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缘分终于到了,子寿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欢欣中带着凄然,甚至是失落之感。有了这一夜,他将永远会铭记,永远会思念。
一阵脱衣服的声音,打断了子寿的思绪,他手颤脚抖的剥去衣衫,没待萧湘躺好,猛然一下子扑了过去,将萧湘紧紧抱在怀里,口中叫喊着:“湘,我不要你走,我们马上结婚,我一日也不要你离开我!”萧湘觉得一阵羞涩,慌乱。两个都是第一次干这事,均不得要领,一阵手忙脚乱。萧湘没觉出什么欢娱,反而弄得全身炽热,满脸赤红。子寿躺在萧湘身上,大口喘气,喃喃叫唤着:“湘,我们到澳门到马来西亚吧,赖家不缺衣食,我们还闹什么革命啊?”
萧湘拨了拨子寿头发,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他,一头伏在子寿胸前。子寿捧起萧湘脑袋,说:“湘,望着我,咱俩一齐走,好吗?”萧湘说要喝水,子寿拿过放在床头桌子上的一杯凉开水递给她。萧湘喝了,又给子寿喝了两口,然后抬起头说:“父亲为了革命,被工头打伤,哥哥为了革命把生命献出来了。跟着你虽然吃穿不愁,乡村还有多少穷人在受苦?城里还有多少乞丐在遭罪,共产党要为天下穷人谋利益。参加革命,不能只看到自己一家几口啊!”
子寿猛然感到惭愧,多少次发誓要和萧湘跟共产党走到底,到头来还是舍不下家里的荣华富贵。舍不下恩爱夫妻。他没有说话,而是抱紧了萧湘,更加深情地吻她,吻着她的脸庞,吻着她的双目,嘴唇,鼻子……
雨停了,外头一片蛙鸣,一只流萤从窗口飞进来,被子寿一手捉住。子寿说:“萤火虫是魔鬼的眼睛,它想偷看我们的秘密。”萧湘没有做声,子寿将流萤递到萧湘跟前,借着微光,看到萧湘流出了眼泪。子寿连忙抱住萧湘,说:“湘,我相信你流下的是幸福的眼泪。”帮萧湘舔去泪花。萧湘轻轻推开了他,说:“子寿哥,我是爱你的,有了这一夜,即使明天被敌人打死,我也无怨无悔了。我是坚决要跟党走到底的。我知道连累了你,让你跟着受苦受难。你如果分手还来得及,我是绝不会后悔的。”说完双手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子寿愣了一下,猛然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搂着萧湘说:“我又错了,湘,你能原谅我吗?你让我怎么做都行,就是不能说分手两字。你是知道,我这辈子是不能没有你的。”子寿千哄万哄,千保证万保证,萧湘才不哭了。
夜已深,外头蛙鸣一阵响似一阵。两人相互拥抱着,整夜都不曾入睡。次日一早,子文就来敲门,他怕暗探再来找麻烦,要亲自送萧湘离去。子寿要和萧湘一块去广州,他俩在石围嘴搭上了从元江开去广州的火船,走了一会,子寿觉得坐南霸天这艘船不安全,见到的人似乎都贼头贼脑,便从三水上岸,转坐汽车来到广州。
子寿送萧湘回西关,就去十三行找贾老板。贾老板极力撺掇子寿一起到澳门去,保他三年五载便风生水起。子寿不置可否,回到元城,对父亲说想到广州做生意,家里可不可以去十三行开间店铺。赖长生说:“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后,近日又占领了北平,国民政府不积极抵抗,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边来,贾老板都想离开十三行,我们还什么店铺?”
赖长生不满意这个小儿子老是给家里添麻烦,子武向父亲报告,说子寿在石围嘴惹了祸,他那未婚妻和游击队接头,让三鞭子的暗探抓获了,正准备押解回城,却让子文带领赖家村的人来放走了。子寿那未婚妻真是个鬼魂,不但迷上子寿跟她瞎干,还将大哥也拉下水。三鞭子奈何不了赖府,准备带陈督军去石围嘴抓人呢。
