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在四年级下半年,劳动节前两三天的时候,小林跟我讲,他被“解雇”了——他们帮派里的人直接把他踢出QQ群了。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帮内有谁看他不爽就踢了他,但他发现能踢他的人只有群主,群主就是帮主,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到了帮主。
他猜帮主踢错人了,可帮主甚至删掉了他QQ好友。
他猜出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他开始找人调查,但没有找我,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帮派的事。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4月30号下午,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明天的劳动假期时。我们班有个兄弟帮的同学说,今天下午有大事做了。
那同学把我们班里强壮的,有空的,爱搞事敢打架的男生都召了过来,就是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下午去揍个人。
“老大说了!今天下午到村停车场后边小树林里把那人截下来,截住就直接围起来打一顿!我现在就是过来凑几个帮手,你们是我兄弟的放学就来!”
我们这几个爱搞事的毛孩哪管谁对谁错,只要是能给放学的时光添点乐子,有何理由不答应?我们好些人连打架的理由都没去了解,只知道下午找准那人狠狠抡几下就对了。
下午四点半,学校放学,老师也没留我堂,让我早点回去度假。我和好几个同学提前冲到停车场那儿。
“我去,真是刺激!”我到停车场的时候,还看到有些孩子已经拿着棍子挥来挥去了。
“是啊,要打的人呢?”有个心急的毛孩问。
“别急,他们五点三个字左右就过来。”那个五年级的老大发话了。他有着黝黑的皮肤,壮实的肌肉,不到寸长的平头,以及厚厚的嘴唇,看上去长得比正常人难受多了。而且说话的声音像我平时激动嚷嚷着的声音,比大林还的还高亢许多。
大概到了五点10分,我们这人都齐了,我数了数,大概有20来人。
“待会上去打别打太狠了!老大说抓住就行了,他要跟那人单挑,懂不?”一个头很尖的小孩叮嘱我们。
“懂了懂了!他们来了没?”我只顾点头,无心听话。
“喂喂!有情况!”有个眼尖的孩子往远处一指,大家往那个方向一瞧,果真有一群学生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是他!我去!他也带了人!谁漏的风?”
我抬头一看,心里大惊。对方居然也带了20来号人,而我分明还看见,站在中间靠前的的那个人,是小林。
“谁TM说出去的!?”那老大恶狠狠地望了望我们。
我们这边的人只得面面相觑,互相摇头,没说一句话。
但我的心中已经暗呼卧槽,我虽一时间没法搞清楚现状,但我大脑中多了这样的选择题:是帮助强权还是帮助我的好朋友?
在小林他们走近前,我立刻找了个人问问打架的原因,也许是我运气好,那人不假思索地对我说:“老大女朋友被抢了!就是对面那个,瘦瘦的,红色衣服的,看到了吧?”那人还把小林穿的衣服颜色说了出来。
“看样子要玩大的了,你们对付他的小弟,老子亲自去抓那个林**!”老大下了命令,示意我们前进。
到这时我还没法把事情经过了解清楚,以为是小林自己胆子大,敢抢学长的女朋友。然而我也不清楚该帮谁打架了,想打架的兴致早已因为小林的存在消失了。
我跟学长说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学长只骂了我一句孬种,让我赶紧走,就没再理我,我便赶紧躲到树林后边观察情况。
我离他们有一点远,只能看见两队人终于聚到了一块儿,只见学长和小林都缓缓地走到了人群中央。
“打!”
“给老子打!”
“啊啊啊啊啊!”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却见学长与小林动手更快!两人即刻在场地中央掐在一起,而其他人也瞬间抄起棍子互殴了起来。学生们的叫喊声,棍子相互敲击的声音,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瞬间让小树林里本来清凉的空气灼热了起来。
“喂!打起来了!”
“快来看!这不是**小学的孩子吗!”
