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势稍歇,林夙用最后的铜板雇了几个抬棺的伙计。
没有繁琐的丧事礼乐,更没有送葬的队伍。
一叠黄纸,两根白烛,三支红香。
再加上一壶林峥嵘生前最爱喝的城头老刘家的黄酒,以及一个跪伏的林夙,这便是林峥嵘坟前所有的东西了。
林峥嵘下葬的地方是一处矮山山腰,谈不上风景秀丽与风水奇佳。但紧挨着林峥嵘坟头的,是林夙自出生起便未见过的娘亲。
林峥嵘很早就和林夙说过,以后他死了,要将他葬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林峥嵘和林夙娘亲相识的地方。
两坟的中间,是一棵连理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
磕完头后,林夙坐在了坟前,喝着略微泛苦的黄酒,一言不发。
许久过后,手中黄酒殆尽之时,林夙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仙人?凡人?谁能得逍遥?”
林夙喃喃,顺着其有些飘忽的视线看去,尽头处是一座山顶隐没在云雾当中的巍峨大山。
观澜山。
十日光景,转瞬即过。
这一天,天才蒙蒙亮,天幕中甚至还能看到三两星点,林夙就走出了林家大院。
路上行人无几,大多是赶往城中的早市。而林夙与他们背道而驰,朝着城门而去。
林夙起初走得很慢,然后逐渐加快了脚步,在看到城门后,脚步又缓了下来。
虽然走得很慢,但终归还是站在了城门前。
林夙与守城士兵曾一起喝过酒,还算相识。
“夙哥,节哀顺变。”
经过城门时,一名士兵忍不住开口。
林夙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而后头也不回的踏出了城门。
“唉,也是个可怜人,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儿。”
看着林夙离去的背影,先前开口的士兵摇了摇头叹道。
“对啊,虽然林家在观澜城算不上什么顶级大家族,但也差不多了,如今几乎是顷刻间崩塌,啧啧,果然是世事弄人。”
另一位士兵也是附和。
“诶,你们知道不,听说这林家遭祸的缘故啊,和他们家那个什么刘供奉有关!”
一听此话,几名士兵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围拢,打听八卦。
林夙听力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但他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出了观澜城,要走到观澜山,可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城内,一事斋。
这一天,一事斋极为反常,早早地便开了门。
那青衣小厮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拿着抹布擦拭柜台,一脸的睡眼惺忪。
在一事斋的门口,是带着花脸面具的一事先生。
名为青松的小厮心里也泛着嘀咕,不明白这个平时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老板今天为何这么早就醒了过来。
“青松,你跟着我多久了。”
一事先生看着微微亮的天空,背着青松问道。
“回先生话,大概能有个六七年了吧。”
小厮青松歪着头想了想,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当初他还是观澜城的一个小乞儿,却没想到被一事先生遇见,从此得了富贵。
是的,以一事斋在观澜城的地位,哪怕青松只是一个打杂小厮,得富贵三字,也没有半点水分。
“今后这一事斋,就交给你打理了。”
一事先生淡淡说道。
“嗯,好的……什么?!”青松下意识的回答,以为一事先生在吩咐他什么事情,但反应过来后,他一脸震惊。
一事先生没再说话,在这一刻,他浑身上下仿佛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
而后在青松满脸呆滞中,一事先生居然凌空而起,惊起阵阵尘埃,消失在了天际。
“神仙……”
青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头看看空荡荡的一事斋,然后又抬头看看恢复平静的天空,一脸的茫然无措。
大昱皇朝崇尚道教,所以其版图范围内道观多如牛毛。
出名的如虚云道观,连大昱皇室都要以礼相待。
而观澜山上的观澜道观虽然没有前者出名,但在观澜城范围内还是大名鼎鼎,承世人香火不知多少岁月。
这观澜道观历史悠久,贯穿观澜城数辈人的记忆。有人说,正是因为有了观澜道观,这座大山才有了观澜一名。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已经无从考究。
虽然林夙从未去过观澜道观,但位置还是清楚。
出城之后,沿着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官道行进几十余里。然后岔进副道,脚力快些的话,再走上约莫一个时辰就能到山脚下了。
观澜山山脚下因着道观的缘故,竟是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有几分热闹。
林夙婉拒了兜售香烛的商贩,踏上了以青岗条石砌成的石阶。
石阶不窄,两人并肩而行都绰绰有余。两旁有以大昱皇朝特产的云竹编成的栅栏,此竹坚硬不够却韧性十足,最适合此类用途。
