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仔总觉得这位女老师有些特别,几次欲上前打听情况,均没机会。一晚,他又混在村人中听老校长和萧湘对唱,被一个村人认出,村人骂他扮作尼姑,神神道道,鬼鬼怪怪,十足个害人精,村人愤怒,一齐要揍他,吓得六指仔落荒而逃。
没想到老校长的禾楼歌一唱,竟唱出了个河口盛事,元江县要在河口村校举办首届禾楼歌演唱擂台赛,以庆贺洪灾劫后的丰收年。官方举办一个禾楼歌比赛,在元江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是范县长的主意。新官司上任三把火,这位新来的县长一来就组织赈灾义演,帮助灾民渡过难关。现在又与民同乐,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赖长生捐大洋五百,赞助禾楼歌擂台赛。
九月初九这日,河口村校放假一日,将桌子搬到大榕树下,摆成一个露天歌台。晚饭过后,人们陆续到来,不光有赖家村人,有河口村众姓人,还有附近好几个村庄的人。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歌台围起,村民想来听禾楼歌,更想来目赌一眼新来的县长。
范县长亲临河口村听禾楼歌,赖长生也和子文子寿一齐前往助兴。同来的还有元城商贾,他们也是专门来给县长捧场。老校长见范县长大驾光临,要请县长讲话,县长也不客气,走上歌台,先向人群鞠了个躬,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是本县的衣食父母,范某向各位鞠躬了!”众人一阵骚动,心想从来县长是村民的父母官,怎么今天村民反而是县长的衣食父母了?
范县长说:“水灾后赖长生议长捐出大洋三千元,是元江赈灾捐献最多的大户。另外,赖先生还把石围嘴村三千亩良田的收入,献给赈灾慈善会,范某代各位乡亲对赖先生表示谢意!请赖议长为乡亲讲几句话!”
赖长生想不到范县长要请他讲话,他站起来,向人群深深鞠了个躬,还没说话,忽然哽咽流泪。村民眼巴巴望着他,见他话不成声,范县长带头鼓掌,四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三鞭子阴沉着脸,也假意拍起手掌。今晚,他带来了几个警察维持秩序,他和这新来的的县长格格不入,又无可奈何。忽然间,三鞭子看见人群中有个人躲躲闪闪,很像六指他,转眼又不见人影。三鞭子眼珠一转,马上叫来一个警察。吩咐一番。警察离去后,人群又是一阵掌声,擂台赛就要开始了。
今晚来了三位歌手,他们装扮成福禄寿三星的模样,品字型坐在歌台上。萧湘作了主持人,上台介绍歌手的情况。萧湘一上台,子寿立刻睁大了眼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定睛一看,眼前这位令人注目的姑娘,竟然是他日夜想念的萧湘!萧湘穿着短裙,额上留着留海,完全是一副学生打扮。她唱了首粤曲助兴,嗓音甜美,意味流长,博得乡民一阵掌声。
子寿连忙挤上台前,萧湘刚下来,子寿就出现在她的前面说:“萧湘!”萧湘看清是赖府四公子,有些惊讶地说:“子寿你也来听歌了?”子寿说:“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害得我日夜……我们找地方说说话吧。”
萧湘跟子寿离开了人群,来到河岸的竹园里。子寿紧紧拉住了萧湘的手,说:“湘,你怎么扔下日记本,就跑得无影无踪,害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夜想念你,你想把我害死哇!”萧湘笑了一下,说:“我想到乡下走走,再回城里找你,老校长留我下来做教师,一时间又走不开了。”
子寿和萧湘并肩坐在竹丛下,遥望着江上的渔火,子寿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萧湘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从日记中,子寿得知萧湘的抱负,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萧湘,但是,他不知萧湘是否真正爱他。他要下决心今晚趁这难得的机会向萧湘表明心迹。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毫不后悔。弯月高悬,江风徐徐,歌场上,阵阵歌声伴随着笑声传来,乡村温馨之夜,令人心醉。子寿想问问萧湘,为何一个广州女子,能在这乡村中待下来。他突然感到,其实这乡村的一切是多么美好。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自食其力,与世无争,乡村是多么好的世外桃园生活。
子寿念出了陶渊明的一首诗:“种豆南山下,荷锄日夜归……”见萧湘没有响应,说:“湘,我理解你。我们家有三千亩田在这儿,父亲早要我来管理,如果你喜欢这里,我可以长在赖家村,咱们可以日日见面。”萧湘觉得有些事儿,又不能过多跟子寿说,她现在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虽然她从心底中爱上子寿,但觉得现在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党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能指望眼前这个富家公子和她一起参加武装斗争,去为穷人翻身解放吗?
