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之前还说他挺同情我,因为在他的五年级里没有留堂。
可以说,自愿留堂制度是从我们这个五年级开始的,现在大林也得留堂了,和我们一样也是18点放学。
我本以为我放学路上就能和他一起走了,但留堂后的放学时间很不固定,学生们可以提前或者晚点回去,大林放学留堂后走得很快,从来就没有等我的意思。
有时我碰巧能和他一起回去,严格意义上说只是离开学校的时间正好相同,如果我要在路上买什么东西,他也绝不会等我。
我一直以为,大林他就是这么一个特别匆忙的人,他一直在前进,不断地前进着。不会被任何杂事左右。
直到有天放学,我正好又可以与他同行,只不过那段过程并不愉快。
“诶,我说,这周末要不要玩你之前的发明啊。”和大林闲聊到一半的我,心血来潮地问了问他。
“发明?”
“就是那个赛车,轮流弹来弹去的那个。”
“那个啊……”
我看得见他脸上的迟疑。
“不玩嘛?”
“嗯,我太忙了,而且……”
“而且什么?”
我看得见大林脸上的迟疑越来越明显,他的主要原因或许不是‘忙’。
“没什么。”
“说吧!而且啥?”我完全是出于好奇。
“你不觉得……太无聊了吗?这些东西。”
“太无聊吗?我不觉得啊。”我笑着回答,因为我依旧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发明,“那周末有空吗,去你家玩玩?那本解密书还在吗?”
“那个,我一个月前大扫除就扔了。”
“扔了?”
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认为那东西对大林十分重要。
“嗯。”
“你那个汽车人呢?我上次去你家好像就上星期,我没见到它,不会也扔了吧?”
“扔了,太占地方了。”大林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这种情绪似乎也向我传染了过来。
我得承认我小时候是个十足的玩具迷,听到这家伙说把汽车人扔掉时,我心中竟有一股怒火。
“为什么扔掉啊?”
“不是说了太占地方嘛,没听见?”
“扔掉啊做什么啊!给我不行吗?”
“喂喂喂,我扔掉就扔掉啊,又不是你的的东西!”
“不是……你,太浪费了吧?”
“浪费又怎了?”
到底是谁先激动起来了,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只记得那时大林的脸上分明是后悔的表情,而我那时却没能解读出来。
“唉,也是,不能那么幼稚啦,这么多玩具,也是挺耽误人的。”我无奈道。
“你TMD说谁幼稚呢?有种再说一次?”
“啊?不是吗?”我一脸疑惑。
“你别摆这种脸给我看!你以为你懂多少?”
“喂?你有病啊?突然发什么火?”
“想打架是吗?你打得过我?”大林直接把最尖锐的问题挑了出来。
“你TM……”
男子汉,大莽夫,都气到这个脸上了,怎能不打?我还真的扑了上去,
“你疯了吧?”
我应该是疯了,这几年来对大林的想法,无论是好是坏,都这一天被大林引爆了。
我疯狂地进攻着,大林巧妙地与我周旋,我无论用多大的劲打他,他总是用最省力气的方法防御,躲避,几个回合下来,我连拳都挥不快了,大林上来抓着我的手来了几下,就轻松地压制了我。他坐在我的背上,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把我压在地上,
我的力量和技巧肯定是伤不了他分毫的,可我分明听到背后那大林啜泣的声音。
“你TMD懂什么!”那一阵啜泣瞬间爆发开来,如同暴风雨一般的哭喊在我脑后倾泻:“我的东西被我妈扔掉的时候,我也跟我妈打了一架!但有什么用!都已经没了!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有什么用!”
