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主客落座。一群头目分立两旁,一个个怒目圆睁,手按在刀柄上,好像随时要暴起杀人。
素囊憋了许久,终于发话,“高副巡检,这是鸿门宴吗?”
高二郎仰天大笑,一挥手,一群头目撤离了中军大帐,只留下招练总旗杨高雀、招练总旗吴高温、机要赞画沙厉鑫、文案赞画吉克君。
素囊身边留有两名通使,这两人还摊开宣纸,准备记录谈判内容,很像国家级会谈。
四名亲兵护卫端上了茶水、红酒、烤羊腿、奶酪、土豆色拉等。还有一盆清水,这是用来洗手的。
高二郎洗手完毕,含着笑说道:“素囊随意用,正好我们还没吃午饭,我们边吃边谈。谈不出结果也没关系,刀枪才是硬道理。白天谈判,晚上夜袭。素囊,你们土默特人应该没多少人有夜盲症吧?”
素囊装傻,摇头道:“夜盲症?闻所未闻。那你们汉人呢?”
高二郎左顾而言其他,“边军穷啊!连饭也吃不饱,更别提吃肉了,所以有许多边军患有夜盲症。这次你们夜袭得胜关,岂不钻了这个漏洞。”
素囊洋洋自得,抓起一块羊腿,啃食起来,叫嚷:“边军就像豆腐渣,我军一个围追堵截,就举手投降了。不瞒你说,我军已带回近七千名投降的边军。等下次扣关,这些奴隶兵可以爬城墙,反戈一击。”
高二郎反驳道:“奴隶兵也有脑子的,知道该为强者效劳。你尽管派奴隶兵来打我好了,看这些奴隶兵手中的刀枪,到底砍谁的脑袋?”
这下素囊尴尬了,他进入乡兵大营,迎面就遇见大群反戈一击的奴隶兵,那些奴隶兵还嘲笑他,还用刀枪吓唬他。高二郎一番话,正戳中他的痛处。
素囊翻着白眼,“你本事大嘛,所以我们才会坐下来谈判。若是韩巡抚带兵在此,我军早就马踏联营,凯旋而归了。正因为你有杀手锏,我们才会心平气和的谈判。我也知道你的软肋,你也知道我的短处。这么拖下去,对我们双方都不利。你就开出说你的条件,只要条件不是很苛刻,好商好量。”
高二郎探头道:“素囊,那个内喀尔喀共主炒花可是兵强马壮,就算我提最低要求,他也不会答应。不如我们先打一仗,再坐下来谈判。现在还有时间,我这就去聚兵点将,你在这里坐山观虎斗,看我在万军丛中,取那炒花首级。”
素囊一双油腻的大手,抓住了高二郎的锦袍,叫道:“高副巡检,我看见过你的神射术,知道你是万人敌。炒花是不敢在你面前,露头的。要打,我也不会来此。你就提最低要求,我觉得可以接受,大家就喝一碗血酒。之后,我定个最后期限,把得胜关让给你,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
高二郎紧锁眉头,与四名手下嘀嘀咕咕,探讨可行性方案。
杨高雀道:“东主,有这么好的事?”
