,不然我学会使这引路铃,第一个给江伯伯找到把他佩剑星芒磕坏的人!”
听到这话,江拾雨捣乱更卖力了。
那时的阮北还以为陆晋是想着法子怄她吵架,同以往无数次闹别扭一样,吃吃同她亲近之人的无名醋,生不了什么伤人的手段。江拾雨总说她幼稚,她以为江拾雨脑子不好怕自己遭人嫌弃才总是先下手为强对她人身攻击,但其实看人这方面,江拾雨比她强二十个许珝。纪夫人的家破和白白的重伤告诉阮北,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