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妈妈和我有时候会去白河顺流而下泛舟,经过戴维斯家,到艺术博物馆后面的公园去。我们会把独木舟拖上岸,然后在河滩上散一会儿步,最后逆着迟缓的水流划船回家。但我已经多年没有到水里去玩了。白河在理论上是美丽的——蓝鹭、鹅、鹿和所有的东西,但实际的河水闻起来像下水道污水。事实上,它不仅是闻起来像下水道的污水。它确实散发着下水道污水的气味,因为每当下雨的时候,下水道的污水就会溢出,此外,印第安纳中部的垃圾会直接倾倒到这条河里。
我们驶进车道。我下了车,走到车库门前,蹲下来,手指扭动着伸到门下面,然后把它抬起来。我回到车里,然后把车停进车库,在这个过程中,黛西不停地告诉我说我们要发财了。
打开车库门用的力气让我出汗了,所以当我进入家门之后,我就径直朝我的房间走去,接着打开了窗户的空气调节器,盘腿坐在床上,然后让冷空气吹打在我背上。我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脏衣服,一堆纸张——学习表、旧试卷、妈妈带回家的大学宣传小册子——盖住了我的书桌,还有一些摊开在地板上。黛西站在门口。“你这儿有适合我穿的衣服吗?”她问道,“我觉得人不应该穿着一件查克芝士餐厅的制服,或者是一件被自己的一头粉毛染成粉红色的衬衫去见一位亿万富翁,但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衣服。”
黛西的衣服跟我妈妈的衣服尺寸一样,所以我们决定去偷翻她的衣橱,然后,在我们试图找到最没有妈妈风格的上衣和与之相配的牛仔裤时,黛西一直在说话。她说了很多话。“我有一个关于制服的理论。我认为它们的设计使你成为一个,比如说,微不足道的人,所以你不是黛西·拉米瑞兹,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件给人们端上比萨并给他们的票兑换塑料恐龙的物品。就好像是,制服被设计出来,是用来隐藏我的。”
“是的。”我回答。
“该死的员工制度压迫。”黛西咕哝着,然后把一件可怕的紫色衬衫拿出衣橱,“你妈妈穿得像一个九年级的数学老师。”
“嗯,她就是一个九年级的数学老师。”
“这不是借口。”
“也许可以试试裙子?”我举起一条长度到小腿肚、缀有粉红色佩斯利涡旋花纹的黑色连衣裙。太可怕了。
“我想我回去穿制服算了。”她说。
“好的。”
我听到妈妈开车回来了,即使她不介意我们借衣服,我还是感到一阵紧张。黛西看了出来,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们在妈妈进来之前偷偷溜到了后院,然后穿过院子边的忍冬灌木丛,择路而行。
原来我们的确还有那条独木舟,只是现在翻倒在地,而且里面装满了死蜘蛛。黛西把它翻过来,然后从覆盖着的常春藤里扯出了船桨和两件曾经是橙色的救生衣。她把独木舟清理了一番,把船桨和救生衣扔进去,然后把独木舟拖到了河边。黛西个子矮,看起来身材普通,但她超级强壮。
“白河真是太脏了。”我说道。
“福尔摩西,你的话是不合理的。帮我拿着这个东西。”我抓住了独木舟的后部。“河里就像是有百分之五十的尿,而这还是好的那一半。”
“你是我心所属。”她又念叨了一遍,然后把独木舟从河边拖到了水中。她跳下河岸,来到一片突出的泥巴地上,在身上裹了一件过于窄小的救生衣,然后爬到独木舟的前面。
我跟着她,坐到后排座位上,然后用桨把独木舟推到河里。距离我上一次划独木舟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只是现在水位很低,并且河面比较宽,所以我并不需要做很多事情。黛西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闭着嘴笑了。在河上泛舟让我再次感觉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在河水像现在这么低的时候,黛西和我一直在河岸边上上下下地玩耍。我们玩了一个叫“河中孩子”的游戏,在游戏中我们以捡破烂为生,并且躲避着那些想把我们关在孤儿院里的成年人。我记得有一次黛西把盲蛛扔给我,因为她知道我讨厌它们,然后我会夸张地尖叫着跑掉,同时挥舞着我的手臂。实际上我心里却不那么害怕,因为当时所有的情绪都像是在玩,就像是我在尝试体验那种感觉而不是坚持下去。真正的恐惧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在一件事上没有多余选择。
“你知道这条河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存在的唯一原因吗?”黛西说。她在独木舟里转过身来面朝着我。
