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的大部分恐惧已经消失了,但是在我从自助餐厅走去上历史课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然后重读维基百科上关于“人体微生物”的文章。在我边读边走的时候,我听到了妈妈从开着的教室门里冲着我大声呵斥的声音。她坐在她的金属书桌后面,拿着一本书。我妈妈是一名数学老师,不过阅读是她的最爱。
“不能在走廊里玩手机,阿扎!”我把手机收了起来,然后走进她的教室。我的午餐时间还剩四分钟,这点时间完全适合一场母亲的训话。她抬头看着我,而且肯定是在我眼中看出了什么。“你还好吗?”
“还好。”我回答说。
“你不焦虑吗?”她问道。在某一时刻,辛格医生告诉过妈妈,不要在我感觉到焦虑的时候问我是否焦虑,所以她不再把这个直接当问题来问。
“我很好。”
“你一直在吃药。”她说。再一次地,没有用直接的问题向我发问。
“是的。”我回答道,这个说法大体上是正确的。一年级的时候我有点不舒服,后来医生就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丸,每天服用一次。我每周大概服用三次。
“你看起来……”大汗淋漓,我知道她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谁来决定什么时候响铃?”我问,“比如说,学校的铃声?”
“你知道些什么吗?我不了解这个。我猜这是由管理层工作人员中的某个人决定的。”
“比如说,为什么午餐时间是三十七分钟而不是五十分钟?或者是二十二分钟?或者是别的时长?”
“你的大脑看起来非常紧张。”妈妈回答说。
“只是觉得奇怪而已,这竟然是由我不认识的人来决定的,然后我就不得不按照他的规定活着。就像是,我按照别人的时间表活着,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是的,在这方面,还有许多其他的方面,美国的高中很像监狱。”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噢,我的天,妈妈,你说得太对了。有金属探测器,还有煤渣砌块墙。”
“这两个地方都是人满为患,还经费不足。”妈妈说,“还有,它们都会响铃,铃响的时候是告诉你可以活动了。”
“还有,你没法自己选择吃午饭的时间。”我说,“监狱里有大权在握又贪污腐败的警卫,就像学校里有老师一样。”
她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大笑了起来。“放学后你直接回家吗?”
“是的,然后我得开车载黛西去打工。”
妈妈点点头。“有时候我怀念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但然后我就想起了查克芝士餐厅。”
“黛西只是想为上大学攒钱而已。”
我妈妈又低头看着她的书。“你要知道,如果我们住在欧洲,上大学就不会花很多钱了。”我振作精神,准备好了应对妈妈关于大学学费的激昂演说。“巴西有免费的大学,欧洲大部分地区有免费的大学,但是在这里他们想每年收你二万五千美元,作为州内学费。我几年前刚还清了贷款,然而很快我们就得为你再申请一笔了。”
“我现在只是个中学生。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赢彩票。如果赢不了彩票,我会去打工,挣钱给学校交学费的。”
妈妈虚弱地一笑。她真的很担忧给我上学交学费的事情。“你确定你没事吧?”她问道。
我点了点头,铃声在高高的地方响起,把我带到了历史课堂上。
当我放学后到我的车上时,黛西已经坐在乘客座位上了。她脱下了之前穿的那件染了色的衬衫,换上了她那件红色的查克芝士餐厅马球衫,她把背包搁在膝上,喝着一瓶学校供应的学生奶。黛西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她带着一把哈罗德的钥匙。妈妈甚至都没有一把我的车钥匙,但黛西却有。
“请不要在车里喝非透明的饮料。”我对她说。
“牛奶是透明的饮料。”她说。
“撒谎。”我回答道,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把车开到前门处,等着黛西扔掉她的牛奶。
也许你已经坠入爱河了。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爱,那种我奶奶曾经引用使徒保罗的《哥林多前书》来描述过的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忍耐。我不喜欢把“爱”字到处乱用,这是一种美好和罕见的感情,过度滥用,会贬低它的价值。你可以过一种美好的生活,却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样的,就像《哥林多前书》里说的那种。但在哈罗德这里,我很幸运地找到了它。
哈罗德是一辆十六岁的本田卡罗拉汽车,涂着一种被叫作神秘云母蓝的颜色,还有一台铿锵作响的发动机,响声的节奏很稳定,就像是他那纯洁无瑕的金属之心在跳动。哈罗德以前是我爸爸的车——事实上,是爸爸给他起名叫哈罗德的。妈妈从来没有卖掉过他,所以他在车库里待了八年,直到我十六岁生日到来。
在花掉了我人生中费了好长时间积攒的四百美元——其中有我的生活费、妈妈派我到街上的OK便利店买东西截获的找零、暑假在赛百味打工、从我祖父母那里收到的圣诞礼物——之后,哈罗德的发动机运转了起来,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哈罗德是我整个人生的高潮,至少在经济状况上来说如此。所以我爱他。我梦见他的次数特别多。他有一个特别宽敞的后备箱,一个定制的、巨大的白色方向盘,还有包裹着卵石米色皮革的后座长椅。他加速的时候非常快,带着一种无欲无求的佛教禅宗大师的温柔宁静,而他刹车时的抱怨声,听起来就像金属机械音乐,所以我爱他。
