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江一流将黄氏和秋梦扔在张府门口,找一暗处窝藏起来,院里先是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复归为平静,间或传出黄氏尖锐的骂声。
约一个时辰后张氏两母女摸出门来,在街口叫了辆马车,过福临门,大南街,小北街,停在三元街最富丽堂皇的墨羽茶楼外。
门口小二殷勤招呼领着到二楼,马车自行离去。
二楼芍药雅室内,满头朱钗雍容华贵的程夫人,玉手执冰杯,轻启樱唇浅酌,冷眼旁观匆忙行礼的两母女。
江一流寻到茶馆边株梧桐树,如猴般熟稔窜上去,使巧力荡上二楼飞檐,倒挂金钟,借窗外珠帘遮挡,暗中偷听三人对话。
“婕妤怎地有空约我用茶?”程夫人撩动茶盖轻拨碗中茉莉花骨朵,瓷盖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黄氏满脸难色。
自从机缘巧合在胭脂铺里识得程夫人,秋梦入了她的眼缘,收为干女儿,得知她身份后受宠若惊。
程夫人时常约她闲聊逛街,为人阔绰大方,遇事儿多方指点,属实没有架子。但到底身份有别,与她相对,黄氏仍不敢怠慢。
今儿本计划事成后约她出来,一则感谢她提点之恩,二则将秋云丑态与她同乐。
谁知事败不及通知,只得硬头皮赴约。
“还不是我家口子那边的亲戚,一家破落户。先儿你给我出了好主意,那丫头却奸滑如泥鳅,今儿去骚蹄子店里,吃了好大堆排头。”又指秋梦脸蛋儿:“烂穿肠的小鬼,动手动脚,我们书香门第哪拼的过使蛮力气活的灾贼,瞧瞧,将我儿的脸打成什么样子,秋梦,给你干娘看看。”
秋梦泪珠儿滚落,用帕子掩住面庞。
程夫人捂心作怜惜状:“好狠的强人,将吾儿一张娇嫩脸蛋儿伤成这样。丝云,回府记得捡些玉芝消香露给梦小姐捎去。”
身后丫头应喏。
黄氏母女忙感激。
黄氏从怀中掏出帕子拍将桌上道:“原本想掠她账簿去,没想到只得块帕子,这蹄子越发阔绰了,用上这等货,竟是吸血吸的自家肚儿溜圆。”
程夫人撩了眼帕子,瞧着用料皆为上乘,挟帕揩嘴浅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寒酸玩意儿磕碜人,丝云,再捡两张金丝帕子一并给张夫人和梦小姐送去。”
拿帕子出来本为撑下场面,以示自己此般并未走空,未曾想程夫人十分会做人,竟大方将府中豪货相赠。
黄氏喜出望外,拉女儿一把:“我儿,还不快谢谢干娘,我说妹妹你真是天仙样的人,菩萨般的心肠。”
秋梦乖巧谢过。
程夫人掩唇笑道:“也得是姐姐此等灯人儿,明镜样的,咱们两头一般,谁也别夸谁。”招招手:“丝云,把这破布扔出去,瞧见闹心,没得辱没娘儿几个眼睛。”
丝云拿了帕子出去。
三人又碎碎念叨些女人间的闲事,茶续过几盅,众人散了。
江一流在树下伸个懒腰,嘴里念道:“这群女人太麻烦,讲个口脂也废话半天,无聊。”
他欲回店报予秋云,顺路瞟见程夫人坐的宝盖马车,想到秋云使他追踪黄氏所见之人落脚处,赶紧又跟上。
马车沿路走了会儿,停在沧澜河不远处的巷内。
程夫人面罩眼纱下车,衣摆迤地,无丫鬟服侍,独自一人。
漫步至吵闹嘈杂的河畔处,在码头凉亭内坐下,青柏掩隐佳人身姿。
沧澜码头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喊声冲天,又有那悠长响亮的号子声,直贯云霄。
码头人头攒动,人多嘴杂,来往多是横冲直撞的卸货劳力,饮酒取乐的水手,或那送货往返的小厮,罕见女子,若有,也是卖笑为货的欢场女子。
程夫人坐在亭中,目光遥望。
江一流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打坐,百无聊赖欣赏河上风景。
河边一艘货船正在靠岸,船帆缓缓下降,船员将精铁打造的锚抛下河中,另有人腰间捆了臂粗的麻绳跳到岸沿墩上,熟练的绕圈系紧。
船上卸货搬运磨拳接踵。
有个胸膛壮阔,身形矫健的汉子在船头忙碌,大冬天里赤膊上阵,仅着条麻布束脚裤,浑身被日光晒的像上了层桐油,干练精武,十分招眼。
这必定是个练家子。江一流心想。
却见那汉子随手扔下最后一箱货,便如尊庙里铁浇罗汉般动也不动。
探寻其目光,竟直溜溜的指向岸边不远处木亭内。
江一流挠挠头,转转眼睛,想到往常听过的话本,这场面不正与那两情相悦却遭棒打鸳鸯的男女,暗中会面的桥段如出一辙。
好家伙,江一流连蹦两个跟头,此等美貌妇人居然思hanzi。
不会儿,男子钻入船舱,女子罩上眼纱,转身离去。
亭中只余一缕幽香。
江一流追踪而去,见马车最后停在程府门口,女子下车入门。
他三步两脚回店中对秋云加油添醋报告。
秋云听完他颇具主观性的描述,蹙眉问道:“可见那丫头丢帕子,可识那男子面容?”
