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张奇回家,东厢房照例吵闹一番,他气的推开屋门,往西厢房张老太房间来。
张林在屋内哭了一下午,晚饭没吃,张老太正劝她。
见儿子抬脚进来欢喜的想唤他,却见他面色不虞,关了门,坐在凳上叠手道:“这是做啥,要吃啥哥哥买不起怎地,小妹何苦来哉去招你嫂子,便是打声招呼也好,不告而取,是为盗也。”
听哥哥责骂自己,张林心里更难受,尚未止住的眼泪如泉涌出,伏在枕上大哭。
“你别说她,老娘也吃了,干脆把你娘也作贼扭送见官,你倒是敢,看我不提你起来揍腚。你小时候吃的多了,娘同你计较过没,没良心的东西。”张老太用指头去戳张奇脑门,又道:“几颗枣子你便过来跳脚,你二哥家的大闺女,吃食铺子开到县里,你倒是憋不出半个屁。”
“娘,啥腚啊腚的,有辱斯文,啊呸。”张奇不满道:“云丫头我瞧着还行,上次被那狗贼骗,能追回银子,她也出了些力。”倒是记起秋云些好处,不过也不多。
“瞧你那点儿出息,五百两银子,追回三百两,饶去你爹一百两,还能把她夸上?你爹糊涂一辈子,有句话没错,你的书真读到狗肚子头去了。”
“真是对牛弹琴。”张奇欲拂袖而去。
“别呀。”张老太扯住张奇袖子,一把将他扯到凳子上,差点撞倒桌上油灯:“行了,娘多的事儿不让你做,你去打听打听秋云铺子搁哪儿,娘想去看看。”
“我不去。”张奇只顾埋头整理扯皱的衣袖。
“你给我犟。“张老太举起巴掌,张奇耸肩躲开。
见亲娘似乎真有些急了,张奇勉强答应道:“行行行,明天我便去打听。但娘,您得说说小妹,不告而取,真是盗。”
床上本来已无动静,此刻哭声立刻高了一度。
“走走走,碍眼。”张老太不耐烦的挥手,颇有点用完即扔的感觉。
张奇叹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门口,还想转身继续同妹妹说点之乎者,张老太直接将门关上,他没来及止住,嘭正撞到门板上。
“这都何事儿啊,悲哉悲哉。”张奇捂住疼痛的鼻梁,眼泪不由自主流下,终于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
张氏卤菜馆风头正旺,里面有个小姑娘坐柜台,顶稀奇的事儿。
张奇往书院去随意打听一嘴,便有了结果。匆忙去回张老太。张奇形容,见天的钱罐子堆不下,直往外流。母女两听了心似火烤,再也坐不住,忙催张奇带路。
这日饭点时分,店里座无虚席。客人三三两两的喧嚣,点菜上菜的吆喝,不绝于耳。秋云在柜台只把一手算盘拔来清脆作响。
张奇领张老太到柜台前,秋云忙手里的活计,只问:“客官,几位?”
三人拿腔拿调不动声色,把头高高昂起。
“客官……”再待问,抬头见三人。秋云先是一愣,回神又笑,便道:“奶奶,四叔,小姑,稀客,大中午怎地有空光顾,这是路过还是……,若没吃饭,想吃点啥,孙女帮您喊去?”
“没孝性的东西,还用问,用你祖母的银子,倒问你祖母吃啥,店里啥不是我的。”
见生意火爆,竟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张老太心里头如打翻陈醋。只当眼前站的孙女是个把式,起了心将店子占为己有。
“娘,先找个位置给咱。”张林低声附耳道:“闻着怪香的。”
秋云静观三人姿态,也不待张老太下令,搁笔,恭敬的将人引到里头院里。
后院剩间空屋,里面虽说暗些,但秋云已打扫干净,物品摆放齐整,倒也能待客。
秋云从旁的杂物中,滚张圆桌撑开,再拎出三条木凳,先请了张老太落座。又从柜台取来筷笼、碗、辣椒、醋等物,摆放在桌上。
退身从旁进入厨房内,张枫正在捞肉,早见三人摇摇晃晃进来,当头便是自己的亲娘。她本想上前打招呼,秋云却按住她:“三姑,你莫动,他们没安好心,我去对付,万事不能把头开茬了,得给他们来个狠章。”
张枫清楚她娘不是啥善人,但心中不忍。
秋云又道:“万般都可孝敬,只这一桩不行,这生意是咱们用汗砸出来的,就算有,我的孝心当先在我爹腿上。”
许多前尘往事涌上,张老太做的事,也曾戳尽张枫的心,不过被她用称为孝道的塞子堵住。现在秋云将塞子拔了,风漏出来,只吹得她心凉如水,未再多话,默然垂头,装做不知。
稍等片刻后,秋云端了几盘卤肥肠、卤香嘴、卤鸡爪等铺陈开来。
归置完毕,先一步开口道:“奶奶,四叔,小姑,孙女堂内生意忙,客人等着算账,你们先吃着,有事儿打招呼,秋月就在外头。”