“就是说,印第安纳刚刚成为一个州,他们想为州的首府建一座新城市,每个人都在争论应该建在哪里。显而易见的折中方案是把它放在中间。所以这些人都在地图上看他们的新州,然后他们注意到有一条河在这里,恰好在这个州的中心,然后他们就——脑袋嘭的一声——觉得这是完美的建造首府之选,因为在一八一九年,你需要水路来给一个真正的城市航运物资。
“他们宣布:‘我们要建设一座新城市!在一条河上!我们是很明智的,并且叫它印第安纳——城市(polis)!’只是在他们宣布之后,他们才注意到白河的问题,就是说,白河水深只有六英寸[1],甚至不能把皮艇浮起来,更不用说轮船了。有一段时间,印第安纳波利斯是世界上没有通航航道的最大城市。”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我爸爸是个爱好历史的书呆子。”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天哪。我刚刚念咒语召唤了他。”她把电话举在耳边,“您好,爸爸……嗯,是的,当然了……不,他不会介意的……是的,六点会回家。”她把手机放进口袋,然后转身向着我,眼睛在阳光中眯着。“他在问我能不能换个班去看望埃琳娜,因为妈妈要加班,而我不必为我不在打工而撒谎了,因为现在我爸爸认为我正在照顾我的妹妹。福尔摩西,一切都很顺利。我们的命运正在成为焦点。我们要过上美国梦的生活了,当然了,这是从别人的不幸中获得的好处。”
我大笑了起来,我的笑声似乎出奇的响亮,在荒凉的河上回荡着。河岸附近的一棵半截身子淹没在水中的树上有一只软壳乌龟注意到了我们,然后它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这条河上有很多乌龟。
在过了河的第一个弯道之后,我们经过了一个由数百万个白色鹅卵石构成的浅水岛屿。一只蓝鹭站在一个晒得发白的旧轮胎上,而它看到我们后就展开翅膀飞走了,比起鸟儿,蓝鹭的样子更像翼龙。这座岛使我们不得不进入河面东侧一条狭窄的通道里,然后我们漂浮在梧桐树下的河面上,寻找更多的阳光。
大部分的树上都覆盖着树叶,有一些树叶上带着粉红色的条纹,是秋天到来的第一个暗示。我们是从一棵死掉的树下穿过的,这棵枯树光秃秃的,但仍然挺立着,我抬起头,透过它的枝杈,看到晴朗无云的天空被分割成各种各样不规则的多边形。
我还保存着爸爸的手机。我把它和一根充电线藏在哈罗德的后备箱里,紧贴着备用轮胎。他手机里有大量的照片照的都是被光秃秃的树枝分割的天空,就像我在梧桐树下漂浮时看到的景色。我一直在想他在那片被分割的天空中看到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日子——金色的阳光正将充足的热量挥洒给我们。我不太喜欢户外活动,所以我很少有考虑天气的需求,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我们一年能享受八到十天美好的日子,而今天就是其中之一。这条河向西弯曲,我几乎不需要划桨。阳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一对美洲鸳鸯注意到了我们,然后飞了起来,它们拼命地拍动着翅膀。
最后,我们来到了我们称之为海盗岛的地方。这是一个真正的河岛,不是我们先前经过的那种鹅卵石河滩。海盗岛上有忍冬灌木丛和高大的树木,这些树的树干因为每年的春季洪水而粗糙不堪。因为这条河有如此多的农业径流,所以也有庄稼——到处都种着小番茄和大豆植物,它们被污水滋养得很好。
我把独木舟拉到海藻浸湿的海滩上,然后我们步行走出去。河上的一些东西使我和黛西安静了下来,几乎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而且我们在朝着不同的方向漫步。
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十一岁生日的部分环节。妈妈做了一张藏宝图,于是在家里吃过蛋糕以后,黛西、妈妈和我坐到独木舟里,然后划到了海盗岛。我们用铁锹在一棵树的根部挖掘,发现了一个装满巧克力金币的小盒子。戴维斯在那里遇见了我们,还有他的弟弟诺亚。我记得我一直挖到我的铲子撞到盒子的塑料外壳上,然后这让我自己感觉它是真正的珍宝,尽管我知道它不是。
我沿着整个岛的边沿走着,直到我发现黛西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这棵树被连根拔起,在洪水退去的时候搁浅到了这里。我坐到她旁边,看着我们脚下的小池塘,小龙虾在飞快地打着转。这个池塘似乎在缩小——夏天比往常更干燥,而且更热。
“还记得你在这儿开的生日晚会吗?”她问道。
“是的。”我说。在晚会上,戴维斯短暂地丢失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钢铁侠手办。他随身携带了这么长时间,所有的图案都被磨掉了,只剩下一个红色的躯干和黄色的肢体。当他丢了它的时候,他真的吓坏了,我记得很清楚,但随后我妈妈找到了它。
“你没事吧,福尔摩西?”