沙厉鑫抢着道:“兵者,诡道也!我料定,晚上就要开打。”
高二郎道:“土默特部落还是奴隶制社会,很讲信用的。只要素囊喝下血酒,就不会反悔。只是,我怕留下把柄,会被后人误会,说我是卖国贼。”
吉克君道:“东主,你又没留下字据,怕个啥。我们只能守,又不能攻。拼消耗,对我们没好处。再说韩巡抚直到现在,还不给一个准信。期盼山西镇明军合围,那是猴子捞月,空欢喜一场。”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高二郎打心底里,对于土默特族这个部落联盟还是挺尊敬的,这个民族不肯臣服于任何民族。虽说汉人把他们归为蒙古族的一支,可土默特族有很强的民族独立性。在满清彻底收服蒙古各部落时,数万土默特族人不愿臣服于满清统治,选择离开了故土,迁徙至西亚。一百年之后,俄罗斯帝国征服了西亚列国,十几万土默特族人又选择回归蒙古大草原。
此事被史书大书特书,后人还以此为荣,把此事当做民族大团结的象征。
可现在,这个民族正与汉人统治的明朝为敌,残杀数以万计的明人。事物都有两面性,而他正在做两面派,与狼共舞。
高二郎终于给出心里底线,“素囊,只要你们放了一半汉人,留下五万两银子。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在饮马河上,搭建三座浮桥。若不答应,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我就算拼光家底,也要再取你部一万颗头颅。”
素囊拍案而起,毫不犹豫的说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与你喝这碗血酒,我们之间私人恩怨,一笔勾销。”
素囊已经被高家乡兵打怕了,再说高二郎所提的条件并不苛刻,皆是抢来的身外之物,相信炒花也会接受。
两人划破手掌,喝下了血酒,发了毒誓。
高二郎低声道:“素囊,什么时候你想当顺义王,我可以帮你,明廷上也会有高官替你说话。你好好考虑一下,大义在手,一个统一的土默特部落,有你来完成。炒花命不长矣,活不过两年。察哈尔族绝不可信,只要炒花一死,林丹汗马上会撕毁盟约,攻伐内喀尔喀五部。到时土默特部右翼,两面树敌,你何去何从?”
素囊横眉冷目,“高二郎,你别诅咒炒花,人家身体好好的,内喀尔喀五部和睦相处,铁板一块。林丹汗的仇敌,只有威胁他蒙古共主地位的满清黄台吉。”
高二郎道:“林丹汗老了,越发昏聩,只相信国师沙尔巴呼图克图的话。就在两年之中,林丹汗一定会动手。我若说准了,你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哼,荒唐之极。”
素囊好似凯旋而归的勇士,趾高气昂,跃马挥鞭离开了乡兵大营。但高二郎的一番话,就像一剂害人的毒药,让他甘愿吞下,心里期许两年之变。
天启七年,农历二月十五日,烈日当头照。
这天是花朝节,是纪念百花的生日,俗称花神节。节日期间,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
可在饮马河流域,眼前是刀光剑影,萧杀的战争画卷,上万的蒙古铁骑踏上了浮桥,看向河道中船上的那面白虎骷颅旗。
两军最后的决战,是以和平的方式见面。两支大军,一支大军在船上,另一支大军在岸上,互不侵犯的对视,那种玩味的场面,让双方将领都有些尴尬。
高二郎面无表情,站在船舷旁,看着逶迤而行的蒙古铁骑。吃透了游击战的精髓,还是改变不了战争的走向。他得到想要的结局,可这是他一辈子的屈辱。
上万名汉人被反绑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宛若一串串任人宰割的蚂蚱,走向了得胜关。那一波又一波震天的哭声,一直在他耳边鸣响。
如果山西巡抚韩畦派遣数万明军前来,合围炒花大军,那他早就背弃与敌人的盟誓,合力围剿炒花大军。可惜韩畦胆小如鼠,还在平阳府调兵遣将。
看来翼北兵备道刘若宰也是个废物,识人不明,重用兵败如山倒的阳和卫参将赖同心。
山西镇的那帮武将,接到与上万蒙古铁骑决战的命令,全部阴奉阳违,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其山西镇主力部队,山西镇总兵麻承宗所率的一万余太原军,还未抵达平阳府。
百姓称颂大同右卫麻家将保家卫国,不怕牺牲,冲杀在前!
可现实很残酷,麻家将就派了一百二十名骑兵,而且是他花了大笔银子,借来的这支麻家骑兵。
最后这场战役就他一个人出力,靠耍嘴皮子功夫,对敌人斗智斗勇,拯救了上万名老百姓。
可还要背负骂名,将被史官记录在史册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上万名被拯救的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些老百姓还有家人被蒙古鞑子掳走,对他是爱恨交集。
这场惊天动地的得胜关战役,他赢了漂亮的开始,却来了一个烂尾。
吉克君看着眼前这一幕,说道:“东主,你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振奋起精神,鼓舞五千高家乡兵士气。结局算不错了,素囊把抢来的四千多匹骡马,都送给我军了。收复得胜关之大功,要不要让给二麻子?”