赖长生大惊失色,将子寿骂一顿,打听得陈督军已和三鞭子带人去石围嘴了。赖长生连忙和子武兄弟走近路来到石围嘴,在村口碰上了一班人,赖长生只身站在路中,拦住了去路。三鞭子连忙上前,说:“亲家老爷,你在这儿干什么?”赖长生说:“你们数次去石围嘴抓人,干脆连我一齐抓回去吧!”三鞭子将子武扯到一边,低声说:“事情都是赖府的人引起的。督爷不和赖家计较就是了,还不快劝你父亲离去!”陈督军骑着马走过来,见到赖长生,上前拱拱手说:“不知议长也来这里了。”赖长生说:“听说督军又来抓共产党了,干脆把我也一齐抓回去吧。”陈督军哈哈大笑着说:“议长是民意代表,怎么成了共产党啦?”赖长生说:“既然承认我是民竟代表,请听我说句话,石围嘴乡民屡屡受难,不要再去鱼肉乡民了。”陈督军望了望三鞭子,说:“余局长没把情况向议长汇报吗?”三鞭子说:“子寿未婚妻萧湘勾结游击队,被我暗探抓获,子文带赖家村的人闹事,放走了共产党,督爷现在要进村抓人问罪。”
赖家兄弟都紧张起来,赖长生却不慌不忙说:“即使我的家人是共产党,村民也不知道,他们来相助是看我的面子。如果我家真的出了共产党,我一定严加责罚,不要连累无辜村民。”三鞭子大声说:“放走共产党,谁也负不起责任。”赖长生说:“如果真要进村,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赖长生说完话,就要躺在地上。赖家兄弟连忙上前拉住了他。三鞭子进退两难,望了望陈督军。陈督军下马拉住了赖长生的手,陪着笑脸说:“议长为什么要这样呢?不让进村,我们不去就是了。”命令三鞭子退兵。离开了石围嘴村,陈督军对三鞭子说:“日后见到那个女共产党,就把她抓起来,谁也不用跟他说。”
回到赖府,赖长生让子寿把萧湘叫来,他要亲自问问,这个未来儿媳是不是共产党。子寿说:“她已经回广州了。”赖长生说:“你和她一起去吧,永远别回来,父亲的老脸都让你们丢尽了!”子文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说陈督军几次到赖家村都捞不着油水,正好找个借口去敲榨村民。赖长生说:“他去抓赖姓人,等于打我的耳光!”子武叫子寿离开元城,子寿说:“我在这里碍着你升官发财了?”子武生气了,说:“人家就是看在赖家的脸上,不然,早把你当共产党抓起来了。”两兄弟吵闹一番,子文劝子寿还是去澳门好,子寿不愿意,赖长生说:“这又不去,那又不行,生你这混世魔王,老是招风招雨,今后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子寿回到自己房间,整日生闷气,又惦念箫湘,不知干什么才好。桃红更加小心服侍,生怕有什么差错,惹这个心情变幻不定的赖府四公子生气。前些日子,桃红看四公子似乎心情不错,他时常笑着脸,哼着歌,还说要带桃红去乡下玩,去听听萧湘老师给孩子们上课。怎么转眼间,整天阴沉着脸,待在房中呼呼大睡,谁也不理,谁也不睬呢?大奶奶对桃红说过几回,如果不是老夫人喜欢桃红,要把她嫁与子寿,大奶奶早就把桃红认作女儿了。听了几次,桃红幻想着自己真的是子寿的人了。当然,她不可能作大老婆,大老婆应该是萧湘,她只能做子寿的二奶。反正赖府的人,娶几个老婆是正常的,但不知为什么,这赖府四公子表面上都只有一个老婆,大公子和书春的婚事说了好多年,仍然没见书春过门,可见,大老婆都是容不下小老婆的。
桃红庆幸自己遇上萧湘,她知道萧湘也是穷苦人出身,没有富家女那种霸道和傲气,她甚至幻想着和萧湘日后妻妾和睦的美好前景。不过,这只是桃红的一厢情愿罢了,子寿是不会把桃红放在心上的。子寿在家里闷几天,就出去和人喝酒。一班同龄的富家公子,大都娶妻纳妾,子女成群了,子寿依然是单身一人,喝了几杯,朋友取笑子寿,问他为什么还当快乐单身汉,是不是那个地方不行了。子寿没多解释,只是一个劲喝酒,朋友有意将他灌醉。子寿果然喝多了,开头是口无遮拦,手舞足蹈,继而走路歪歪扭扭,站也站不稳了。
一班公子哥儿哈哈大笑,把他送上花艇,请个珠娘来服侍他。如烟见是赖府四公子,大惊失色,叫丫环拿来热毛巾,和子寿抹脸,又泡解酒茶给他喝,公子哥儿知道如烟和子武好,说:“我们把你四叔送来,待会儿你送他回家吧。”就把子寿扔下,纷纷去找珠娘寻乐。
如烟叫上两个龟奴,亲自送子寿回家。赖府的人已经睡下,桃红坐在灯下静等子寿回来,见子寿喝得大醉,连忙扶他上床。如烟说:“那些人将他扔在花艇上就不管了,平时也没见他来玩,怎么今天就喝醉了?”