“是的。”
“除了‘是的’你还能说点别的吗?”
“是的。”我说,然后微微一笑。
我们坐了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蹚过没膝深的水,到达了河岸上。几个小时前,我发现我无法忍受听到胃隆隆作响,可为什么我在白河肮脏的水中摇晃着行走的时候,它没有来打扰我呢?我希望知道答案。
砌成防汛墙的巨石上竖着铁丝网,我爬了上去,然后伸手帮助黛西爬上去。我们爬上河岸,然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长着梧桐树和枫树的树林里。在远处,我可以看到皮克特高尔夫球场那修剪整齐的草坪,越过草坪,还能看到玻璃和钢结构的皮克特豪宅,这是由某位著名建筑师设计的。
我们转了一会儿,我试着寻找方向感,然后听到黛西的低声呼唤:“福尔摩西。”我穿过树林朝她走过去。她发现了夜视相机,相机被安装在一棵树上,离地面约四英尺[2]。这是一个黑色的圆环,也许直径只有一英寸,这种东西你在树林里是不会注意到的,除非你刻意要找它。
我打开手机,连接到夜视相机上,相机没有设置密码保护。几秒钟后,照片开始下载到我的手机上。我删除了前两张,就是相机给我们俩拍的照片,然后把过去一周的十几张照片跳了过去——有鹿,有丛林狼,有浣熊,有负鼠,所有的照片要么是白天拍摄到的,要么就是绿色的轮廓外加明亮的白色眼睛。
“我本来不想惊动你,但是有一辆高尔夫球车大致朝着我们的方向过来了。”黛西轻声说道。我抬头看了看,球车距离我们还很远。我跳过了更多的图片,直到我回到九月九日,在那里,是的,在绿色的阴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矮胖男人的后背。时间标记是凌晨的1:01:03,我截了屏。
“那家伙肯定发现了我们。”黛西紧张地说。
我又看了一眼球车,然后喃喃说道:“我正在处理手机。”我翻看前面的画面,但它一直在加载中。我听见黛西跑开了,但我留了下来,等着照片加载出来。很奇怪的是,在感受到黛西的神经紧张之时,我竟然是我们当中比较镇静的那个。但是让别人感觉紧张的事情从来没有吓到过我。我不害怕坐在高尔夫球车里的男人或者是恐怖电影和过山车。我不知道我究竟害怕什么,但事实并非如此。图像以慢动作的方式显示了出来,一次出现一行像素,是丛林狼。我抬头一看,那个在高尔夫球车里的男人正在看着我,然后我就逃跑了。
我掉头朝河边跑去,爬上河岸的墙壁,发现黛西站在翻倒的独木舟上,把一块巨大的锯齿形岩石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问。
“不管那家伙是谁,他以前肯定见过你。”她说,“所以我在给你找个借口。”
“什么借口?”
“我们没有选择,只有自称是落难的少女这种情况了,福尔摩西。”她说着,然后用尽她所有的力量把石头砸在独木舟的船壳上,绿漆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的玻璃纤维。她把独木舟翻了过来,船里马上就进了水。“好吧,现在我要躲起来,你要跟高尔夫球车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讲话。”
“什么?不!不行!”
“一个落难少女是不应该有同伴的。”她说。
“不行!”
然后一个声音在山形墙头响起。“你们在那下面吗?”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穿着黑西装和白衬衫。
“我们的独木舟,”黛西说,“里面有个洞。我们其实是戴维斯·皮克特的朋友。他不是住在这里吗?”
“我是莱尔,”这个男人说,“是这里的保安。我可以送你们回家。”
注释:
[1]1英寸约合2.54厘米。
[2]1英尺约合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