“给他吧,让麻承宪派人去接收得胜关,我乡兵不进驻得胜关。大功全让给明军,我乡兵只要小功。我去与山西巡抚韩畦谈判,这个废物也该好好报答我了。若是满足不了我乡兵的诉求,我他妈的,把这件事,捅到兵部去。”
高二郎恨得牙痒痒,转身回船舱,写了一封军报,向顶头上司知县刘光初报捷,他再次虎口夺食,解救了一万余名老百姓,收复了在得胜堡周围方圆五里之内的镇羌堡、四城堡、得胜口堡、巡河堡、五家堡这五座堡。五千高家乡兵正在合围得胜关内的二万土默特族大军,离最后胜利,只差一步之遥。
高二郎还在自怨自艾之中,没想到素囊又来了。
高二郎满腹委屈,有些不耐烦的问道:“素囊,木已成舟,你还来干什么?”
素囊叹道:“今日我终于大开眼界了,原来一艘船上,有这么多军事装备啊!你比麻家将还有钱,根本不在乎,我方资助的五万两银子。”
高二郎道:“那你想拿回去吗?”
素囊笑道:“没有的事。二郎,你误会了。就像这场战役,全都是一场误会。我部是被林丹汗给骗了,才做出偷袭得胜关之事。顺义王卜石兔非常后悔,真心实意的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与明廷确立盟约。顺义王卜石兔将接受明廷的敕封,将为北疆带来永久的和平。我准备带领一帮贵族去北京,正式与明廷谈判。你是土默特部右翼最尊贵的朋友,可不能在背后捅刀子啊!”
高二郎道:“那你是想收买我喽。”
素囊笑得欢实,“别这么说,我与你的谈判,每一句话,都被土默特部史官记录于案,而且有汉文记录。你告诉我的秘密,也全记录下来了。我们是朋友嘛,就不会让明廷知晓此事。我带来八匹宝马,还有十六箱礼物,还望你收下。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不能带兵来讨伐土默特部右翼。两国和平共处,友谊长存。”
高二郎道:“你们这么怕我?”
素囊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说:“二郎,你就是战神!异族的噩梦。只要你在山西翼北这片土地上,我土默特部右翼各部落绝不会入侵你的地盘。希望你往前看,两国和平共处,友谊长存,共建和平安宁的千里边境线。”
高二郎道:“素囊,礼物我收下了。但不许搞什么和亲,送我什么贵族女子。至于被你们掠去那数万汉人,全要交还予明廷。如若不然,三年之内,我一定带兵打到归化城,抓数万土默特族人为奴隶。若违此誓言,犹如此箭。”
高二郎拗断了一支大箭,又在手掌上划了一条血痕。
“好说,一切都好说,有二郎这句话就成。以后两国互市了,我们常来常往,我会经常来看望你的。只是我方还有大批伤员,还请二郎施以援手。”
为了不被高二郎打击报复,还是要放低姿态,土默特部右翼与明朝重修旧好。素囊心中大定,高二郎就是土默特部右翼的噩梦,死在高家乡兵手中的土默特族人,已超过万人。这还不包括,五千多名伤者,那些伤者伤口感染,久治未愈。好多伤者小伤,竟然恶化成重伤。其中许多受伤的贵族子弟还躺在床上,再不得到有效救治,就要截肢了。
“好人做到底,我会派人医治你部那些伤者。不过···”
素囊道:“今晚我军就全部撤出得胜关,不会烧毁城区。有三千多伤者留在了野孤岭军寨。还请二郎明日一早,就派些郎中前去医治。价钱好商量,我可以留下来,当做人质。”
高二郎问道:“你们黄教僧侣的医术生平就这么差,这点皮外伤,也治不好?”
素囊回道:“不是我们黄教僧侣的医术生平差,而是你够毒。”
两人即是敌人,又像是朋友,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