桃红轻轻叹一口气,正想对如烟说什么,子寿叫唤了一下,桃红急忙走近去,子寿“哗……”一下吐了桃红一身。桃红连忙拿出条毛巾帮子寿擦嘴巴。子寿猛然攥住了桃红的手腕,断断续续说:“湘,你……你别走……赖家容你不下,元城容你下,我们一齐远走高飞……”桃红的脸刷地红了,说:“我是桃红呀,四公子你怎么喝醉了。”子寿又不说话了,转过身去呼呼大睡。
桃红留如烟在赖府中过夜,如烟苦笑着说:“如果我能留下来过夜,我还待在花艇干什么?桃红你命真好,遇上了老夫人和大奶奶,如果柳绿没有……”如烟忽然觉得不该提柳绿,闭嘴不说了。
果然间,一提起柳绿,桃红眼圈就红了,如烟打了自己一掌,说:“我真该死,没话找话,惹你伤心。”桃红却说:“老夫人说过,姐妹缘分,皆由天定。我们姐妹说过生生世世都要做姐妹。如果菩萨可怜,我们姐妹下辈子还会相见的。”
如烟羡慕桃红有这段姐妹缘,她自己的一个哥哥被土匪抓去后,至今不知是死是活。好烟悄悄去问过十三姑,十三姑说她哥哥还在世上,只是不宜与她相见。如烟知道自己命硬,她相信十三姑的话,即使兄妹能见面,她也会给哥哥带来灾难,倒不如死了这条心,永不相见。
相传九华山如意大师近日要到元江峡讲法,元城很多人要去拜见。十三姑说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圣地,如意是地藏的得道子弟,他一到元江峡,法能大师也甘拜下风。
如烟早早就回到元江峡,自从大烟管接她出元城,如烟已经好久没回去过了。江铁头整天带着如烟去捕鱼捉虾,到山上去拜祭父母。如烟没见过父亲,不知他生成副什么模样,她对母亲的印象也很模糊,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将她用绳子栓在渔船上,不让她到处走动,怕她掉在水里淹死。人们劝如烟母亲,干脆把女儿送人吧,这孩子命硬,还没出生就克死父亲,说不定还会克母亲呢。母亲舍不得如烟,发誓要将兄妹养大成人,谁知如烟母亲没鲤鱼婆好命,如烟七岁那年,母亲死了。母亲没病没痛,怎么一下子会死呢?有渔民说,如烟母亲是被大泡鱼毒死的,大泡鱼平日都在大海生活,它怎么会游进元江峡来,至今仍然是个谜。
总之,如烟母亲死了,死时拉着如烟兄妹的手,翻着白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年如烟七岁,哥哥九岁,两兄妹无依无靠,靠渔家施舍艰难度日,谁知半年之后,有伙土匪下山抢劫,把如烟哥哥掳走了。渔家不是说土匪无道,而是怪如烟命硬,克死父亲克母亲,最后连一个哥哥也容不下。元江峡三百多个渔家,没一个人敢收留如烟。人们便将她送到法能大师那里,法能大师有道行,多硬的命也能化解。法能大师将如烟送到元霞洞,和一班尼姑生活在一起,过了两年,才被大烟管接出了元城。
如烟去元江寺想拜见法能大师,法能大师去了韶关南华寺。又马不停蹄去广州光孝寺找福海大师了。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诞辰之日,九华山大师如意届时借元江寺作说法道场,法能亲到广东三大古刹邀请住持来拜见如意大师,还向各处寺庙仙观送去请柬,邀大家来见证这千年盛事。
法能大师又专门去赖府拜见老夫人,告知她元江寺这件历史盛事。老夫人问:“此菩萨为何称为地藏?”法能大师说:“据《地藏十轮经》讲,由于此菩萨‘安忍不动,龙如大地,静虑深密尤如秘藏’所以称为地藏。地藏菩萨教化众生,度脱深沦于地狱,饿鬼,畜生诸道中的众生,他发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有情众生只要念诵其名号,礼拜供奉其像,就能得到无量功德的救济。”老夫人说:“那他不是和观音菩萨一样?”法能大师说:“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地藏菩萨是普度众生,大家都是大慈大悲,教化众生。”老夫人很高兴,当即施舍五百银元给元江寺作盛会费用,到时还要亲自上山去听如意大师说法。
二十七之后,就陆续有人上山,到了二十九,来的人更多,有元江来的,也有外地来的,元江寺住不下,就到元霞洞元霄洞住,和尚道人打扫好厢房招待来人,男一间,女一间,大家一齐喝着粥,烧着香,念着佛,彼此相亲相爱,乐也融融。每个殿堂都有人念经,有人讲法,好不热闹。这些讲法的师傅,都是各地的得道大师,来听的人,有些远至广州澳门,大家都想早日见见如意大师,但总没见他露面。也不知来了没有。
二十九这日下午,阿甲陪着雷老虎来了。自从抢劫赖天庐失利,又被陈督军围剿了一把,雷老虎元气大伤,一向不信神佛不信邪的他,想想那晚在赖府的经历,忽然对菩萨产生了兴趣。他们戴着礼帽,化妆成商人的模样,在元霞洞一个个殿堂去听人讲法,说的都是大同小异,但没有找到如意大师。雷老虎心中烦燥,天气炎热,雷老虎和阿甲二人步出元霞洞,来到洞后面山上的一条林间小路上乘凉。
前面有个和尚在扫路,看那和尚弯着腰,躬着背,拿扫帚的双手在微微发抖,猜他也有一把年纪了。和尚来到雷老虎面前,雷老虎坐在路中心,肥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山路上下均是陡壁,那和尚见雷老虎不让路,也不说话,爬下陡壁走过去。