周围的街坊都看呆了,有的街坊甚至把手机掏了出来,有的在拍照,有的已经在打电话……
斗殴中的学生们在这宽阔的街道上纷纷四散开来,他们不是为了躲避街坊们的摄像头,而是为了找个空旷的地方好好打一架。处在正中央的小林与学长两人则还在原地僵持着,他们互相死死地锁着对方,在地上极不和谐地扭动着。
终于却是看似力气大的学长先泄了劲,小林趁机继续施压,学长却不知怎地甩开了学长的束缚,转身后退几个身位,从地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小林又一大步向前,正欲用双手擒住学长的肩膀,只见学长将手中的东西猛地往空中一抡,“嘡!”的一声,似乎是隔着皮革的金属砸中东西的声音,紧接的却是小林的惨叫声,原来学长手中拿的不是什么砖头,而是他的饭盒袋。
斗殴正酣的同学们,专心看戏的街坊们,都被那一声巨响,那一声惨叫吓住了,大伙再往老大那一看,发现胜负已分:小林正捂着他的手指,蜷缩着趴在地上呜哇呜哇地发出强忍疼痛的声音,站在他身前的学长没有继续进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眼中的猴子出丑。
“你们给老子打他啊!”这是小林败下阵后喊的第一句话,尽管那小林把字都喊得模糊不清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可现场也没一个人敢动手,毕竟人家学长的手下还站自己面前呢,而且这上场打仗,将军先被斩下,而且位置还挺尴尬,所以小林这边的人士气大减,他们面面相觑,救人还是打人,貌似都没办法啊。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冰冷了许多,甚至还带有一点腥味。学长见所有人都没有打架的意思了,拿脚踢了踢地上的小林,问道:“动本大爷的女人是吧?嗯?”
我能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我只敢站在那儿,连祈祷都没有想到。
小林站了起来,他的手指上流出了许多深黑色的血,那学长看到也是眉头一锁,许多人也看见了那不停地往地上滴答着的血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打架见了血,那八成得被学校记大过。
“你给老子记着!这事没完!”这大概是我们这一带小孩子最爱用的狠话,小林用带着血的手指着学长,咬着牙说着这句话,话到最后还有一些颤抖。
小林就这样转身离开,拐进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消失了,学长也没有追,只是叫大家滚蛋,其他人也就互相狠一眼,然后各自往反方向离开了。
五一假期间我没敢下楼,即使真的要下楼倒个垃圾,我也尽量注意对面楼的情况,生怕遇见小林。因为我还记得发生打架那天晚上,我看见小林一家大人带着小林匆匆忙忙地往巷头方向赶的样子,那里大概是去卫生站最近的路。
正当我开始把打架的事讲给大林听时,大林就问我:“为什么打架?”
我开始讲时只是提到小林和五年级的人打起来了,但小林抢了别人女朋友这事我还真不想提。
“这事不好说,反正就是打起来了。”
“我猜猜?抢女朋友了?”
“我去!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了,我们年级有个人嚷嚷着要打群架,说有人抢他女朋友了,你不会去了吧?”
“去了,但别误会啊,我没去打,林**(小林的名字)去打了。”
“我知道。”大林说。
“哎你说,小林怎么敢惹你们年级的人啊。”我问。
“你忘了你们俩是谁啊?留级生啊。年龄一样大,怎么不敢惹?”
听到这话时,我感觉心里了咯噔了一下。
“嗯……但我还是老实点吧。”
“还有,真的是得说你蠢……”大林也没好气地望了望我,“你看我们五年级那人的脾气,那长相,你觉得那人会有女朋友?”
“啊?”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那家伙在我们年级出了名的好色,看见女生就像个傻子……”
“啊?我看他还挺壮的……”
“你要是女孩子,你选谁?同班的小帅哥?还是高年级的好色鬼?”
“呃……”
“唉,别聊他了,没营养,咱来下棋吧!”