忽然间,歌场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不是唱歌,而是在吵闹。萧湘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正说话间,又传来“呯呯……”两声枪响,紧接着是人声大作,子寿说:“不好,准是土匪又进村了。”拉着萧湘跑到河边,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歌场上的吵闹声越来越激烈,这次不是土匪进村,而是陈督军接到报告,说河口歌场发现有共产党的踪迹,立刻带了三百人马,把起机关枪,驮起小钢炮来辑拿共产党了。
来到河口村,陈督军派人封锁路口,包围起歌场。群众见来了一帮荷枪实弹的军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河口村人认出了陈督军,就带头鼓噪起来。陈督军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两枪,想压住阵脚,谁知枪声一响,人群一阵哭声叫骂,秩序大乱。
范县长正和赖长生饶有兴趣听着禾楼歌,突然来了这帮不速之客,十分恼火,范县长大声叫三鞭子的名字,三鞭子知道有好戏看,远远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陈督军来到范县长面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县长议长在此,真不好意思打扰了,陈某领兵来捉拿共产党了,请两位到一旁暂避。”范县长说:“国泰民安,世道清平,范某与民同乐,哪来的共产党,真是胡扯!”陈督军咧着满嘴金牙说:“这儿是共产党活动据地,有个*六指仔是河口村人,经常回来这煽风点火,范县长不要大意荆州!”范县长说:“今晚是元江禾楼歌比赛,有什么事由我范某负责!”陈督军说:“铲除共产党是委员长的命令,出了事恐怕你范县长负责不起。”
赖长生见二人顶牛,连忙劝说:“抓賊抓赃,捉奸捉双,既然陈督军在这里发现共产党,县长就暂时避让,让陈督军履行公务。”和子文一起把范县长劝进村校中。河口人上次让陈督军抓去百多人,早已恨之入骨,有人叫喊:“又要来河口村敲脚骨,休想!”紧接着人们大喊:“河口屡遭灾难,有钱都让农会斗光,让洪水冲光,让县里罚光了,骨头还想榨出四两油吗?”群情激昂,与士兵你推我撞,有个博士兵被推急了,朝天放了几枪。一时间群众大乱。陈督军却是洋洋得意,心想就怕你不乱,最好双方打斗起来,他正好有理捉人。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正危急关头,赖长生和范县长走了出来,赖长生大声喊:“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不要乱!捉拿共产党后,歌场照样唱,我和范县长奉陪到底!”范县长也极力劝说,群众慢慢静下来。
三鞭子让石围嘴的村民,只要互相认识的,都可以先走。歌场一下子走了大半人。三鞭子又叫外村人,只要有三人指认,也可以离去。折腾了半夜,歌场上只剩下三个外地人,一个是英州来的布贩,两个是顺德的茶叶商,他们刚到元城,因为喜欢禾楼歌,还没住下,就赶来听歌,谁知竟然撞了霉运,三鞭子把他们当共产党嫌疑,抓起来。
歌场中却没见到六指仔的踪影,他也许用隐身法躲藏起来了。
陈督军正要收兵,子寿领着萧湘回来了,他俩河边躲了半夜,听人说不是土匪进村,是陈督军带兵来抓共产党了,赶快领萧湘回来。萧湘想看看那个共产党被抓到了,刚走进学校,三鞭子望了望她,说:“小姐是哪里人氏?”萧湘说“广州”。三鞭子说:“从广州来干什么?”没等萧湘回答,老校长就赶紧说:“姑娘是我们村校聘请的教师,来任教已经快两个月了。”
三鞭子阴着脸说:“一个姑娘家,从广州来这乡下做教师,谁能证明你是好人,谁又能证明你不是共产党?”萧湘闭嘴不语,老校长不知说什么才好,陈督军一挥手,说:“一同带回去审问!”警察正要动手,子寿走进来,不慌不忙说:“我能证明。”三鞭子盯着子寿说:“她是你什么人?”子寿说:“未婚妻。”三鞭子望望萧湘,又望了望子寿,似乎不大相信。见赖长生走过来,三鞭子说:“亲家老爷,父亲送你家四公子丫环为妻,四公子不要,原来他已有了未婚妻了!”赖长生说:“子寿未婚妻在哪?”三鞭子说:“原来亲家老爷也不知道!”子寿急忙说:“爸,难道你不知我上次去广州找萧湘,萧湘也刚巧到元城找我吗?我不在,她就到河口村校当老师了。”赖长生说:“姑娘,难为你了。”
萧湘甜甜叫了一声“伯父。”子寿长长舒了一口气。
三鞭子虽然没抓着六指仔,却抓了三个外地客商,和陈督军一起敲了一大笔竹杠。范县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但县长和督军,都是省长指派,各有职责,范县长奈何他不得。想着陈督军有意在禾楼歌场,假借捉拿共产党,有意拆他的台,到底气愤难平,便在省长面前告陈督军一状,说他以捉共产党为名,贪赃为实,敲榨商人,败坏党国声誉。陈督军闻风之后,也告范县长一状,说他********,剿匪不力,实不胜任元江父母官。