阿甲怕和尚摔倒,一把将他拉过去,说:“师傅嘴巴太密,借路也不说一声!”和尚合掌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弥陀佛!”阿甲见这和尚一把年纪,竟生成副童子脸,不禁暗暗称奇,说:“人家都在念经说佛,你还干这粗重活?”和尚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雷老虎一阵哈哈大笑,说:“和尚好大的口气,如果人人似你,则天下太平了。”
和尚抬起头来,阿甲看见和尚眼眶深陷,竟然没有眼珠,心中又是一惊,说:“山路崎岖,师傅眼睛不便,走路多加小心!”雷老虎也看出和尚是个瞎子,说:“你眼前一片漆黑,出来干什么?”和尚说:“我虽眼前漆黑,心中明亮。众人都在寺中听法,你们又出来干什么?”阿甲说:“我们来找九华山来的如意大师,可到处找不到,也不知他有没有来。”和尚说:“找如意干什么?”雷老虎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我是滨江土匪,想问问土匪可不可以成佛?”和尚合掌说:“只要放下屠刀,皆可立地成佛。”雷老虎大声说:“和尚说的都是千篇一律,我们不找如意了。”要和阿甲回去。
其实瞎子和尚正是如意大师,他已经到了元霞洞两天,只是没带随从,不露声色,也没有去找法海大师,元霞洞的人都当他是一般过路和尚。如意大师想不到碰上个土匪,想要教化他说:“两位施主若想见他,明天上午去元江寺吧。”雷老虎摇着头说:“不去了,我已下了十七层地狱,不差这最后一层了。”说罢领着阿甲就走,如意大师喃喃念出四句话:“以诚布诚,将心比心,除尽邪念,天下归一。”
三十日一早,元江寺像赶集一样,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老夫人和大奶奶是赖府专门用火船载来的,桃红没有来,她要留在赖家服侍子寿,子寿自从那晚醉酒之后,又患了重感冒,躺了好几天床,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桃红托丫环春燕翠连替她在佛祖面前多烧遍香,保佑四公子身体早日康复。
赖家火船坐满人,麻姑堂的十三姑,东林寺的伍和尚,华光庙的庙祝公……还有元城附近太和仙观的见光道人和河口村的老校长,还有元城一班富家奶奶。鲤鱼婆也想一同坐船上山,谁知一踏上船,富家奶奶就起哄,大家不俏跟这个老龟婆同船。老夫人说:“佛家不嫌贵贱,入道不分早迟。大家十世修得共渡船吧。”鲤鱼婆还是不敢上船。
老夫人刚要开船,约德翰神甫和两个女儿也来了。约德翰神甫一家来元城两年,也学得了不少元城话,两个女儿更是说得叽叽呱呱。不用翻译也可以一人交谈了。天主教堂听教的人不多,约德翰神甫听说元江寺来了个中国有名的佛教大师,带着女儿去观摩学习。老夫人知道约德翰神甫来意,笑着说:“我们中国有好几亿万人信佛,还是我们佛教好啊。”
火船靠近了元江寺码头,如烟和江铁头正站在一艘船上张望。春燕和翠连也看见了江铁头,大声叫着:“铁头!”江铁头和如烟连忙上前去,将老夫人扶上岸来。老夫人说:“铁头你回来那么久了,也不回赖府看我。”江铁头说:“我知道老夫人和大奶奶今日要来的,一早和如烟在这里等候。”
法能大师亲自到寺前迎接,众人簇拥着老夫人进入寺中,寺中各处都挤满人,庭院的大香炉插满香烛,人们围在香炉前面,或跪或拜,或蹲或坐,口中念念有词。见法能大师引老夫人前来。人们闪出一条路,让他们通过。
老夫人来到大雄宝殿,佛祖前面坐了两排大师,这一边是南华寺住持慧能大师,那一边是光孝寺住持福海大师,还有罗浮山、西樵山和鼎湖山寺庙仙观的和尚道人。法能大师拉老夫人在中间坐下,老夫人说:“我怎么敢和大师平起平坐?”走到旁边一角坐下来。
法能大师旁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位子对着佛祖脚下,显然是留给如意大师的。眼看时辰快到,还不见如意踪影,众和尚着急,法能大师心中有数,他知道这位说话算数的佛家大师,是一定会来的。法能大师也有两手准备,万一如意大师来不了。他就和慧能福海三位住持共同说法,广东三大寺庙住持已到一块,也算得上是一大盛事了。
时辰快到了,元江寺一时间钟鼓齐鸣,木鱼声声,寺院内外一片颂经之声。这时候如意大师佛祖背后慢慢走出来。如意大师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执莲花,完全是一副出家僧人的模样。
如意大师一出现,钟鼓声更响,人们一面念着“啊弥陀佛”,一面注目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师。法能大师连忙请如意大师坐下,如意大师谦让了一番,在正中位子上坐好。法能大师站起来。合掌念了一声佛,和众人挥挥手,众人安静下来。法能大师说:“九华山是地藏菩萨道场,是与普陀、五台、峨嵋齐名的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下。今日是地藏菩萨诞辰之日,我们有幸迎来如意大师前来元江寺说法,是元江寺的福气,也是南方各寺院的惠福。我们聆听如意大师说法!”
