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野饭香炊玉推杯把盏难
“丞相、嫂嫂、兴康王。”陈可复才德兼备,她向来敬重。这位大嫂嫂天真烂漫,她也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兴康王夹在其中,不叫显得她把不友善表现得太过明显,徒让陈相、嫂子尴尬难堪,她只得忍住,打招呼时顺带将她原本不想搭理的大哥一并叫了,还十分不情愿作了个不曾弯腰哈背的揖。
陈可复和大王妃连连回了礼:“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情况不同寻常,陈丞相未闻通传,却见公主忽然到访,他心中自有疑虑,但见公主不提,正好装回糊涂,并未多问。
“丞相、嫂嫂言重了。”
兴康王发现一身骑马装束的丁小花特意在打招呼时将他排在最后,心中不爽,话说得阴阳怪气:“小妹怎也舍得跑到荒郊野岭来。说来惭愧,本王还以为妹妹只爱你府上男宠,都不知亲妹子也爱狩猎,早知道小妹也有山野村夫打猎的俗趣,该当主动请妹妹来的,是哥哥疏忽了。”
“王爷可不要打趣升平啦,我多少也在边塞见识过打仗,若不是太贪恋京中闲散,说不好也能在边疆混个戍边小吏做做的,像陈相这样将狩猎做成一桩雅事是不能,但骑马射箭却也颇有些瘾。军旅粗人的趣味,王爷未必能懂的。”丁光耀讥笑她生活作风不好。丁小花却忍不住嗤笑,他私下的龌龊以为没人知道,这样的伪君子还不如自己这个真小人。
她抬出自己几次胜仗的履历,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的谁不知道,当年大恒在先帝治下日渐衰弱,她跟随楚衍春征战北疆好几年,面对的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的王者临萧,敌强我弱,他们哪一战不是打得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战场上,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她却相当骁勇善战;在战术战略的制定上更是奇谋频出,在大恒与临萧的战争中为大恒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若是普通人必定能成就个封疆大吏,而以她的身份,当初是继承皇位呼声最响的人物,不过是她志不在此,今日才在朝堂上除了长公主的名分再没有其他官身,但这并不代表她缺能力或者没势力。
几句听起来温和无伤的话立时叫他记起这个妹妹是个绝顶的厉害角色,并不简单,比自己强出很多,是轻慢不得的……噎得丁光耀面色讪讪一时不知怎么回嘴,只得闭嘴不言,不管心下多么愤懑,也不好再冲动羞辱她。
丁小花同样懒得搭理他,让小寿郑重取出另一件礼物,转面对向陈可复,脸上即刻重新挂上喜悦笑容:“今日本宫来,一是听说丞相过寿却不预备开寿宴。小辈没法去丞相府上恭贺,只得追到这里来给您老贺寿了。丞相是我大恒肱骨重臣,辅佐我父我兄创下大恒太平之世,皇兄今日抱恙,不便为丞相祝寿,但他心中记挂丞相,生怕您在生辰日受委屈,特派臣妹前来祝寿,升平替皇上、大恒子民祝丞相福寿绵长、家宅常安。这是皇兄赐予丞相的翡翠玉屏箫,您请收好。”
陈可复急忙接过承放翡翠玉屏箫的锦盒,见惯了大场面轻易不显山露水的陈丞相,双手都微微颤抖,跪下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磕起响头,大呼万岁。
这支翡翠玉屏箫是有故事的,当朝皇帝的祖父,也就是大恒的开国皇帝恒太祖立国前亦是位戍边大将,那时向阳望族卢氏后辈有子名唤俊永。卢俊永年少时游历边塞,与恒太祖丁有为相识,两人都酷爱五音,相交甚欢,引为知己。
卢俊永善吹箫,丁有为古琴弹得出众,两人常常一弹一和,丁有为有把上好古琴名唤绿倚,而卢俊永随身常配的正是这支翡翠玉屏箫。前朝官场腐败、吏治混乱、国力羸弱,边塞地区总有外敌来侵,虽说丁有为算得上是位能征会战的旷世奇才,但一个人怎扛得住一个国家整体的堕落。
边塞的纷争一年多过一年,一年更比一年难。就在这样艰难的乱世中,卢俊永一直陪伴在太祖身边,一次次艰难中取胜,之后亦始终追随他,守护边疆、讨伐暴君……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威逼利诱从来无悔,最终助太祖创下万世功业,从此帝相二人携手治国,从未有过嫌隙猜忌。
那是一段旷世美谈,卢俊永更是大恒有着山海一样地位的奠基人物。
国君将卢俊永的随身之物赠赐给他,那是给他再不能更高的肯定了。陈可复高举锦盒,老泪横飞:“臣谢主隆恩!陛下如此待臣,臣必定忠心如铁、死而后已!”
公主先是表扬了他的功勋,给了很高的评价,还转交了御赐,他感受到了帝王对自己的认可、器重和信任,可紧接着公主带来的祝福却相当平淡,他也能从中读出些别的。
没有什么名留青史、前程似锦、家族昌盛之类的祝愿,仅仅是福寿绵长、家宅常安,这是平民都能稀松常见的结果,而身居高位,这却是每个高位者最渴望达成的。公主特地将这两句摆在祝寿词里,他明白了上位者的意思,这是恩赏也是警告,如果陈氏忠诚,他便是当朝卢俊永,但若不然,即便是福寿绵长、家宅常安这样的念想也会变成奢望。
兴康王妃陈纯也跟随父亲跪下,恭敬叩拜。
“丞相大人,快快请起,您可是皇兄心中最有分量的国之栋梁,陛下宝贝得很,若是让陛下知道,升平任由您老在这重叩正拜,劳累身体,必会重罚升平的。”
“老臣谢陛下与殿下看重。”陈可复方才起身,又对着公主作了一揖。
丁小花扶起丞相,笑着说:“好了好了,丞相大人将这气氛带得好生紧张,升平也算丞相看着长大的,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您只是丞相,只想像小时候叫您一声陈伯伯。今日升平不请自来,第二个缘由是听说伯伯府上新聘了个手艺绝佳的烤烧大厨,宫里都吃不着那味道,嘴馋得很,就厚颜来叨扰了。这会儿升平可是枵肠辘辘,陈伯伯不会不留我吃饭吧?”