一切正如大林所说,那女孩后来居然也被叫来放学留在办公室自习了,哦,并不是“被叫来”,是那女孩自己申请留下来学习的。
而老师跟我说小林手指受伤了,最近就不来办公室了。
但那女孩经常找我说话,从不说别的,就只说小林的事,我听得出这女孩特别关心小林,也时不时调侃她和小林的关系,但她倒是承认得特别爽快。只是她知道打架的事后一直不敢找小林。
然后有一天,“哎,能帮我把这个给小林吗?”她给了我一张叠起来了的纸,“你别看哦,你放学回去就给小林,可以吗?”
我猜里边可能会有很肉麻的内容,回家路上也没打开,把这“第一封信”交给小林。
那也是我在五一之后第一次看见小林,他的左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见到我的他也挺惊讶:“喂,好久不见啊!”
“嗯,你的信,那女孩给的。”
“嗯?她的?”小林接过信,双眼瞪得圆圆的。
“我没看过,那我先走了……”
我赶紧离开,下楼,感觉自己终于为小林做了件好事,呼吸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在那之后那女孩仍在让我送信,送了大概有一个星期,这中间我也没敢去找小林了解情况,只知道送着送着,女孩就不用我送信了。
后来我便看见小林用解了绷带的手牵着女孩的手,在学校里最大的那片榕树下聊天。
小林后来也不来办公室了,女孩也是只来了一两星期就没再来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平时能和小林聚在一块的时间,就只有曾经放学后的这段办公室时光了。
他对于我来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而我的注意力也被突然来袭的期末复习夺走了。
我真的不得不带着作业过来问大林了,而大林并没有感到太多惊奇,我第一次来问问题时,他就说了一句:“总算来了?”
学习方面,大林教了我很多,但很少是详细的题解,“你下学期先把这单元的东西学了,第一单元的东西你的智商自学都行,先把这个单元的公式背了。”“你别再拿什么数绵羊乘法(一种边唱歌便念乘法口诀的计算方法,这严重拖慢了我算题的速度)算题了,认真点几几得几就行了。”“哎你画图就行了,这些题算出来考试都结束了……”
四年级期末考试,我破天荒地考进了尖子班,所有人都把这归功于老师留堂有功,然而我考试时用的都是大林的方法,我感觉心里有了真正要感谢的人,特地留了点钱,买了一串热狗给大林。
暑假期间我也遇到过小林几次,但都是见面打声招呼,这个暑假我们从来没好好地一起玩过,我猜他得陪他女朋友,忙也是应该的。但大林也很忙,这个暑假他的作业特别多,但他做完后暑假还有一半,我的作业到开学了都没法交齐。
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迎来我和小林的五年级,以及大林的六年级。而我和小林还是没能在一个课室,这并不是运气问题,也没有任何人为操控——小林的分数不够进尖子班。
我和小林的联系也从这学期开始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报名参加了奥数班,又调皮参加了鼓号队,每天想到作业就总是想到大林,因为我的练习册他早就做过了,相当于我的参考答案,但大林这人不会直接给我抄,他要让我看着答案把题目的原理说出来,我实在说不出来了,他再来教我。
我妈说这样做有些浪费他的时间,人家一年后要毕业考试的,别打扰他了。于是我不大敢去找大林了。
这一个“不敢”,却是不敢了一整年。我和班里的许多同学都申请了放学留堂,这种留堂虽然比上次漫长得多,要一直留到18点,但总算是比较光荣的,留在教室里的虽然有调皮的学生,但也有积极学习,想考上好的初中的人,而我不知觉地想做后者。
如果是上一年,我总是和小林一起放学回家,那时我们还会一起看着即将褪尽的霞辉,一起到村口买盒炸豆腐,坐在村口的石狮子上一边分着吃一边讲着有趣的笑话。
如今他的放学路上陪伴着她的大概是依旧鲜艳的霞光,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孩,而我的路上已是仿佛被勺子盖住的黑夜,勺子上还有个圆圆的缺口,透着外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