其实法能大师早知如意大师来了,他知如意大师不喜热闹,见没有来找自己,也不好去打扰他。法能大师听说过如意大师常常会出乎意料现出真相,想不到今天也会这样。如意大师说:“佛,意为觉悟者,是对彻底觉悟佛教真理人的尊称。时间无始无终,世界无边无际,人生无穷无尽,我们要求得一个好的世界,好的人生,佛家的精神是与人为善,积德积福,以求得社会和睦,世界大同,人人欢乐,啊弥陀佛。”
如意大师从佛家小乘佛教,说到大乘佛教,从上下四维,说到过去未来……如意大师把深奥的佛教原理,说得显浅易懂,从人听得明白,几个时辰没一个人走开。如烟和江铁头开始在院中听如意大师说法,见人们往殿中挤,就和江铁头挤进去。约德翰神甫一家三口也跟着往里挤,被老夫人看见,忙招手让他们到旁边坐。
约德翰神甫见过法能大师,法能大师介绍约德翰神甫与各寺院住持认识,约德翰神甫拉着如意大师手说:“中国儒家博大精深,中国佛教源远流长,今日听大师一番话,受益匪浅。”如意大师说:“贵教也是源远流长啊!我一生去过不少地方,就是没到过罗马,如有机会,出国行行,也开开眼界!”约德翰说:“大师如想出去,我一定安排效劳。”老夫人乐呵呵说:“神甫把天主送来元江,如意大师也可以将佛祖送到国外去啊。”
大家一阵嘻嘻哈哈,气氛活跃了不少。休息片刻,小和尚捧上香茶,众人“啊弥陀佛”声音又起。如烟看见殿中一角坐着个老尼姑,老尼发背后站着个面目清秀的小尼姑,样子长得很像柳绿,见江铁头也正在望着她。如烟小声说:“铁头你说她会不会是柳绿?怎么长得这么像?”江铁头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如果是柳绿,她来江城,怎么不去找桃红?”
如烟心中怀疑,挤到老尼姑面前说:“请问师傅来自哪里?”老尼姑说:“罗浮山。”如烟说:“师傅的大号是?”老尼姑说:“智圆。”如烟说:“我看这位小师傅有些面善,不知是哪里人?”智圆说:“妙空,施主问你呢!”妙空说:“我自幼离家,记不清是哪里人了。”如烟听妙空的声音也似柳绿,心想如果是柳绿,见到一起相处那么久的姐妹,她怎么会没一点感觉呢?
智圆似乎看出如烟心思,合掌说:“出家人视四海为家,以慈悲为怀,以众生为亲,施主家乡,即是妙空家乡,施主姐妹,即是妙空姐妹,啊弥陀佛!”
如烟谢过智圆,说了声:“打扰了!”离开大雄宝殿,急匆匆往河边走去。江铁头追上去问:“如烟姐要去哪里?”如烟说:“我回元城叫桃红来,认一认这小尼姑是不是柳绿?”江铁头说:“现天色已晚,即使你回去元城,今晚也赶不回来了。倒不如晚上找个机会问问小尼姑,如果她不说,就算桃红来了也没用的。”
如烟想想有道理,和江铁头在院中耐心等候。妙空却守在智圆背后,一步不离。一直到了下午,说法完毕,法能大师引各位住持去膳房吃斋,妙空没有跟着去,自个儿来到观音阁前看着一棵桃树发呆。如烟连忙走上前去,说:“小师傅,我有一事想请教你……”话还没说完,江铁头就过来大大咧咧叫嚷:“柳绿,你是不是柳绿?”妙空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说:“这位施主说什么?我不明白。”如烟看妙空神情,心中更加疑惑,想也许妙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承认自己是柳绿,我们可以闭眼不见,桃红是你的亲姐妹,难道一入佛门,连亲姐妹也不相见了,如烟说:“小师傅,刚才智圆师傅说了,出家人四海为家,以众生为亲,我们的家乡,即是小师傅的家乡。我们即是小师傅的姐妹?这么说来,小师傅过去是元江人氏了?”
妙空合掌说:“英雄莫问出处,落魄莫问根由。在下即使是元江人氏,也是前生的事,在下孽缘已满,前生之事已不记得了!”江铁头说:“你不记得,我们可记得。桃红可日日想念你!”妙空望了桃树一眼,口中喃喃说:“前生即使是桃红柳绿,也难敌冷雨秋风,施主多加保重!”妙空望见智圆在大雄宝殿门口向她招手,说了句:“失陪。”走了过去。
如烟和江铁头愣愣站在那里,十三姑领着群富家奶奶嘻嘻哈哈走过来。十三姑见如烟愣在这里,说:“如烟姑娘还记得当年在元霞洞出家的情形么?”如烟说:“恍若隔世。”十三姑说:“凡是不愿意记起的事,看来都恍若隔世。”如烟说:“这么说来,你也看出妙空师傅就是柳绿了?”十三姑神秘地说:“她是妙空,就不是柳绿,她是柳绿,就不是妙空了。”
妙空果然是柳绿,三年时间,她已经成了罗浮山清虚庵智圆尼姑的得意门生了。柳绿那年在元城落水之后,被河水冲了一日一夜,幸亏她略懂水性,抱住了一块枯木,才没被淹死,漂到番禺市桥河边,挂在一簇竹丛中,三日三夜没人搭救,眼看就要饿死,恰逢智圆乘船路过,将她救起,随后柳绿又生了一场痛,全身浮肿,每日高烧不退。智圆用自己采摘的草药,制成药丸替柳绿精心调养,一个月后,柳绿才慢慢恢复过来。然而,满头黑发都已经掉光了。
智圆要送柳绿回家,柳绿却得了失忆症,问她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柳绿茫然不知。智圆尼姑说:“看来,我们真的师徒缘分啊!”本来,智圆是准备到西樵山去看观音菩萨开光的,临行之夜做了个梦,梦见观音菩萨笑着拉小龙女一找她。菩萨也不说话,将小龙女交给智圆就走。智圆百思不得其解,待救起了柳绿,智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菩萨给智圆送徒弟来了。