云竹栅栏夹着中间的青石阶一路向上,弯弯曲曲,犹如一条青龙匍匐在观澜山上。
在这条青龙的尽头,隐隐约约能看到从茂密树冠中显露出的道观飞檐。
再往上,就是常年不散的云雾了。
林夙虽是一大早就出发,但步行到观澜山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此刻已经临近正午,日头高照,时不时能撞上从山上下来或是从山下上去的香客。
林夙远远瞧见了一处供人歇脚的凉亭,心下一喜,步伐快上几分。
一进入凉亭就有一阵凉风吹来,让林夙舒爽不少。
林夙吐出一大口燥热之气,到了这里,他反倒是不急了,连续的赶路让他着实有些口干舌燥。
凉亭里不止林夙一人,还有一个倚靠在栏杆上的麻衣男子,草帽盖住了大半张脸,也不知是不是熟睡了过去。
还有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正拿着一把蒲扇为年少的扇风。
那衣着华贵的少年只是在林夙进入凉亭后稍稍瞟过一眼,倒是那老者盯着林夙上下打量了一番。
林夙放下包袱,坐在了条椅上,微微喘着气。
“刘爷爷,还要走多久啊,我累得不行了,早知道就让爹叫几个下人抬我上去了。”
那少年正在向老者小声抱怨。
“小少爷,这可使不得,这观澜宗可是仙人府第,若是抬轿上去像什么话,届时定会惹得仙人不悦,家主好不容易才为少爷求来一个机遇,少爷万不可粗糙对待。”
那老者看了林夙和草帽男子一眼,发现后者没有注意到这一边后,这才对着华服少年轻声低语道。
“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偏过身子,一脸的不耐烦。
那老者无奈地笑了笑,手中继续扇风几次后,探出身子看了看天色,又道:“少爷,该动身了,咱们歇息很久了。”
少年极为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老者连忙撑起一把纸伞,为其遮挡烈日。
而无意间听到这对主仆对话的林夙却是打起了精神,看样子,那两人也是去那观澜宗的。
林夙这下有点坐不住了,见那对主仆走了,心底有些担心这观澜宗是不是限制了时限。当下不敢再贪凉,生怕会有迟到一说。
临行前,林夙回头打望了一眼那还在休憩的麻衣男子,他总感觉这个男子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来缘由。
不过没多想,林夙收回目光,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再次踏上石阶。
当林夙的背影渐行渐远时,那似在熟睡的麻衣男子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摘下了盖在脸上的草帽。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长相平凡,就和普通的庄稼汉子没什么区别。
此人在看了一眼林夙的背影后,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有了一丝变化,露出一股若有所思的意味。
接着,这男子将草帽重新盖在脑袋上,同样朝着山上而去。
许是心中有了担心,林夙脚下不敢耽搁,几乎是一步三个台阶,一路向上。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夙两鬓都已被汗水湿透之时,他终于看到了那座巍峨雄伟的观澜道观。
观澜道观有众多殿宇,鳞次栉比般耸立在山腰上。灰石墙,朱红柱,琉璃瓦,更有白鹤环飞,颇为壮观。
看着往来的香客和道士,林夙心头有些感慨。
以前他心中虽然对仙人有所崇尚,但对于这道教还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群牛鼻子道士打着鬼神幌子招摇撞骗而已。
但经过和一事先生的交谈后,知道了这观澜道观和那仙人门派有所关联,林夙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敬畏。
收回感慨,林夙开始寻找起来。几多打听后,知晓了主殿位置。
没多时,林夙就站在了主殿前。
观澜道观主殿更为雄伟,琉璃瓦反射着朦胧的太阳光辉,如同仙府。
林夙没有犹豫,直接踏进主殿,环顾一周后却是皱起了眉头。
不过好在主殿里除了香客外还有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林夙径直走了过去,开口道:
“小师父。”
那小道士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些青涩。他自然也发现了林夙,先是行了一个作揖礼,这才开口问道:“这位福主有什么事吗?”
“叨扰小师父了,在下想请问一下你们观主现在可有闲时,如不冒犯的话,能否引见一下?”
林夙也是笑着回了一个礼。
“福主是持木令而来?”
小道士犹豫片刻,而后如此询问道。
“小师父说的可是此物?”
林夙闻言,连忙将贴身存放的木令拿了出来。
那小道士看了好几眼,这才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移步。”
林夙收好木令,跟着小道士走过一段回廊,来到了一处偏殿。
那小道士将林夙引至门前便退下了,林夙直接推门而入。
进了偏殿,林夙这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或坐或立,看表情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