不过,哈罗德没有蓝牙连接的功能,也没有一个CD播放器,这就意味着在与哈罗德相伴的时候,有三种选择:1.默默地驾驶;2.听收音机;3.听我爸爸的蜜西·艾莉特优秀专辑《如此令人上瘾》盒式磁带的B面,这一面——因为它不能从磁带播放机里弹出——我此生已经听过几百次了。
最终,哈罗德不完美的音响系统恰好是那些改变我生活之巧合的旋律中的最后一个音符。
黛西和我在调频搜索电台,想搜索到一首由一个特别有才华但不被赏识的男子乐队演唱的一首歌,然后我们停在一则新闻故事上。“……总部设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皮克特工程公司是一家全球雇员超过一万人的建筑公司,今天……”我把手移向调台按钮,但黛西把它推开了。
“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她说话的时候电台继续在播报。“……提供公司首席执行官罗素·皮克特下落消息者,可得到十万美元的奖励。皮克特在警方因为一起有关欺诈和贿赂的调查而突袭他住宅的前一夜失踪了,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九月八日在他位于河畔的院子里。欢迎任何知道有关他下落的人打电话给印第安纳波利斯警察局。”
“十万美元,”黛西说,“而你认识他的儿子。”
“以前认识。”我说。有两年的夏天,就是在五年级和六年级结束之后,戴维斯和我一起去了悲伤营地,我们以前称它为斯佩罗营地,这个地方在布朗县,是为那些死了父母的孩子准备的。
除了在悲伤营地里一起闲逛外,戴维斯和我有时也会在学年中间见面,因为他就住在离我不远的河畔,只不过是在对岸。妈妈和我住在一个有时会被水淹的地方。皮克特一家则住在有石头山形状墙壁的一边,正是这些墙把涨起的河水赶到了我们这边。
“他大概不会记得我了。”
“每个人都记得你,福尔摩西。”她说。
“不是这样——”
“这不是一句评价的话。我不是在说你是优秀、慷慨、善良或者其他的。我只是在说你是令人难以忘记的。”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我说。当然了,在一座豪宅里玩耍过,你是不会忘记的,何况这座豪宅还包括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带有小岛的游泳池,以及五个水上滑道。在我遇到过的人中,戴维斯是身份最接近真正名流的一个。
“十万美元。”黛西重复了一遍。我们开到了环绕印第安纳波利斯I-465号环城高速公路上。“我修理滑雪球机,一小时挣八美元四十美分,而现在有十万美元在等着我们。”
“我可不会说那钱在等着我们。无论如何,我不得不阅读有关天花对原住民之影响的资料,所以我真的无法解决亿万富翁逃亡案。”我放慢了哈罗德在高速公路上的速度。我从来没有把他开得比限制速度快。我太爱他了。
“嗯,你比我更了解他,所以你可以引用世界上最伟大的流行音乐组合中那些一贯正确的男孩的话——你是我心所属。这首非常俗气的歌我觉得太老了而不再喜爱了,虽然如此,但过去是喜爱过的。”
“我不想同意你的观点,但这首歌实在是太棒了。”
“你是我心所属。‘你是我选择的那个人,我永远不会失去的那个人。你是我的永恒,我的星星,我的天空,我的空气,都是你。’”
我们大笑起来,然后我换了广播电台,认为它已经结束了,但后来黛西开始从她手机上给我读《印第安纳波利斯明星报》上的一篇文章。“‘罗素·皮克特,是备受争议的皮克特工程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创始人,当印第安纳波利斯警察在星期五上午带着搜查令到来之时,他并不在家中,并且,他从那之后就再没回过家。皮克特的律师西蒙·莫里斯说,他没有关于皮克特的行踪信息,然后在今天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德怀特·艾伦探员说皮克特的信用卡或银行账户在突袭抓捕前一天晚上已经被监控了。’‘艾伦还断言,除了前门的一架摄像头外,这所宅邸没有其他的监控摄像头。《印第安纳波利斯明星报》得到的一份警方报告的复件中说皮克特最后一次被他的儿子们——戴维斯和诺亚——看到是在星期四的晚上。’‘住宅就在第三十八街的北边,有很多诉讼案件,动物园证实道。’‘如果你知道什么就报警。’等等,怎么没有安全摄像头?什么样的亿万富翁没有安全摄像头?”
“那种不希望自己的可疑业务被记录下来的人。”我说道。当我们在行驶的时候,我不停地在脑海里翻着记忆。我知道它有一些边缘是参差不齐的,但是我找不出是哪一段,直到我抓到了一段怪异的、有着白色眼睛的绿色丛林狼的记忆。“等一下,有一架相机。不是安全监控用的,但是戴维斯和他的兄弟在河边的树林里有一个动作捕捉相机。它有——比如,夜视功能,所以每当有什么走过去——鹿或者是丛林狼或者无论什么,它就会拍一张照片。”
“福尔摩西,”她说,“我们有一个线索了。”
“还有,由于前门有摄像头,他不可能开上车就离开。”我说,“所以他要么爬过墙,要么徒步穿过树林,走到河边,然后从那里离开,对吧?”
“是的……”
“所以他会绊到那个相机。我的意思是,打我在那里玩耍,已经过了几年了,也许它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也许它没有不存在!”黛西说。
“是啊,也许它还在。”
“离开这里。”她突然说道,然后我照她的话做了。我知道那是个错误的出口,但我还是从那里开出来,并且在没有黛西给我指路的情况下,我开进了正确的车道,开车回城里,朝我家驶去,朝着戴维斯家驶去。
黛西拿出手机,把它举到耳边。“嘿,埃里克。我是黛西。听着,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得了胃肠型流感,可能是诺罗病毒。”
“……”
“是啊,没问题的。再次说声抱歉了。”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包里,然后说道:“如果你一直暗示拉肚子,他们会让你待在家里,因为他们害怕它发作。好的,来吧,我们现在做这件事。你那条独木舟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