智圆问柳绿愿不愿随她出家,柳绿说:“我的命是师傅给的,愿意一辈子跟随师傅!”智圆很高兴,替柳绿起了个妙空的法名,把她日日带在身边。妙空勤奋好学,人又聪明,智圆时常带她到各地云游,增长知识。
不觉三年过去,这一日,智圆接到法能大师派人来告知,说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诞辰之日,九华山如意大师要来元江寺说法,特意邀智圆前往聚会。智圆带妙空来到元江寺,出发前夜,智圆做了个梦,梦见观音菩萨来将小龙女领走了。智圆多了个心眼,想着说不定到元江寺会有奇遇呢。其实,妙空也做了个同样的梦,只是她并没将这梦记在心上。
妙空跟智圆来到老夫人处,老夫人要重修水月庵,想请智圆来做住持,水月庵座落在元江寺下面的紫竹林中,历史比元江寺还要长。只是前些年老住持智仁尼姑圆寂后,一时庵中无人住持,剩下几个尼姑都搬到元霞洞去了。如意大师到水月庵看了,认为庵中位置是块福地,不可冷落了烟火。法能大师也觉得元霞洞不宜和尚尼姑住到一块,便找老夫人商量,老夫人一口答应出大洋一千,重修水月庵。
老夫人说:“法能大师推荐智圆师傅前来做水月庵住持,望师傅不要推辞!”智圆将妙空喊过来,说:“老夫人慈善之心感天动地,观音菩萨已将住持送来了!”叫妙空拜过老夫人。老夫人见妙空长得很像桃红,心中惊讶,大奶奶一把拉住了妙空的手说:“你不是柳绿么?”妙空说:“在下叫妙空。”智圆说:“妙空是我的得意弟子,别看她年纪轻轻,已学得功德圆满,老夫人尽可放心。要不是法能大师说情,我还舍不得呢!”
老夫人连忙道谢,十三姑带着一班富家奶奶走过来,老夫人说:“我们的水月庵请得了一位后生住持,水月庵又要兴旺起来了。”十三姑说:“这是老夫人的福气。”大奶奶将十三姑拉到一旁,说:“难道你没看出这位小尼姑的奥妙么?”十三姑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却无。”大奶奶说:“跟你说不清楚,我得找如烟。”
大奶奶到处找如烟,却找不着,原来如烟这时正跪在法能大师面前,求法能大师指路。法能大师和如意大师讨论十八罗汉的排位,一班虔诚子弟跪着聆听。如烟硬挤在法能大师面前跪下,法能大师望了望如烟,说:“你是如烟?”如烟点了点头说:“如烟给大师叩头了。”法能大师说:“如烟你一走十多年了,过得还好吧?”如烟说:“不好。”法能大师说:“知足者常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如烟说:“十三姑说我是个僧侣命,嫁不得人,只能回来做尼姑。我已有相爱的人,不想再入空门,求大师指一条生路。”
当年法能大师收留如烟,是看她年纪幼小,无依无靠,就将她送与元霞洞与众尼姑共同生活。其实法能大师是看出如烟是不能修成正果的。倒不是说如烟命硬,而是这女子与风尘有解不开的缘分。如烟离开元霞洞十多年,一次也没回去过,证明法能大师的猜测是对的。
如烟与佛家无缘,她也不愿步入空门。
法能大师请如意大师为如烟解答,如意大师已知这女子为情所困,想了想,说出了四句话:“人生如梦幻,世事似风烟,万法所致,超渡大梵天。见笑了。”法能大师说:“如烟姑娘,世间万物,芸芸众生,有人辞官返故里,有人连夜赶科场。你既然情劫未满,与佛无缘,还是顺基自然吧。”
如烟似懂非懂,还想再问问大师,自己与子武,能否有结果,看看一群富家奶奶吱吱喳喳走了过来。自己不好多说,便退了出来。大奶奶找着了如烟,一把拉住她手,说:“如烟你快去看看,这小尼姑是不是柳绿,我只见过她两面,有些记不得了,你日日和她在花艇上,不可能认错人的。”
如烟想起法能大师的话:有人辞官返故里,有人连夜赶科场。自己如今不想再步入佛门,和柳绿不想再入世俗不是一个样?人各有志,不要勉为其难吧!如烟就说:“我说她是柳绿,她也不承认,还是待来日让桃红上来,如果姐妹情还不能打动她,这个柳绿真的是从人间消失了。”
大奶奶没有办法,跟老夫人商量,次日一早就回元城,急忙把桃红叫上元江寺,谁知智圆已和妙空跟慧能去南华寺云游了。桃红急得哭起来,老夫人说:“桃红别难过,妙空已答应做水月庵住持,待修好水月庵,她会来长住的。如果真是柳绿,到时我让你们姐妹相认。”
老夫人在元江寺拜过佛,又去元霞洞元霄宫上过香,江铁头整天跟老夫人走前走后,桃红来了,江铁头很想和她说说话,桃红心情不好,什么话都懒说。
老夫人叫江铁头回赖府去,她喜欢江铁头的忠诚和义气。不想他一辈子在峡江打渔。江铁头不想离开父母,大烟管说:“铁头,赖府对我家有恩,你娘还是老夫人给我娶的,我老了,你还是跟老夫人回去吧。”老夫人说:“我还要给铁头娶老婆。”大烟管说:“这回不要给铁头娶个渔家女了,免得他整天想回来打渔。”老夫人说:“我们赖府的丫环,让铁头挑一个。”木花感动得流着眼泪说:“铁头啊,老夫人是江家几代人的恩人,快给她叩头吧。”
江铁头连忙给老夫人叩头,说:“老夫人就将桃红嫁给我吧。”桃红就站在老夫人背后,脸一下子飞红起来,她料不到江铁头竟然会当着自己面说这话。老夫人笑着望了望大奶奶,又望了望桃红,没有说话。大奶奶说:“春燕,翠连呢?赖府其它丫环不行吗?”江铁头说:“除了桃红,我谁也不要。”