大林松开我,没多说一句话便走了,我趴在地上,听得出脚步十分急促,然后我又傻傻地躺在地上,躺了15分钟,被一个路过的大叔扶了起来,还像个木头似地站在原地。
我回到家后,看了看玩具箱里的玩具,然后从那天起,我不敢再看房间里的玩具箱一眼。
想要避开大林很容易,只要别和他一起和时间赛跑就行,我十分清楚他的作息,因此我在后来的小学生活里,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看能不能比他晚五分钟,例如上学放学,参加升旗仪式之类的。
就这样我静悄悄地将五年级学了过去。
到五年级期末考试结束,我妈问我要不要去拿大林的复习资料,毕竟大林学习好,你多看看他的笔记也能学到些什么。我借口说要不你帮我拿吧,我没空,作业太多。
起初我觉得大林肯定一本都不会给我,没想到老妈还真的帮我拿了十几本书过来,什么教科书练习册应有尽有,我在我房间里整理这些东西时,也在顺着他在书上做的笔记,追寻他在六年级记录下来的记忆。
工整的字迹,笔直的线条,对称的方格,密集的笔记。他的教科书上没有一点涂鸦,也没有任何关于他心情变化的随笔,因为教科书就是教科书,练习册就是练习册,大林对待他们不会像我这样三心二意。
在那本数学练习册的最后两页间,飘出一张纸,那张纸相比他的练习册崭新得多:
“抱歉。”
……
……
……
老天似乎没打算给我机会,我后来赶紧去了一趟大林家,开门的人却是大林他妈,她说大林已经去了**区的一所中学,他在那里住宿,大概一两个月才会回来一趟。
六年级,我没有了大林的指导,我就按照他教我的技巧,按照他笔记上的指导,按照我原原本本的生活方式生活,学习着,下半年期中考试过去,我在年级排到第七,这是我头一次来到大林考到的名次。
快到期末时,我妈在到处打听附近家长们都让小孩上什么中学。
“小林去哪?”我问。
“还跟你一个中学,不过你的成绩老师说过考尖子班没问题,但他……我就不知道了。”
老妈的表情显然是知道的,关于学习的事,她的消息总会比我灵通。
去到中学报到的那天,我在进去学校前在校门口看到了小林,我想上去打招呼,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突然记不起小林的名字。
我还是往校门口里走,他看见我,向我嘿地打了声招呼。
我和他简单地聊了一下报名的事情,期间我尽可能地回想所有可能的名字,也尽量不要提到它。
“啊对了,你们班有个陈**对吧?他还欠我钱来着,你叫他还我吧?”
“啊行,你在四班对吧?”
“嗯,你就和他说林**也在这学校,四班,叫他快点还钱给我吧。”
我靠这句话记住了他的名字,可我并没有重新记起某些东西的惊喜感,我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我把还钱的事讲给我们班的陈**,他却一脸疑惑:“谁啊,我压根不认识。”
“总之你去找他吧。在四班,林**。”
过了几天,小林偶然遇见我,又提起还钱的事:“你叫了那个人还钱吗?”
“他没去你那吗?我让他去找你了。”
“没有,算了,我以后自己去找他吧。”
这段简单平常的对话,我却没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来过我们班,但似乎又忘记了他的名字。我的心思已经不会再回到这个老朋友身上,可能是因为我还有很多的新事物要去认识,去追逐,它们紧紧地拽着我,将我从旧时光的记忆中拉扯出来。
我读到初三的时候,我妈告诉我,说楼上的大林考到一所挺知名的外国语高中去了。我知道,那里又会是十分遥远的地方。有时候我还是不太用功,老妈看着也着急,常常训骂我,有次她还提到了小林:“你再这么贪玩,小心我把你拉回老家和对面小林下海捞鱼去!”
大林此时已经住校,大林一家也打算搬去离大林学校近的地方,我过去帮忙,收拾东西时,先看了看他家的电视柜,里边还放着几张迈克尔杰克逊的唱片,印有专辑封面的纸已经褪了色,还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那个是大林走的时候说要送你的,不过我忘了,都那么脏了,就不要了吧?”大
林母亲说道。
“不用,我帮他留着吧。”
我拿回家,看了看里边的光碟,光碟都用专门的包装纸裹着,光碟拿出来时看起来崭新依旧。这次他没留下什么纸条,可能就是想拿来与我分享罢了,但我家的播放器早已损坏,我把唱片放到我的玩具箱里,那大概是我在心里对大林的抗议,抑或是回答。
到我初三毕业后,暑假里我们家回了一趟老家,当我们开车经过某间不大起眼的房子时,老妈指着它说那里就是小林的家。
我有些激动,问什么时候去他家做客,但老妈白了我一眼:“他们家出大事了,你不知道?”
“什么大事?”
“小林他老爸上个月贩毒被抓了,还把小林爷爷给气死了,现在那晦气太重了,你可别过去……”
我自然不相信有什么晦气,但我还是不敢去。
后来,至今,我遇到不少可以接近大林或者小林的机会,但它们有的遇到了变数,有的则是被我自己拒绝。
我将关于这两人的记忆完全埋藏于记忆之海下几万里的泥土中,然后过了很久,才有个朋友跟我提起关于同龄人的话题时,“同龄人?”我望着这对我弥足珍贵的三个字,尘封许久的记忆似乎终于绽放明亮的金光,破土而出,在我脑海中放肆地冲撞着,但每撞击一次,记忆上的裂痕就越明显……
我赶紧将这一片片近乎破碎的回忆,在它们黯淡下来之前拼凑起来,然而写到现在,
我看着这残缺不全的文章,只能骂自己没点记性,仅仅是他们的真名,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只能用“大林”和“小林”糊弄过去。
他们之于我的意义,大概来自我们曾经相处的小巷子里,说来奇怪,我们似乎从来没有三人一起玩过,大林小林是否相互认识都是未知,可就是这么两个人,让我觉得我们曾经是个牢不可破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