“升平能来便是老臣莫大的荣幸,怎有不留之理?只是今天荒郊野外,陈设不齐、食材简陋,升平如此尊贵,老臣累你受委屈了。”陈可复虽比方才放松了些,但也不敢端重臣的架子,还是客气恭敬的,这个升平长公主,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天,他也不敢断定,她最终的身份……陈可复摸了摸羊須胡,笑道:“厨子老徐的手艺,那都是外间谬传,配不上升平如此高抬。但若是公主喜欢,明日老臣便让老徐准备准备,上公主府当差去。”
“伯伯说笑了,升平怎可做这等夺人所好的事情。”
“嘿嘿,好,升平若不要那厨子,就常来伯伯家,想什么时候吃,便让老徐什么时候给您烤,随时都有,只要公主不嫌弃,一定管公主饱!”陈可复素知丁小花不喜见阳奉阴违,与她相处,不如直来直去,便不好再推来送去,就直爽笑着作罢了。
丁小花回以开怀一笑:“如此甚好。”
两人聊的一派祥和。
丁小花深知陈可复此人聪明绝顶,情商极高。之前她猜想陈可复可能压了丁光耀的宝,准备给他些提醒,不想他对自己依旧恭敬谦卑,对丁光耀反而比较冷淡。
如此看来他想给自己传递的信息是至今为止自己并没有站错队……
若是别人,与女婿亲近都是稀松平常,但陈可复这样拎得清的人……既然他还没有选择支持丁光耀,那他最近为何又要与对方来往过密呢?丁小花一边应酬,脑袋一边飞速运转,思考着所有相关人事之间的千丝万缕。
丁光耀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实在是没有很好的插话时机,他素来心气儿就高,他的心气儿不允许他过多的屈服于丁光彩和丁小花。丁光耀心里愤愤不可平,然而毕竟那亲兄妹俩才是皇权的掌握者,明面前不得不敬。刚才这一出,他算看出来,他花大半年时间经营得方有起色的陈可复这条人脉,被自己这个该死的妹妹不到一刻钟就打回原形,而他这个苦主除了吃个哑巴亏什么都做不了。
围场的凉亭子里,下人们已经准备好烤肉架子,徐大厨将各种猎物清理妥当,架上了烤架,渐渐有肉香味传来。
陈纯也指挥人手备好水果、美酒。
“公主、王爷,请。”
“丞相请。”“岳父大人请。”
丁小花毫不客气,径直入亭奔亭中主位去了,完全没有谦让她挂名大哥的意思。
在主位上坐正,她端起桌上的酒便朝嘴里倒尽:“升平先干为敬了。嗯~嫂嫂,这酒真不错,但喝起来不太像是醇香阁的手笔。”
“公主真是机敏细腻,什么都瞒不过您,这酒是阿纯自己酿的,虽然粗鄙,幸得父亲偏爱,所以家宴上才备了,让公主见笑了。”
“尝过嫂嫂的酒,小花以后恐怕会管不住自己的腿,没事便要往您府上去了。嫂嫂果真是不负天资聪颖、心灵手巧的盛名,向阳城里的大家闺秀,嫂嫂可算其中翘楚,这般巧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大哥哥果然好福气。”
丁小花酒量不好,却偏又是个酒痴,鉴酒能力一流,痴爱各色好酒。她虽私下常将自己灌得烂醉,但在外很少放开喝酒,多是礼节性一两盏后就不再粘。陈纯这酒酿的着实可以,即便与仇心悦比,也不会败下阵来。她实在没忍住,馋嘴多抿了几口。
“那是自然,本王抱负短浅,只敢守着自己一方封邑、一个发妻,求段安稳生活,可没小妹风骚潇洒、名冠京师的气魄。”一派和睦的家宴,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给他平添许多麻烦,丁光耀心情大为不妙,虽说并未在明面上争吵,可他和这个妹妹的仇怨大恒军政圈里其实无人不知,这会儿他也没了伪装的心境,说什么都夹枪带炮。
“哥哥能如此想就甚妙,妹妹是没您的福分,良人难寻,若是有幸也能遇见嫂嫂这般的妙人,也愿像大哥大嫂这般相亲相爱,无欲无求过一辈子,那才是真的神仙伴侣、神仙日子呢。”
陈纯听罢,笑了笑,那笑容挂上眉梢、透过眼底,丁小花看得有片刻晃神,她这嫂嫂是发自内心笑的……
相府千金陈纯未出阁时,向来在宫中走动得多,她年龄与丁小花相仿,但性格却迥异,所以小时候与小花见面得多但接触很少。在她印象中丁小花从来都是大恒最星光璀璨、众星捧月的女子,大气果敢、敢爱敢恨,虽然狠辣却也直爽。对丁小花,她一直是羡慕的,想要活得同她一般恣意。但试问,世间又有几个人能有如此的气场和魄力?
陈纯相信像丁小花这样的人物,大多数人在内心其实多少都会艳羡或佩服吧。她不排斥丁小花,也能感受到来自公主的好感,可惜阵营、立场不同,爱好、行事更是差异巨大,所以她们注定走向不同的路,终其一生也不会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