三人已打累眉眼官司,只等支走秋云好聊个痛快,不耐烦的挥她下去。
秋云到门口道:“外头喧闹,孙女把门关上,长辈好静静的吃。”说完,掩上了门。
待秋云离去,几人熬不住香味,提筷往盘中戳去,一时间,如风卷残云。
打个饱嗝,闻着饱嗝里的香味,张奇先道:“这孩子不错,挺懂理。”
“还行,今儿倒是个人样。”张老太筷子不停。
“娘,您说这店一天赚多少钱?”张林问
“咋地也有个千儿八百吧。”其实赚多少,张老太也没数,就觉得多,千儿八百是她对多唯一的形容词。
“我说,不能少于这个数。”张奇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文。”张林惊讶,在她心中五百文是多少红头绳,多少胭脂粉,唇脂膏,还能买套好衣裳,上面扎绢花和绣金丝线。
“五千文!”张奇将五指重重拍在桌上:“我估摸还是少的呢。”
“我的亲娘诶。”张林靠向张老太呼道。她真想对自己娘说,您看,眼前的猪尾巴,卤鸡爪像不像我嫁妆箱子头差的那对赤金累丝手镯。
张老太嘴角抽抽,法令纹耷拉下来,不可置信。
有了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吴金凤那泼妇还能搁自己跟前耀武扬威,没了官的侯二还能看不上自家闺女,想着到时候咋到吴金凤面前耍威风。坐那八抬大轿内探头招呼赤脚光腿的村长夫人,看她眉毛嘴角打搅的追悔模样,莫名得意起来。就觉得,这是真的,这铺子肯定能赚这么多钱,那必须赚这么多钱。
“咱们吃完,就同她论理。这铺子该是咱张家的,她休想一人独吞。娘,你出马。”张奇怂恿道。他也想去翠雁楼品酒听曲,让筱香姑娘冰肌玉骨的手添茶倒水,若还能碰碰软玉凝脂般的小脸儿,便神仙也不过如此。
“行。”张老太满腔热血,银子和侯金凤的老脸,仿佛触手可得。
几人肖想一番,美到心坎上去,碗中的肉便不香了。
搁了筷子,想推门出去。
张奇推了两下,没开,又推,还没开。竖起耳朵,能听见外头的吆喝声,心里犯嘀咕,这门卡着了?
拍拍门窗,朝外头喊:“云丫头!云丫头!”无人理会。
张枫在院中另屋听见,如若未闻。
张奇再推了阵,喊了几声,连张老太和张林也察出异样,帮着推了阵,门纹丝不动。
恍然大悟,门是从外头锁上了。
过了饭点,人渐渐少了。
秋云见厨房剩菜不多,朝不安的张枫看了眼,让她将剩肉都切了包去店堂内,冲外面的客人作揖:“客官们,对不住,今儿小店只剩这些了,承蒙你们常照顾,今日半卖半送。”
几个食客喜不自禁,将剩下的卤菜一抢而空,匆忙打包带走,似乎怕老板后悔。
秋云接待完最后一个客人,嘴角挂笑伸伸懒腰,对秋月吩咐:“关门唱戏。”憋屈太久,是该杀杀这几个极品的锐气。
秋月依言关上门。
秋云从厨房拿把菜刀拎在手上,如此熟悉的武器。
张枫见状,赶紧拦下她:“使不得,使不得,到底是家中长辈亲戚,怎好动刀动枪的。”秋云笑道:“姑姑别怕,这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登台唱戏都得准备点行头,关公持刀,不见得一定流血,图的是先声夺人。”踱到前厅,抓把铜钱递给张枫:“姑姑要是怕,自行去街上买点油盐,明儿有用。”张枫撒手不接:“别打发我。”秋云笑:“既然姑姑不怕,那就别作声,毕竟也不是我一人的店。”
说完不待张枫回答,从桌下抽出条凳置于屋中,端坐其上,钥匙顺手抛给秋月,努嘴道:“去,把人放出来。”
秋月刚打开门,三人便涌出来。先见秋月,张奇便指使道:“快,打壶水来。”卤菜味大,吃了容易口干。
接着众人都瞧见坐在屋中手拿菜刀似笑非笑的秋云。
张老太怒目,提气,指头上下晃动,步步相接朝秋云冲去,嘴中骂道:“你个贼丫头,短命玩意儿,不得好死的……”
“啪!”刀面寒光一现拍在桌上,发出声惊响。
张老太未收住脚步,差点绊倒在地,多亏张林上前扶住,才免于摔个狗啃泥。踉跄站起来,还想骂。
秋云手握刀柄用力一甩,刀尖稳稳当当的钉入木桌中。
她歪头看着,手叠握在一起,像看小猫小狗似的神情,一种轻视又怜悯的眼神。目光极冷,又觉得疏远,像打量一群陌生人,一群令人讨厌的陌生人。
她斜看了眼刀,眼珠子从右边转到左边,落在张老太身上。
张老太仿佛被一张宽大寒冷的网笼住,她早说过,这丫头眼睛邪门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