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吕娇像打了场仗,揉着鼓累的大眼睛,站在门口踢腿。
破天荒的洛鸣安没有同她一道先出,手搭程渊肩头与秋云说话,表情像捡了金子样欢喜。
“你先出去,我单独和秋云说事儿。”程渊嫌弃的目光扫过肩头手。
“哟,还有我不能听的。”洛鸣安继续笑,但笑的心不在焉。
程渊知道今天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毕竟有位同伴入戏太深,只能放缓声音,带着几分期许道:“再忙也要休息休息,但愿你能来。”
秋云点点头,未置可否。
程渊叹口气,拖动洛鸣安:“走了。”
他还愣神:“就走啦?”
吕娇在门口跳脚:“还不走,是想留下当伙计不成,人秋云可不会要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伙计。”
“谁笨手笨脚?”洛鸣安觉得吕娇像吃了炮仗,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
“你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吕娇狠狠甩帕子:“再和你说话我就变呆头鹅。”说完气冲冲的走掉。
“等等。”
洛鸣安想去追,程渊一把拉住他。
“她也该收收性子,总这样放肆,以后哪家男子受得了。”
洛鸣安想说,我受得了,可他说不出,吕娇对程渊总是仰望,而他好像只能追随她的背影。再好的兄弟,也不愿让他窥见自己因儿女私情失落软弱的一面。
他甩开程渊的手,整整衣服,垂下双肩。
“别这样,说说今天和秋云姑娘唱的哪出?”程渊不忍看他的落寞。
“唱的哪出?”洛鸣安轻笑,斜眼这位一表人才的好兄弟,心想我比你差在哪,难道因为怕狗错失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或担心父亲责罚而不敢下河捡娇妹断线的风筝,还是每次外出探险总躲在后头畏惧向前。
“倒是说啊。”程渊推推游离的洛鸣安。
“有什么好说的,人秋云姑娘为惹你注意费尽心思呗,你还真是桃花朵朵开。”话里有些酸味。
程渊嗤笑声,低头窃喜,涌上股欣慰,原来还是我懂她。
“表妹没说错,你确实是只呆头鹅。”程渊笑道:“秋云费心帮你搭桥,却被你当成为讨男子喜欢,你啊,会错意。”他轻轻摇头,眼睛里光攒动:“秋云不是那等女子。”
“行行行,我呆头鹅,自是没你俩心心相印。”洛鸣安没好气道。
“不过也别急,你歪打正着。咱们且看着吧。”程渊想起吕娇扭头就走的模样。
“难以理解。”洛鸣安咬牙道:“你和秋云姑娘真是绝配,心眼比梁上蜂巢还多。”
“别生气。”程渊拍拍兄弟的肩膀:“当你跟不上别人步伐时,最好多找找自身原因,吾日三省吾身,兄弟你可以多省几次。”
“程渊!我要和你割席断义。”
二人吵闹嬉笑远去,渐渐消失在街口。
微明收回身子,小跑到柜台,熟练抬过凳子,攀上与秋云齐肩。
“没有先生好看。”微明哼道。
“你说啥?”秋云不解的看他眼。
“我说坐你旁边那位公子,不如先生好看。”微明提高音量重述一遍。
“嗯。”秋云摸摸他小脸蛋,眉眼带笑:“可我觉得,都不如你好看。”
冰凉的手从脸颊抚过,微明小脸泛起红晕,秋云太讨厌,怎么可以随便摸碰男孩子。哼哼两声,从凳上滑下,嘴里嘀咕道:“没规矩的丫头,不和你说了,找秋月姐去。”
过几日,天气正好,微风送暖,晴空万里。
马踢踏过条条青石板路,停在张氏卤菜馆门口,驼铃吁停马儿,朝屋里喊道:“秋云姑娘,秋云姑娘!”
秋云从里头出来,驼铃带笑道:“好生意啊,秋云姑娘。”手甩缰绳:“少爷差我来接您,能去吗?”