省长将二人叫去广州,各打五十大板。说剿匪是大事,民生是大计,二人要精诚团结,为党国效力。没多久,省长指令下来,调陈督军回广州任职,督军一职,先由范县长兼任,日后省里再派人下来。范县长心中高兴,他知道这是余副官活动的结果,余副官对陈督军所作所显早已冷眼看在心中。这次陈督军回省任职,明升实降,他知道里头关系,心中忌恨,表面却笑咪咪,整天露着满嘴金牙向众人道别。
三鞭子特别伤心,在酒楼中为陈督军饯别,酒过三巡,三鞭子红着眼睛说:“督座,别人说你什么不要紧,我余三便永远是你的马前卒。今后,你还有用着小弟的,尽管吩咐!”陈督军哈哈大笑,说:“我一点不怪你大哥,知道他熟读经书,是个儒家,但我不能过他那种清贫生活。俗话讲,忠忠直直,终需乞食,奸奸巧巧,吃得饱饱。水太清则无鱼啊。”三鞭子说:“我大哥枉他当副官当师长,还要在家里拿钱呢。”陈督军说:“像他那样的人,我非常敬佩,可学不来。小弟,现在是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警察局和联防队有三四十条枪,你要紧紧抓住它,有枪就有钱和粮。”
赖长生治酒为陈督军送行,范县长没有来,他是不肖和陈督军这种人坐在一起。陈督军毫不介意,与范县长交接完毕,拿着搜刮的几万银元回广州去。当天晚上,元城人像过节般的燃鞭炮庆贺。石围嘴村更是家家买肉,户户蒸糕。老校长放假三日,以示庆贺。子寿特意来村校接萧湘回家,老夫人要过八十寿辰,想见萧湘这个“孙媳妇”。
那天晚上,子寿说萧湘是自己的未婚妻,虽然是情急之中的一句话,却是自己日夜所盼。回想那晚和萧湘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几次话到嘴边,未曾说出来。后来意脱口而出,真是事急马行田了。
子寿问萧湘:“我说你是未婚妻,你没意见吧?”萧湘没说话,只是脉脉含情望着他。子寿说:“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了。”萧湘低下了头,仍然不说话。子寿说:“同意了你得点点头啊。”萧湘“嗤”一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子寿额头,说:“你真是大傻瓜咧,要我大声说,我爱你呀子寿吗?”子寿猛然拉住了萧湘,大声叫:“我终于有妻子了!这回再不用老夫人操心了,不用南霸天硬派了。”抱住萧湘又亲了亲,恨不得把她溶在自己身上。
子寿说够闹够,萧湘说:“虽然答应做你的未婚妻,但现在我不能嫁给你。”子文说:“萧湘,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志向,你要干大事,闹革命,我绝不拦你。你说登天,我绝不落地,你要上刀山,我绝不下火海……”萧湘用手捂住他嘴巴,说:“我不要你的豪言壮语,知你是个性情中人……我们还是等着命运安排吧。”
子寿把萧湘带回赖天庐,来到哥嫂处炫耀一番,彩风彩云和书春在子文处制作中药丸,见子寿带回一个漂亮的广州姑娘,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子寿心中得意洋洋,说:“大哥是见过的,这是大嫂二嫂,这是书春姑娘,嫂子原来是姐妹俩,现在是两妯娌。她俩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肥水不流别人田。快叫大嫂二嫂。”
萧湘大方叫了声:“大嫂二嫂。”彩风彩云拉住萧湘的手说:“老夫人还时常为四叔操心,现在子寿带来了多漂亮的未婚妻!”问萧湘住广州哪里,父母还健在吗?萧湘一一作答。彩风说:“广州西关小姐嫁来我们元城这个偏僻地方,也难为你了。”萧湘说:“我是广州穷苦人家。”书春说:“京城庶民三分贵,相府丫环七品官。”
离开大哥处,萧湘悄声说:“书春姑娘是什么人?她说话文绉绉的。”子寿说:“她可是元城第一才女!原来与大哥青梅竹马,眼看要好事成双。谁知大嫂父亲横刀夺爱,硬将大嫂推销过来,又不准书春以妾侍入嫁,以致大哥伤心过度,染上肺病顽疾,命悬一线。眼看人已不行,大嫂才放宽尺度,准许书春入嫁。哥哥这样病况,又如何娶书春?近日师爷到罗浮山道人处寻得一秘方,制成药丸给大哥服。书春不辞劳苦,日日过来亲自研制,发誓要救大哥一命,真是可叹可敬!”
萧湘如听天方夜谈,说:“你家有这等事情?真是难以想象!”子寿说:“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说出来会吓倒你。”萧湘说:“什么事这么吓人?”子寿说“我有六个母亲!”萧湘一听,几乎晕倒,说:“我的天!我可连一个母亲也没有。”
月娥正与几个奶奶在打麻将,子寿教萧湘说,这是三奶奶,这是四奶奶……萧湘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害怕认不出人来,日后把三奶奶叫作五奶奶。奶奶们夸奖子寿未婚妻漂亮贤惠,五奶奶真有福气。嘴巴呱呱说话,手上得得正响,真是说话打牌两不误。子寿等母亲说话,月娥一挥手说:“我们没空闲说话,奶奶们的见面贺礼日后再给。萧湘你要帮我看好这混世魔王,今后别让他乱飞乱撞!”