大家都眼望着老夫人,老夫人见到桃红闪到一旁躲着,以为她不情愿,就说:“桃红,你过来。铁头在水中救起你,你俩是有缘分的了。你愿意嫁给铁头吗?”大奶奶也说:“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也别勉强,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想好再说。”桃红已经是六神无主,见大伙一齐望着她,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她瞅了江铁头一眼,只见江铁头紧张地望着她,不由得心头一震,猛然间,她觉得自己是喜欢江铁头的。
老夫人见桃红迟迟不说话,说:“不愿意就算了,婚姻是讲缘分的……”岂知桃红低着声音说:“我听老夫人大奶奶的……”大奶奶说:“这么说,你是同意嫁江铁头了?”桃红点了点头,又一下子满脸通红起来。
奶奶将桃红认作干女儿,由老夫人作主嫁给了江铁头。老夫人给了江铁头五十银元,让他置办婚事,大奶奶买了新棉被一床,新衣服两套,樟木笼箱一只做嫁妆。初九这天送桃红出嫁。桃红哭哭啼啼,向老夫人叩了头,又向赖长生大奶奶拜别,赖府弄来一尊花桥,将桃红送到元江边,乘火船来到元江峡。
大烟管和木花在竹排上喜迎新媳妇,几十条渔船泊在一起,在沙滩上搭起了蓬布,垒起了灶头,切肉剖鱼,杀鸡宰鸭,好不热闹。煮好饭菜,上百渔民围在沙滩上吃喜酒,众人顶着蓝天,铺着大地,弯月高照,松火通明,别有一番趣味。江铁头领着桃红,一席席向亲友敬酒。桃红觉得脚下沙子软软的,跟着江铁头喝了两杯,脚下更是摇摇晃晃,像腾云驾雾。江铁头心疼桃红,把她的酒也喝了,浑身也轻飘起来。
大烟管一个劲请亲友手下留情,不要灌醉儿子。众人哪里肯依,几杯下来,新郎新娘眼看要倒在沙滩上,大家才嘻嘻哈哈,将他俩送回渔艇上。
一回到渔艇上,江铁头便吐了桃红一身。桃红忙将江铁头扶在艇舱中睡下,拿毛巾帮他抹手抹脸。江铁头呼呼大睡,桃红静静坐在他身边,心潮像元江河水一样不能平静。当初听信跛章的话和柳绿下了花艇,虽然没做珠娘,却深知艇上姐妹的苦楚,便想着有朝一日,脱离苦海,上岸堂堂正正做人,但最终还是做个渔家新娘,摆脱不了一辈子在艇上生活的命运。
月儿西沉,风儿将渔艇吹得微微晃动,坐在艇上,桃红觉得好像坐着只大摇篮一摇。忽然江铁头喃喃叫了一声:“桃红……”桃红连忙握住了江铁头的手,慢慢到按到自己的胸前,借着微微的月色,桃红仔细观察江铁头的脸,她可从没这么大胆地认真去瞧过一个男人的脸。江铁头的头似乎很硬,连他那短短的头发也硬得刺手。桃红摸着江铁头的脸,摸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心上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依靠感。以前,江铁头时常和跛章到花艇上玩,桃红从没见江铁头叫过珠娘。一次桃红问:“铁头哥,你怎么不去叫珠娘?”江铁头说:“你怎么不去做珠娘?”现在看来,她和江铁头的缘分,是老天爷注定的。
江铁头终于醒过来了,立刻伸手要抱桃红,二人相依偎在小小的渔艇上,任由江水将渔艇摇来摇去,将他们摇进了梦乡。
三天之后,江铁头要带桃红回赖天庐去,他已答应老夫人,再去做赖家的看护。桃红不想去了,说:“我已经认大奶奶做干妈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不能再去娘家做事了。”江铁头收拾好兴隆洲上的木屋让桃红住,又养了一只大黄狗给桃红作伴。
如烟领着一大班姐妹来桃红处玩,祝江铁头和桃红新婚幸福,夫妻相亲相爱,白头谐老。姐妹们送来了许多礼物,有裙子背带,有婴儿衣服,还有一大堆屎片尿片。如烟说这些尿布是鲤鱼婆送的,还是鲤鱼婆女儿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鲤鱼婆收起来一直舍不得丢掉,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姐妹们很羡慕桃红,说她的命好,先是脱离了花艇苦海,现在又嫁了人,终于修成了正果,还让赖家大奶奶认作干女儿,好事儿都让她遇上了。花艇珠娘大都希望从良,嫁个好丈夫终身有依靠。但是能真正嫁个人是多么艰难,即使长得美若天仙,只能嫁人作二奶,或让商贾富翁长期偷偷包养起来。前些日子,“七仙女”中的如花被佛山一个瓷器老板看上了,娶回家做二奶,谁知一个月后让大奶奶查出了身世,将如花打了出来,如花几乎要投河自尽,最后还是返回到鲤鱼婆的花艇上。
像桃红这样能与人家做结发夫妻,真让花艇珠娘羡慕不已。姐妹们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各人的归宿,不免伤感起来。桃红不知用什么话去安慰大家,只是说:“老夫人说过,只要心存善念,菩萨是会保佑姐妹的……”如烟叹着气说:“我知道死后,善者可登天堂,恶者会入地狱。今世修得来生福。我只盼今生今世能过好日子,后世上天堂入地狱也无所谓了。”
众人都明白来世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虽然相信有来世,谁又会把希望寄托来世呢?突然间,如玉呱呱叫着跑进屋来,她在屋背后的竹丛中小解,看见有个奇形怪状的小孩子戴着顶破帽走过来。如玉想这岛上只有江铁头住,哪来的小孩子在这里玩呢?如玉喊了一声,那小孩却跑得飞快,转眼中钻进竹丛不见了。吓得如玉赶快跑回屋来。如玉喘着气说:“那小孩真是个怪物,不知是人还是鬼呢!”