店里生意一向兴隆,秋云想锻炼锻炼秋月,不放她一人撑事不会成长。况且她也想去看看,程渊所说的生意到底怎么回事。对驼铃道:“等我伙计回来,安排完毕就去。”
驼铃束紧缰绳:“秋云姑娘慢慢安排,少爷说,若您愿去,多晚都等您。”
待江一流从外头回来,秋云叮嘱他守在店中,不许外出,又嘱咐秋月些事项,方才坐上马车,前往程家庄子。
马车渐渐行出城,秋云掀开帘看,沿途油菜花凋谢多半,但仍能闻见淡淡清香味。
挑担或背篓的路人,坐在道旁石头上歇脚,妇人从兜中掏出干粮先掰指塞到娃儿口中,老汉抽出烟斗呼出缕长长的青烟,有又垂髫的女孩将红绳架在虎口与同伴翻花玩乐。
行了半个时辰,前路变得颠簸,两旁葱茏树木像忽被推出,绿雾似的树叶,不断有鸟儿跳跃其间,再行了会儿,豁然开朗,两道树木渐稀渐矮,桑树巴掌大的叶片在窗边闪过,伸出手就能抓把熟透的紫红桑果,马蹄声外传来人语声,田夫扛锄依依相语,有小童随马车奔跑,甩动手中盖盖荷叶。
马车在排土墙青瓦矮房院门口停下,程渊早等在柴门前。
秋云下车,驼铃自牵马儿下去。
“累着没?”程渊拿出背在后头的瓦罐:“荸荠水,清甜的很。”
秋云道谢接过,喝口,果然止渴生津。
程渊后头跟着的老人家打开柴门:“少爷,进去坐吧。”
可以在里面跑步的大院,被二十几间房半围。
院里没有特意栽种,植物自然在石缝里头发芽成长,抽出饱满的枝叶,开出缤纷的花朵,结出熟透的籽,又在风中摧毁,在冬日中枯萎,来年春天蛰伏的褐籽继续周而复始延续生命。
屋檐下缀满包谷,干辣椒串,石梯上零落坐着些老幼妇孺,他们停下手中伙计,目光随二人移动。
“这是我祖父命人建的‘孤独院’。”程渊见秋云环顾圈大院解释道:“四个庄子无依无靠的老人小孩都可在此居住,庄上收的粮食每年会拔出份额运至这里发放。你别看它宽敞,以前可是住满了人。”他的笑对着张张苍老的脸,有种慈悲的温情:“到我父亲手里,竟余有空屋。他和母亲曾带我到此施粥,还记得那时正月刚过,母亲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又叫管家分发工具和种苗下去。让他们用自己做的针线或养的家禽,任何付出劳动的成果换取食物。”
程渊陷入回忆中,秋云觉得这刻的程渊,像被人遗弃的孩子。
外头又传来吁马声,两匹马车一前一后到达。
前头下来洛鸣安和吕荞,后头下来吕娇和铁凝霜。
秋云看见铁凝霜微微一愣。
“你也认识凝霜?”程渊问。
“有过交往。”秋云点头。
“以前在铁氏武馆练过几年拳脚,她是我师姐。”程渊笑,怕秋云多心,欲盖弥彰添句:“很小的时候去过,大了少有来往。”
秋云并未放在心上。
吕娇难得没有扑过来,眼睛四处乱瞟,捏着铁凝霜的衣袖道:“凝霜,待会若有狗,你帮我拦住。”
“那是自然。”铁凝霜看吕荞,不知道吕大夫怕不怕狗。
吕荞却满眼放光,醡浆草,清热利湿,凉血散瘀,龙葵,散瘀消肿,清热解毒,还有车前草,蛇莓,牛膝菊……待会找个麻袋…………
洛鸣安偷瞧眼吕娇,不用铁姑娘拦,就算来了狼,我先挡你跟前。
四人各怀心思进门,也被宽阔的院子惊住。
“既然来了先吃饭,吃了饭,咱们再去林里。”
随程渊话落,老人家率先小跑进旁边房间。
屋里已准备好饭菜,有蒸腊鸭、鹅,青蒜炒腊耳朵,菜梗炒肉丝,山药炖草鸡汤,剁椒鲫鱼和各色炒野菜,主食有小米杂饭,青草粑,竹筒香米饭。
程渊请大家入座。
农家饭香、鲜、实在。
秋云常年长在乡野倒不觉得稀奇,吕荞时常下乡收药也不以为美,铁凝霜曾和爹走南闯北历练,见多识广自不以为然。
只吕娇和洛鸣安食指大动,觉得美味非凡,唇齿生香。连吃两碗干饭,吕娇团住小肚皮靠在秋云身上直呼太撑,洛鸣安又从甑子内舀碗饭和着鲜辣鱼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程渊,庄上有山楂没,冲壶茶来。”吕荞心痛妹妹:“别积着食。”
“葛老,去问问。”程渊对老人家吩咐。
葛老领命退下准备。
待喝完山楂水,程渊看吕娇:“能动么?”