二人出来,子寿朝萧湘扮了个鬼脸,说:“你该知道哪个是我母亲了吧!”萧湘一时觉得头脑晕呼呼的,她觉得这里是《红楼梦》中发生的事儿,那是文学作品的事啊,想不到现实中竟会遇见,这么遥远的梦幻中的事,竟会与自己的命运相连起来。
子寿告诉萧湘,赖天庐大院有房屋一百零八间,这是祖上的产业,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赖府有下人三十多,其中丫环就有十二个……另外,在街中有当铺十间,钱庄金铺三间,还有赌馆茶楼,杂货店和布铺,几位大哥还经营着火柴厂,电灯厂和别人伙经营汽车客运,新近又购进火船……雇请的伙计,加起来有好几百人。
这些事,萧湘从没听子寿说过。她只知道子寿是富家子弟,不愁吃穿,在元江有间大屋,想不到他竟是元江第一大户。如果与子寿结婚,她一下子会变成个阔太太,从灰姑娘变成了白天鹅,她还要闹什么革命呢?萧湘觉得有点茫然起来。
老夫人和大奶奶去了元江寺上香,赖长生被范县长召去议事还没回来,子寿领萧湘回到自己房中,刚坐下,彩风彩云已送来见面贺礼,彩风送来的是金钗一对,玉镯一双。彩云送来是金项链一条。姐妹二人还合送玉石蟠桃一棵,树上结满果实,寓意为“多生贵子”。子寿数着蟠桃上的果实,说:“大嫂二嫂祝我们生七个孩子呢。”
话刚说完,奶奶们的贺礼又到,三奶奶和四奶奶的是大洋五十,六奶奶的是上等丝绸两匹。倒是五奶奶什么也没有。子寿问丫环说:“我母亲没礼物送来吗?”丫环说:“她刚输了钱,正和奶奶们吵架呢!”月娥骂骂咧咧走过来了,丫环连忙闭嘴,月娥说:“怎么让四公子两口子站着,一点礼貌不懂,桃红,桃红哪里去了?”丫环说:“桃红跟老夫人去上香了。”月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望望窄小的床铺,皱着眉头说:“床铺这么小,两个人怎么睡!”吩咐丫环们叫师爷换来大床。萧湘红着脸说:“五妈……”子寿说:“我们还未结婚,萧湘晚上不睡这里。”月娥说:“还等什么结婚,早睡早生儿子。”三奶四奶过来叫月娥,她们又要开档了。月娥见桌子上放着一百个大洋,拿起来就跟着三奶四奶走。
子寿见萧湘愣愣望着她,摇摇头说:“五奶奶生下我们兄弟四人,功劳最大,拿什么都是应该的。”赖府虽然有钱,日常生活却毫不奢华,五个奶奶月中一百大洋零用,谁也不多给。月娥虽然生下四个儿子,母以子贵,赖长生待她却一事同人,有时甚至待其它奶奶还要宽松。正因为如此,几个奶奶虽没子女,也不想离开赖府。月娥平日嗜赌如命,不够钱花,几个儿子便偷偷塞钱给他。唯有子寿从没孝敬一分一文。今日她从子寿处拿回一百大洋,子寿说:“我平日没钱给,母亲连本带息拿回去了!”
直到吃晚饭,桃红才回来,子寿说:“桃红你看看是谁来了?”桃红叫了声:“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萧湘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萧湘听子寿说过桃红,知道她的身世,觉得桃红很像自己,甚至比自己更悲惨。现在她和桃红都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了。难道上天安排,她要和桃红的命运连在一起?
吃过晚饭,桃红去了老夫人处,一会儿就过来请子寿和萧湘,说老夫人要见。大奶奶也在老夫人处,见面才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突然觉得很疲倦,怎么坐也不舒服,桃红连忙扶她到床上躺下,大奶奶说:“老夫人今日爬了一日山,又和法海大师说了半天话,很疲倦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老夫人八十大寿,是赖府历代最高寿者,赖长生要在酒楼摆几十桌酒席为老人家祝寿。老夫人问:“摆酒席要花多少钱?”赖长生算了算,说:“大概要七八百大洋吧。”老夫人说:“吃饭喝酒,加上杂七杂八开支,要花上一千个大洋。不摆算了,请个戏班唱唱戏热闹一番吧。”师爷早早派人去广州请戏班,推掉了酒店定好的八十桌酒席。
亲朋好友得知,都说:“老夫人节俭办事,我们不吃酒席,也要来与老夫人祝寿。”说话传到老夫人耳中,她便和大奶奶去找法海大师商量。大师说:“子孙孝顺老夫人,亲朋敬重老夫人,是肯定要来祝寿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是八十高寿?这是老天爷赐的福份。天意不可逆,民心要顺从。老夫人不如在府中简单摆摆酒席,既庆祝寿辰,又招待亲朋一番,将祝寿所得来做善事,岂不更好?”