江一流摇摇头:“我光注意三人闲扯,没仔细留意丫头。那男子隔得许远,我就记住他一身腱子肉。”说完不好意思挠挠头:“云姐,我饿了。”
秋云一笑:“辛苦你了,去找三姑。”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甩手蹦跳到厨内,肉肉麻麻的拖长声音唤了声:“姑!!!”
差点闪了张枫切菜的刀。
秋云沉思,手指在桌上敲着,筹划应对手段。
却说程夫人回了府中,招来顾管家,将帕子丢到他面前。
“瞧瞧吧,已经私相授受了。你这个管家当的好,妄你自称程府铁门槛,这小贱人就快诱的渊儿与她交贴换庚啦。你还在府中悠然自得,我看铁门槛改成朽门槛还贴切些。”
顾管家惊起一层毛毛汗,捡过帕子透光察看,诚惶诚恐道:“夫人,不知何出此言?”
程夫人冷笑:“蠢奴才,你家姑娘用的起这等料子?此自小贱人那得来,不是渊儿赠的,还能是谁?除夕前,老少爷们儿都会归家,到那时,恐怕便是你迎新主子的好日子。顾管家,还不去张灯结彩算日子做满席,在这里跪若石狮子,是想抢看门的差事不成。”
顾管家哑口无言,强自镇定,抓揉帕子到手心:“夫人教训的是,老奴立即去料理此事。保证节前无事发生。”
说完连礼也忘行,匆忙离去。
西侧门,门房旺兴和几个才留头的小厮抹骨牌正来劲儿,顾管家突推门而至,惊得屋内众人手忙脚乱,连忙跪下行礼,连桌上的铜钱也不顾收拾。
顾管家进门扫了圈儿,见里头乌烟瘴气,重重哼了声,厉声道:“混账杂碎玩意儿,跳蚤上梁赶集凑热闹,不归位在这里耍你niang的棺材本呢,赶紧给我滚。”几人慌扑腾出去,独留旺兴在屋内焦急。
“我上次是不是同你讲过,若再犯,打了撵出去,没筋骨的东西,记性喂狗啦。”
旺兴跪移到顾管家脚边,抱他腿哭道:“爷爷饶孙儿一遭吧,孙儿再也不敢了,我是猪油蒙了心,辜负爷爷恩典,爷爷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撵孙儿出去,我那老娘还等着儿拿银子回去治病,昨儿痰齁遭,还得使银子找大夫瞧呢,看在孙儿一片孝心份上,饶过孙儿,孙儿必定日上三香,朝爷爷扣头为爷爷祈福。”说完把头捣地,额头磕的一片青紫。
顾管家随手抓起桌上骨牌朝他掷去:“现在记起你老娘了,爬起来,程府的砖比你的头金贵,没得让你糟蹋了。”
旺兴三跪九拜感激涕零,直跪在地,把眼泪鼻涕擦。
“我再给你个机会替我办件事儿,若办的好,升你的职,若办差了,滚出程府,永不再用。”顾管家脸上显现出狠厉之色。
旺兴哪有不从的,叠声应道:“爷爷吩咐,孙儿必定办妥当。”
“谁是你爷爷,给我放尊重些。滚过来些,难道还要我去将就你?”
旺兴挪动身子侧耳到顾管家嘴边。
“管家爷爷,这有何难事,值得您劳神嘱咐,这原就该小子自行侍奉,是小子糊涂,哪里敢劳烦管家您当面提点,不就是每日替您买点下酒菜,小事儿一桩,小子这就去办。”
“嗯。”顾管家点点头,捋捋唇下胡须道:“把此事办好,升差有望。你且去,不够钱,往我这里要。”
旺兴哪里敢要他的钱:“折煞小子,管家要吃的,是小子的福分,便是搬空家底也该孝敬管家爷爷。”说完又跪拜作揖,方才退下。
连着几日,旺兴都去张氏卤菜馆替顾管家买吃食,他暗自腹诽,这顾管家也是好吃,咋地吃了这么久还吃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