自从大烟管回元江峡打渔后,兴隆洲上的几户渔民也搬走了。兴隆洲离城虽然不远,但隔着水面,谁家的小孩子这么大胆,敢一个人来玩呢?江铁头走出去察看,众女子一齐跟着出去。竹林沙滩寻了个遍,就是不见小孩人影,众人觉得奇怪。洲头有棵老榕树,树下有间晏公庙,庙宇非常小,跛跛烂烂的,一角墙体已经被洪水沉溻了。庙里的那具晏公木偶像不知那里去了。
那一年元江又发起洪水,江水淹没了兴隆洲,奇怪的是,这一年人们没听到洲上太平军鬼魂的呼救声。洪水退后,人们发现洲头那棵榕树梢上挂着具木偶,木偶脸红红的,像个几岁大的孩子,谁也不知木偶是那方神圣。十三姑作坛设法,沙盘上现出了“晏公”二字。有人说晏公原是哪吒三太子的弟弟,哪吒得道成仙,晏公却成了兴风作浪的妖怪,时常带领一帮淹死鬼作祟。后来天后娘娘认为此妖不除贻害无穷,就施展法术,将一条绳子抛下海,把晏公绑住扯上岸来。晏公知道法力不及天后娘娘,就俯首投降。经天后娘娘点化,晏公从此改邪归正,专门镇住落水恶鬼,不让它贻害众生。
十三姑说:“多亏晏公来镇住太平军淹死鬼,这位神圣不能走,我们要建庙宇把它留下来。”人们便筹款在洲头大榕树下建了间小庙宇。不过建好晏公庙后,却极少人来上香,江铁头说:“是不是没人供奉,晏公饿得受不住了,出去寻食了。”众姐妹更相信刚才如玉见到的是晏公了。如烟说:“我们求晏公保佑。”也不管地下又脏又湿,跪下来拜了拜,众姐妹一齐朝晏公牌位拜了拜。大家便相议凑点钱,初一十五请桃红代她们到晏公庙上上香,求晏公保佑她们这些水上珠娘平平安安,不要叫淹死鬼拉下水去。
送走了众姐妹,江铁头让桃红做饭,拿了条木棒,唤上大黄狗自个儿去巡岛。他不相信晏公走出庙宇,认为如玉看到的小孩可能是豺狗。这些豺狗常年累月在西门塘后面的乱葬岗上觅食,有人前脚将死去的小孩埋在地下,这些豺狗后脚就将尸体挖出来吃掉,还将小孩的衣服穿起来乱跑。城里人都十分讨厌这些豺狗,又奈何不得。
天慢慢黑起来了,江铁头离家不远,听到桃红在屋里大声呼叫,真心跑回来,桃红站在门口大声说:“晏公来我们家了,它在床底下呢!”
大黄狗在屋门口“汪汪汪”狂叫着,却不敢进去。江铁头骂了句:“没用的家伙!”操起木棒来到床面前,桃红用发抖的声调说:“求晏公保佑我们夫妻平安……”江铁头说:“这回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呢。”拿木棒往床底下一扫,“嗖”的一声钻出只猴子来。
桃红一看是赖府里的那只灵猴,慌忙拿了些红薯玉米给它吃。灵猴抓住玉米,狼吞虎咽一顿,抓拿了两条红薯跑出屋外,江铁头和桃红连忙追出去,跟着灵猴满岛乱跑,也抓它不着。灵猴三跑两跳,爬上洲头的大榕树上。江铁头想,猴子又不会游水的,它又怎么走到兴隆洲来呢。次日,江铁头来到赖府,看见灵猴正坐在老夫人前面吃东西,江铁头说:“灵猴这么快回来了?昨晚它钻进我床底下去了呢。”老夫人说:“昨晚灵猴整夜在我屋里,何曾离开过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