老夫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说:“幸亏来元江寺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奶奶也说:“不是大师点拔一番,我们还觉得节俭有理呢。”法能大师合掌说:“啊弥陀佛,世间万物,有阴有阳。芸芸百姓,有善有恶。什么事情都是正反兼备,一分为二。只要做事为善着想,勿存恶念,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法能大师提醒老夫人,虎年要提防虎患,更要小心为虎作伥者。
老夫人和大奶奶心满意足,回到元城,即刻吩咐师爷去办。赖天庐筵开三日,招待亲朋好友。凡客人送来礼金,要一一造册登记,全部送入慈善会济世。赖府热闹起来了,赖天庐大院门前张灯结彩,连两只石狮子也系上了红绸带。初六一早就有人上门拜寿,门口鞭炮一阵阵鸣响,人群一股股涌进来。来的都是元城商贾名流、政府要人。赖府十二个丫环,在各个厅堂端茶倒水,来回穿梭,忙个不停。师爷率人在厅堂一角登记宾客贺礼,立冬时节,竟忙得满头大汗。
萧湘见赖府上下,忙过不停,想帮帮忙,又无从下手。几个奶奶在打麻将,要拉萧湘做庄,萧湘说:“我不会。”三个嫂子围在一块,吱吱喳喳,海阔天空,说个不停。萧湘过去说了会儿话,又没了话题。子寿知道萧湘不想嫂子们多说话,就领她去看戏。
戏台设在观音阁旁的一间大厢房里,这儿原是赖家的一处仓库,堆放着些笨重货物。后来嫌这儿经常水淹,另建楼放货物了。大厢房正巧朝着花园,师爷派人清扫一翻,搭上板棚,就成了个戏台。人们就坐在花园里看戏。
十一月的阳光,暖洋洋的,老夫人躺在一张大竹椅上看戏,大奶奶和桃红就在身边。子寿和萧湘来到老夫人身边坐下,子寿说:“演的是什么戏?”大奶奶说:“你自己看吧。”萧湘说:“他们演的是《搜书院》吧,马师真演这个戏最拿手,他唱的乞丐腔很感人。”老夫人望了望萧湘,说:“湘姑娘也喜欢看戏啊。”子寿说:“她不光喜欢看戏,还喜欢演戏。她唱的粤曲可好听呢!”老夫人说:“那太好了,日后姑娘唱给我听听。”萧湘说:“我哪会唱什么粤曲,只不过会哼几句方言哩歌罢了。”
萧湘告诉老夫人,她家附近住着个艺人,是马师真的大徒弟,日日清早起来吊嗓子,唱《胡不归慰妻》。他唱一句,街坊跟着唱一句,整条桂香街的人都会唱了。饼店老板晚上关店,就拉长腔调唱:“胡不归呀……吸不归……”萧湘说是那个时候学会唱粤曲的。老夫人听着听着,闭着眼睛,唱了两句《胡不归》,令萧湘惊讶不已。
桃红偷偷望着萧湘,觉得她的眉梢有点像如烟。今天也是桃红的生日,她没有告诉大家。忽然间,她想起了柳绿,想起了和妹妹说过的那句话,同日生来同日死,一时心中痛苦万分,眼泪就涌到眼边。今天是老夫人大喜日子,她不敢流眼泪。桃红见萧湘望着自己,怕她看出自己心事,朝她笑了笑,谁知笑出了一串眼泪。偏偏让子寿望见了,子寿说:“桃红你伤心什么?”桃红用手揉了揉眼睛,说:“谁伤心了,人家是让风吹进沙子……”老夫人说:“这花园里也有风?冬令到了,真是无处不起风呢。”
桃红低头不语。大奶奶知道桃红想什么了,叫她在身边坐下,说:“看戏吧,自古才子配佳人,书生这回娶着翠连了。”
一阵笑声传来,花园来了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原来是如烟领着七姐妹来了。老夫人听说是来替桃红祝寿,就说:“桃红怎么没说今天是生她生日啊。”桃红细声说:“我小小年纪,做什么生日,哪敢和老夫人比,老夫人是寿星公呢。”大奶奶说:“桃红十八,老夫人八十,你们一老一少,相得益彰啊!”老夫人十分高兴,忙把桃红拉到身边,叫人搬来张大竹椅坐下。老夫人说:“看姐妹们多惦记你,桃红你今日什么活也不要干了,你喜欢听什么戏,点一出,你也得乐乐。”
桃红红着脸说:“我也不会听戏的,还是老夫人点吧。”老夫人一定要桃红点。戏班刚演完《搜书院》,班头过来问还演什么,大家催桃红快点。桃红想了想,说:“我喜欢听如烟姐唱的《平湖秋月》,如烟姐你唱一首吧。”如烟没带琵琶,有些为难,说:“没有乐器,怎么唱?”戏班有古筝弹琴,锁呐二胡,偏偏没有琵琶,跛章自奋勇说:“我去取来。”
跛章很快拿来琵琶,赖府的人听说珠娘花魁来唱粤曲,纷纷过来看热闹。如烟也不客气,调调琴弦,清清嗓子就唱起来。她今天唱得如泣如诉,特别感人,比那戏班唱的不知强多少倍!
如烟日夜盼望能进赖府,不图赖府荣华富贵,只想与子武长相厮守。那天被南霸天父子撞着,美梦破灭之后,这思想反而更强烈。眼见桃红落水遇救,因祸得福进了赖府,如烟雨越发羡慕,借今天给桃红庆贺生日,乘机闯进赖府中来。想不到竟碰上老夫人八十大寿!如烟也乖巧,唱完一曲,说:“今天是老夫人大喜日子,如烟没备什么礼物,和奶妹们向老神仙叩头祝寿,祝老神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完,就和姐妹们向老夫人叩头。桃红连忙跟着跪下,喜得老夫人眉开眼笑,连声说:“拿钱赏,拿钱赏!”