“能。”吕娇捂嘴遮掩饱嗝,再次声明:“真的能。”
“能就起身,正好趁着暖阳熏人,咱们去林中走走,若太阳歇去,恐林间微寒。”
说完指葛老走先,又来了几位汉子前后护住几人往山中去。
程家所有山头都砌有石梯,山顶都修有凉亭。
几人拾阶而上,攀至顶端,俯瞰山脚棋盘样的田地,整整齐齐铺开。远眺另匹山头的墨绿深林,其顶上凉亭宝盖,像有人撑着把红色的伞等在湛蓝的天空下。
一阵凉风夹带柑橘叶清香袭来,吹透额发细汗,浑身的劳累被太阳一哄,细风一吹,直升九霄云外,松快的感觉沿头皮一路溜至脚尖,身体软塌的不像话。
坐在凉亭歇了会,程渊又说后山有小瀑布,吕娇自是要去看,想约秋云,却不见她踪影。
“秋云姑娘去林子头了。”葛老禀报道。
“你们且去,我找找她。”程渊道。
吕娇没叫洛鸣安,他硬着头皮跟上。
棵棵相交的柑橘树,枝繁叶茂将天蔽去,林中显得有些暗,只穿插些温和的残光。
“为何独自到林中来?”程渊寻到正在树下抬头观叶的秋云:“让我好找。”
找块石头坐下,秋云撩衣摆抹汗。
“用这个。”程渊递过帕子,怕她嫌弃,赶紧道:“新的。”
不同于吕娇如水般柔滑的绸缎绢子,他的帕子是质朴但厚实的棉质,许是在兜里放过,有股他独特的书木味,秋云脸色发红,未必这味道就该他一人有。怕他发觉异样,赶紧用话岔过:“想看看你的林子是否真全种满柑橘。今一看,竟是真的。”秋云想,你还真是胆大。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笑?”程渊不顾石头脏,在她旁坐下。
秋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我是你,做水果生意,就算别人再应承,也不敢涉险,一来这个东西不易存储,二来耗时较长,虽说后续投入小,但没做熟这门生意,我是不敢孤注一掷将满山全种上一种果树。”
“你是担心我?”程渊眼里含着笑意,林叶间漏下的光滴落在他眼中流转,似水般柔情。
“是。”秋云回答的坦白:“难得你从不嫌弃我出身,愿意结交,我自是将心比心,诚心待你,为朋友该为他考虑,不怕嫌隙也当直言。”
她说的敞亮,说的风轻云淡,程渊心头一紧,只是朋友,好吧,朋友也好过陌生人,好过程公子。
缓缓从兜里掏出块玉,被摩挲的温热的玉塞入她手心,“拿着。”
“这是?”秋云摊开掌心,通体纯粹无杂的白色玉石,玉质润泽,雕刻成卷曲云朵形状拖着被风吹散的尾巴尖,仿若不抓紧就要腾上霄汉。
“送你的。”程渊双目灼灼盯着她:“看第一眼就起了买给你的想法。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奇怪,像落在水面的云,看起来很近,实则抓不着,若说远,你却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像个谜,秋云,你聪明又冷静,善良又真诚,莫说我不嫌弃你,我这短短一生中,能遇见你这样的女子,才是我的运气。”劝她收下,又道:“你能为我担心,我很开心,放心,这事儿我有计较,似花还似非花,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相信我,我不做鲁莽的事。”
林间传来簌簌声响,光影横飞,霎时照见他俊逸的脸,含笑的眼睛里透出坚定。
“好,我信你。”秋云握紧手中玉石,感觉它的温度在手里游走,一种柔软却有力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