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寒天,路面上的水珠都已冻结成冰,虽还未下雪,却也是一片凛冬之象。
结了薄冰的河水旁坐着的老者看上去似乎过于孱弱,习习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便拢紧了身上并不厚实的破旧衣衫,再猛灌几口烈酒,又换来几声剧烈的咳嗽。
河边冷冷清清,除了他,也就只有偶尔过路的三两行人。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老者嘴里打着九九歌,倒了倒酒囊,确认里面滴酒也无后,才终于站起身来。
“走咯,要过年咯。”
汉族民间有这么一个说法:“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尽杨花开!”在冬至开始的的第一天数九,每个九天为一个小结,分别为一九、二九、三九,直到九九。等九九过完,那冬天也就结束了,温暖的春天也就来临了。
此刻,一名行路偏跛的老者,拄着一支造型奇怪的粗长拐杖,慢慢悠悠地去往人群熙攘的街道。
正逢镇上赶集,街上烟火气息十足,一时间,倒像是在恍惚间入了另一个世界。吆喝叫卖声,敲锣打鼓声,路人说话声,声声入耳,好不热闹。
“招福酒楼即将歇业!最后三天!最后三天!干完就回老家过年咯。在此期间,所有客人均八折消费!”
“春联——春联——著名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春联,有客人要来买吗?贴在门儿上保证大气,过路的人都夸好!要是喜欢别的,咱儿这还有年娃娃啊!”
“卖糍粑咧——香喷喷热乎乎的糍粑!有客官来一份儿吗?年关将至,过了这个天儿,再想吃这么好吃的糍粑可就得等来年了啊——”
呼——老者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觉得这里连空气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家都结伴而行,碰见了认识的就打个招呼问声好,满是有人牵挂的样子,好生令人羡艳。
“欸,这不是薛老头儿嘛,你的马呢?”难得有路过的人能认出他。
“卖咯,卖咯。”老者感叹着,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儿,跟摊贩子买了碗热茶,到桌前坐下。
“卖了?”年轻人好奇道,“上次见你明明还宝贝得紧,怎么转眼间就卖了?”
老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害,总得过日子嘛。而且,卖给有钱人家,总比跟着我吃苦受冻强。”
“那倒也是,跟着你,吃草都不见饱的。”年轻人道,“那你卖给谁了?多少银子?”
老者比了个“一”。
“一两金?”
老者摇摇头。
“你别跟我讲是一两银子吧?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老者还是摇头。
“既不是一两金也不是一辆银,那你跟我比个一干啥呢,薛老头儿?你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客人,您的热茶来咯。”
老者接过茶碗,也没喝,只是捧着暖了暖冻僵的手,嘿嘿一笑。
“一头牛。”
“牛?”年轻人一脸不信,“你那么疼爱的马都不喂了,居然去换了牛??”
“牛能耕地,马能吗?”老者问他。
“倒也……”
“再说了,耕地这种事,让老头子我的老伙计来,那也舍不得啊,倒不如换牛。”
“害!”年轻人也不与他争辩,另起话题,“我问你,你上次讲的那拂柳神教圣女的故事,后来怎么了?”
“能怎么?不就是被送回老家了吗?”老者豪饮一口茶。
冬天的温度就是这样,都不需要等多久,一碗热茶分分钟就凉了,都不用费力气去吹。
年轻人觉得自个儿干坐着也不是回事儿,也跟老者一样买了碗热姜茶,照顾照顾声音,免得干坐着招人嫌。
“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我虽没见过,只是听着都为她心驰神往,那薛沉骇也舍得?”年轻人神色不忿,巴不得自己就是那薛沉骇,好与美人儿双双把家还。
“那薛沉骇有意中人。”
年轻人顿时想到了那个“青梅竹马”。
“这薛沉骇可真是好福气,能遇上这两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太遭人羡慕了。”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话说薛老头儿,你怎么对江湖上的事情这么清楚?尤其是那薛沉骇的。你也姓薛,莫不是跟那薛沉骇有什么关系不成?”
“你姓朱,那你难不成是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后人?”