子文子武子德三兄弟,带领老婆孩子过来给老夫人叩头,子武一看这情景,顿时傻了眼,他怎么也想不到,如烟竟敢来给老夫人祝寿,难道她要前来逼婚?大奶奶说:“你们看啊,天上七仙女来给王母娘娘拜寿了!“老夫人哈哈大笑,接过丫环送来的钱,就给众女子分派。
子武包着个珠娘花魁,赖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只瞒着彩云姐妹不说。其实彩云早已知此事,开始时气炸了肺,要和彩风一齐去花艇吵闹,教训教训如烟。彩风说:“我们妇道人家出面不好,还是告诉父亲吧。”谁知南霸天训了女儿一顿,说:“男人上花艇叫个鸡算什么?又不是娶回来作小老婆。不让子武叫鸡,我送两个丫环给他做妾好了。”彩云没办法,只得咽下这口气。心想眼不见,心不烦,假装不知道算了。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家中撞见她!
彩云拿过老夫人手上的钱,说:“我替老夫人派送吧。”给七姐妹每人两个银元,待如烟伸手时,彩云不给了,说:“你就是如烟?”如烟说:“小女子正是如烟。嫂子是……”大奶奶说:“她叫彩云,是子武老婆。”如烟叫了声:“彩云姐……”心里想,她就是子武老婆!彩云鼻子哼了一声,说:“听说你是珠娘花魁,日日笙歌,夜夜燕舞,赚的钱比我们还多,不差这两块赏钱了吧!”将银元在手掌上抛了抛,拿回老夫人手上。
老夫人只当彩云开玩笑,说:“人家有金山银山,这是吉利钱,如烟拿着。”硬塞给如烟,如烟也不计较,偷眼望望子武,子武涨红着脸,忙给如烟递眼色。彩云看在眼里,说:“你又不是董永,想娶人家七仙女吗?要哪一个快给老人家说!”子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什么才好。彩风将彩云拉到一旁,小声说:“今天老夫人生日,要给个面子。”彩云亮着声音说:“说七仙女是抬举她们了!什么臭鸡妹,也敢来祝寿!”
如烟姐妹不敢哼声。老夫人说:“她们是我的客人,看不惯就走开,不要乱放屁!”大声喊:“子武!”子武连忙将彩云拉走。如烟含着眼泪要告辞,老夫人要留她们吃饭。如烟说:“我们身格下贱,能准予踏入贵府看一眼,给老夫人叩个头,就心满意足了,那敢留下来吃饭!”老夫人说:“人各有命,命有各运,乞丐下贱,只要心存善念,功德圆满,便可登天。天子高贵,如果心怀恶意,轮回之后,必坠地狱,不可超生。我知道你们都有副好心肠,别人说什么,就让他去说吧!”
如烟满腔悲怨,正无从发泄,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哽咽着说:“菩萨娘亲啊……”扑倒在老夫人脚下大哭起来。众姐妹也一齐痛哭,人们听到花园哭声一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走过来观看,大奶奶连忙说:“如烟不要哭,会折老人寿的。”老夫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女人不哭非女人。孩子们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我八十岁了,还怕什么折寿!”众女子又不哭了。大奶奶说:“我们一齐去观音阁为老夫人祈寿,也为大家祈福吧。”
众女子刚走,赖长生来请老夫人回厅中坐好,他要率子孙后辈给老人家叩头。老夫人乐呵呵回到大厅。厅中仍然有许多客人,范县长也来了。他要亲笔写篇文章,向老夫人祝寿。师爷拿出纸张笔墨,范县长说:“我来念,你来写。”思索一会儿,竟然出口成章。范县长念一句,师爷写一句,不到半顿饭工夫,写出了一篇绝美文章。
写好之后,师爷摇头晃脑念了一遍,赖长生说:“范县长你写的是首粤曲词牌啊!”范县长说:“我定的正是首《娱乐升平》,写得还可以吧?这里有个字还要改一改。”众人要范县长唱出来听听,范县长说他唱得不好,这里有戏班呢!子武连忙去喊戏班。班主领着马师真来了,马师真拿过词牌就唱起来,众人一阵掌声。马师真说:“这首词写得很有文采,好看也好唱,不知出在谁人大笔?”赖长生说:“这是县长写的。”马师真说:“县长真是才气过人,也写两首给我唱唱。”范县长说:“在马大师面前,我可是班门弄斧。在广州,我最爱听马大师唱戏呢!”
门口传来一阵吵杂声,江铁头进来说:“关帝厅的人马到了!”子武说:“主人还没吃呢!”见跛章在厅前东张西望,走过去一把扳住他肩膀,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谁叫你来的!”跛章说:“我侄女也是今天生日……”子武将跛章扯到一边,瞪着眼睛问:“如烟是不是你带来的,你安的是什么心!”跛章连叫冤枉说:“如烟是你赖队长的人,她怎么会听我的话!不信喊她过来问问,究竟是谁叫她来的?”跛章越说越大声,子武连忙捂住他嘴巴。这一边,子寿大声叫二哥,快过来给老夫人叩头,子武甩了跛章一巴掌,说:“到时再和你算帐!”慌忙走回大厅里。
跛章却是不慌不忙,在赖府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他让江铁头问师爷,打听赖府总共收到祝寿贺银一万八千六百多大洋。赶紧去给雷老虎报信。跛章对子武是恨之入骨,抢净他家财富,方解他跛章心头之恨!
老夫人坐在安乐椅上,赖长生穿着整齐绸衣,在老夫人面前叩头礼拜,他那六个老婆也跪着叩头。老夫人喜滋滋的拿出红包,一人分一个,说:“乖乖听话,快高长大,长命百岁!”赖长生接过红包,说了句:“多谢母亲。”偷偷拆开红包,看看,小心放进口袋里,说:“有钱买东西吃了。”
众人一阵欢笑,赖长生说:“多大的人了,在母亲面前,都是个孩子哇!”子文兄弟领着老婆孩子叩头,子寿连忙拉着萧湘跪到一边。萧湘说:“你别整天拉着我。”子寿说:“我怕你飞了哇!”萧湘没见到书春,说:“书春怎么不见来?”子寿说:“书春还没过门,她也不喜欢这场面。”
突然一阵呱呱响声,一只灵猴窜了进来满厅乱跑,桃红追得气喘吁吁,说:“这猴子不老实,挣脱链子逃跑,它也想向老夫人祝寿呢!”灵猴跑了两圈,在老夫人面前蹲了下来。做出作揖礼拜之状。众人大叫:“灵猴向老夫人叩头呢!”老夫人十分欢喜,摸了摸灵猴的光脑袋。桃红赶紧过去抓住小铁链。老夫人说:“灵猴通性,大喜日子,给它放放假吧。别栓住它了。”
江铁头来告诉师爷,关帝厅来的乞丐越聚越多,他们要进来讨饭吃,拦都拦不住。子武说:“我去喊几个商团来!”老夫人叫住了子武,说:“放他们进来吃饭。”师爷以为听错了,说:“放他们进来吃饭?我们还没吃,那有主人没吃,乞丐先吃的道理。”
老夫人说:“乞丐也是爹娘生的,他们也是人啊。为什么非得要吃我们的残羹剩饭?说不定我们那辈子也会沦为乞丐。今日,就让我们吃他们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眼巴巴望着赖长生。赖长生说:“犹豫什么,听老夫人说的!”
师爷连忙去喊乞丐进来。乞丐们个个衣衫褴褛,敲着砵头,击着竹筷,唱着乞丐歌,十分热闹。听师爷说叫他们进去吃饭,都不敢去。师爷说:“是老夫人亲口叫的。进去坐着吃吧。”一个乞丐头儿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我们那敢进去。如果真发善心,可怜我们,把好菜好饭拿出来,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就谢天谢地了!”真是叫皇帝做乞丐不容易,叫乞丐做皇帝更难!师爷没办法,只好让人在门口摆好两张桌子,抬出几盆鱼肉,一锅大米饭。乞丐们一拥而上,你争我夺,不到半个时辰,便把饭菜一扫而光。
第二日乞丐来了很多,第三日更多了,乞丐知道赖府寿筵连开三日,善待乞丐,都涌上门来讨吃。一时间,赖天庐门口人头涌涌,你挤我迫,简直是水泄不通。元城平日有乞丐百多人,分几个帮派,平日各有乞讨地盘,互不干涉。今日见赖府大宴群乞,机不可失,都不分派别,统统拥上门来了。师爷看见门口聚集好几百人,塞满街道,连忙请示赖长生,再次叫乞丐进院吃饭,有几个人带了头,其它人再不客气,拥进花园,坐在地上手抓嘴啃,大吃大喝,一片狼藉。
子文忙叫家人回房暂避,子武见这些乞丐蓬头垢脸,满身虱子,十分憎厌,碍着老夫人情面,又不好说什么。他穿着制服,扎着条皮腰带,别着左轮手枪,在花园中来回走动,看看有没有鸡鸣狗盗之辈。
师爷走过来告诉子武,有几个乞丐在观音阁前到处走动,看他们蛇头鼠眼,好似非善良之辈,子武连忙跟师爷前往观看,又不见他们的踪影。师爷说:“刚才那人还问,老夫人是不是长年吃斋念佛,赖天庐是不是从来不储金银的?我想一个乞丐问这些干什么呀?看他们面目陌生,又不似城里关帝厅的人。”子武喊来了江铁头,三人在府中仔细寻索一翻,仍然见不到人。天黑下来了,子武要回护商团里,吩咐江铁头要小心护院,如果人手不够,他领两个护商团丁回来。
子武前脚离开,跛章后脚到了,说晚上要和江铁头睡在一块,江铁头说:“二公子从来不准我带别人回院中过夜,你和二公子又不合,万一让他知道……”跛章说:“子武晚上不是到护商团时,就是去如烟处,有几天在家中过夜的?今日天气寒冷,我的棉胎在当铺还没赎回来,我来住一晚,明天就去赎。”好兄弟贤兄弟哀求,说得江铁头心肠软了,答应下来。
晚上,师爷亲自和江铁头在院中巡视一翻,将后门锁匙交给江铁头,嘱咐大门看更要小心看门,就回荣善堂去。江铁头又到处察看一翻,回到房中,跛章摸出一瓶米酒,两袋花生,要和江铁头喝两怀。江铁头说二公子不准晚上喝酒,跛章说:“他又看不见,怕什么?天气冷,兄弟喝杯御寒。”倒出一杯硬让江铁头喝,江铁头只得喝下,没多久就觉得头脑昏沉,睡觉。
原来跛章在酒中做了手脚,见江铁头发出阵阵鼾声,跛章用手拍拍他肩膀,说:“好兄弟,对不起了。”摸出他腰间的锁匙,悄然走出去。赖府一片安静,人们白天热闹了一天,也忙了一天,都早早睡觉了。跛章望见守大门的看更正在打瞌睡,就跑蹑手蹑脚朝后门走过去。来到戏台厢房,跛章学了两声猫叫,从戏台屋梁上爬下两个土匪,他们早已扮作乞丐混进来,在戏台后躲了半天。跛章领他们打开后门,见雷老虎和阿甲站在门边,跛章问:“就这么几个人?”阿甲说:“还有几个兄弟在兴隆洲接应。听说赖天庐防守并不严,人多了不方便。”跛章说:“眼下院中只有两个守卫,一个让我灌醉了,还有一个在大门上睡大觉,兄弟们快动手。”