年轻人一下子被哽住。
“也是……”
这时候,年轻人的茶也来了,他自己倒是没喝,把碗往老者那边推了推。
“姜茶暖身。”年轻人盯着老者身上那漏洞颇多的旧衣衫,规劝道,“二九一过,这天儿只会越来越冷,还是赶紧趁早买两件保暖的衣服。薛老头儿你也不年轻了,对自己好点,少喝点酒,衣服钱也就出来了。”
老者也不客气:“晓得,晓得。老头子我没子没孙,你小子倒是让我感受了一把儿孙的唠叨。”
“……”
“罢了。”年轻人瞅他,“先前一直找不到你,今天碰见也是运气。”
“三同里有个忘忧酒馆,那里的老板娘喜欢听故事,讲得好的有银子拿,故事越精彩,得的赏就越多。我去瞧过了,是真的,隔壁村的王铁匠讲他婆娘偷情的事儿,一个大男人,那哭的,真是没眼看。最后得了三两银子。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下,你讲故事的功夫可比那王铁匠厉害多了。”
老者眯了眯眼:“忘忧酒馆?”
“对,新开的,气派的紧,跟这儿十里八村的差距老大了,我瞅着,比你故事里那什么有间客栈都豪华。也不知道那老板娘是哪里的人,怎会来这种地方?”
“不过那里的酒也是真的好喝,在我喝过的酒里,绝对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老者来了兴趣:“那我倒要去试试看了。”
年轻人正想跟他继续聊下去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的一拍脑门。
“糟了,我娘让我来买酱油,家里的菜还等着呢,我给忘了!完了完了完了!”说着就急匆匆起身离去,“薛老头儿,下次有机会再聊!”
老者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故事……
他还能讲什么故事呢?
……
除夕之夜,街上的店铺早已关门,哪怕是把店铺当家的,也都贴好了对联,不再做生意。各自都迎着新年的气氛,放鞭炮的放鞭炮,吃年夜饭的吃年夜饭,欢天喜地的庆祝着。
有小孩儿舞着烟花抱四处乱跑,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这位客人,我们这儿真的不做声音了,您还是回去吧!”
“就一壶酒,一壶就行了!”
“可我们这儿也不是酒铺啊,没有酒卖。”看着眼前,这背着长木盒子的固执老头,小童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大过年的,谁家能没有酒啊?我只要一小壶就够了,行不行?就当老头子我求求你了。”说着就鞠了个躬。
“诶诶诶你这!”小童一脸惊慌。
“小徐,怎么回事?”屋子里传来主人家的声音。
“有个老人家想找我们买酒!”
只听一阵轻微的杯碗相撞声音和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过后,一名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小酒坛子。
女子走近老人家,将酒壶递给他:“老人家,卖就不必了,就当做是新年礼物好了。天色已晚,您还是早点回去,与家人一同过年吧。”
老者看着眼前略带熟悉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再回过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眼前的人也不见了。
“老人家,早点回去吧!”
小童半推着他出了门槛,然后关上大门,只留门外一人。
老者揭开酒封,猛灌了一口,耳边似乎回想着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少年郎啊,江湖儿女最忌讳的就是爱恨情长……”
“……白玉。”
三更半夜,除夕佳节,被路边的红灯笼照亮的巷子里,连天上飘落的鹅毛大雪都被映上了暖色,满脸颓然的老者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踩着旁人家的欢声笑语,孤零零地不知去往何处。
……
或许是命运安排,所以注定他要来这一趟。
老者本来没有想过来这忘忧酒馆,他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故事根本不值得拿出来说,也不想说,若不是与那年轻人实在投缘,可能就真的要烂在肚子里,随他一起埋入黄土了。
只是,当他离开刚刚那座布坊后,就一路饮酒,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这里,还被一名美貌妇人迎了进门。
“客官想喝些什么酒?”老板娘问。
坐在大厅椅子上的老者还有些恍惚,果然豪华气派,倒是与梦中的场景相符了。只是这大堂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与老板娘,就再没了别人。
如此氛围,倒是像与热闹的外界隔绝一般。
“你这儿都有什么酒?”
老板娘笑了一下,虽然着装打扮已是妇人,面容也是将近三十的样子,可是笑起来后却有一丝少女的矜傲。
“别的不敢说,但这酒的话,只要是能叫上名儿的,我这儿都有。”
“忘忧酒馆……你这儿真的有可以忘忧的酒?”
“这得看客人您愿不愿意忘了。”
老者沉默。
“有什么不能忘的呢?”
老板娘搬来一个用红布盖着的酒坛,不大,最多也就能装一两斤酒的样子。哪怕是封的再好,那醇厚的酒香却是藏不住的。
“想要忘忧酒,就得拿故事来换,客人愿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