土匪进入院中,阿甲说:“赖家都是大善人,兄弟们只拿财物,勿伤人命。”跛章将众人带到花园后面,指着一间房子说:“这是帐房,值钱的东西都在里头。你们去拿吧,我得回去看住铁头。”帐房没上锁,进入房中搜掠一翻,并没发现值钱的东西。阿甲见房中有口铁柜,用力扭开铜锁,柜中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堆当铺票据以及田租契约。阿甲看见一张大红礼单,说:“这上面写着收到祝寿银元一万八千多个呢,钱放到哪里去了?”雷老虎说:“肯定是老太婆藏起来了,我们找她要去!”
土匪路过观音阁,看见有个妇人在里坐着,阿甲说:“老太婆在里头打坐呢!”土匪一拥而上,还没站定,突然,“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打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一个土匪眼眶上,土匪痛得捂住眼睛哇哇直叫。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半截铁器打在阿甲额头上,阿甲顿时鲜血直流。铁器正是元江寺韦驮断了的半截法器。雷老虎大怒,说:“你这老不死,不识好歹,我们没打你,你倒先动手。兄弟们快上!”土匪一齐上前按住老夫人,谁知老夫人身上硬硬的,抬头一看,竟是尊观音菩萨。
土匪心中惊异,昏暗烛火之下,看这观音大士,好像有些不同。这菩萨怎么是一张老太婆的脸?菩萨双眼半闭半张,似乎看穿土匪心思。土匪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雷老虎却不跪,拾起半截铁器,要砸菩萨,刚举起手,“呼”的一下,窜出一团黑影,一只灵猴窜上雷老虎身上乱抓乱咬。土匪大惊失色,阿甲连忙去赶灵猴,被一条小铁链缠住了脖子,扯得他喘不过气。土匪赶打灵猴,灵猴三窜两跳,跳上阁楼,不见了踪影。
灵猴认出土匪是当年领它去南霸天处的耍猴人,今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雷老虎头上被抓出道道血痕,心中恼火,捉不住灵猴,便怪罪于观音,说:“什么臭菩萨,专念歪经,敢作弄我雷老虎!”上前要推翻观音像,阿甲连忙拉住他,说:“这地方待不得,我们出去吧。”
土匪刚走出观音阁,猛然看见观音大士竟然立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阿甲浑身发抖说:“菩萨行行好,我们无意侵犯,请恕冒犯之罪。”“菩萨”竟然开口讲话:“我是赖府老夫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土匪定睛一看,观音大士又成了老夫人。土匪心中疑惑,上前摸了摸老夫人,软呼呼的,方信她是人不是神。雷老虎说:“我找老太婆要钱来了。”老夫人说:“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雷老虎说:“你祖宗欠我的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雷老虎绝不欺诈别人!”老夫人望了望雷老虎,说:“前几天我到元江寺上香,法能大师说要提防虎患,原来指的是你。”雷老虎说:“我是瑶人之后,不信佛家。”老夫人说:“你也是汉人之后,要讲良心啊。”雷老虎说:“我是讲良心,知赖家慈善,今晚只要钱财,不要人命。”老夫人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阿甲说:“老夫人说得有理,我们是生活无计,官逼民反,才落草为匪。老夫人讲慈仁,我们也有义气,只求老夫人救济!”老夫人点点头,说:“真乃生活所迫,我赖府有些粮食衣物相助……”一个土匪说:“老太婆这次收到一万多银元,就赏给我们吧。”老夫人说:“谷米一担,才三五元,你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雷老虎说:“当年你家祖宗,杀我瑶人三千,血流成河,迫得我瑶人退居天目山,觅食艰难。现在要你银元一万八,每条人命才多少,实不为过。你们赖府钱财多得数不清,难道还舍不得这点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