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之北,凌门之山,云雾遮蔽,山阴处有一秘洞。
洞内仿佛别有洞天,却不是世外桃源。
枯草繁生,白骨露野,血流成河,暗无天日,阴冷无比。
洞极,玄玉台上玄铁长榻。洞通山顶却终年被玄冰巨柱困锁,致使洞内照不见光。只有几类莹草萤虫荧石暗自发光,照亮极为封闭的山洞。并不浪漫。
为首之人自命不凡,气宇轩昂居高临下的登上沾满鲜血的玄阶,转身俯下,侧卧于榻上。慵懒地杵着胳膊。白皙的脸上覆着黑底金纹的面具,面具下一双灵气的凤眼,一身黑绸玄纱拖尾氅衣衫不整,扎得松致的长发随风而起,秀美不敢言。如同天上墨染的仙云。
“十几天前,佳楠背叛门派,罪有应得,理应做诛,各位不必介怀。”那位洞主终于发出无波水声,指了指台下各宴桌上的酒樽,“在场诸位,一路劳苦,今日接风,还望赏个薄面,畅饮一番。”
宴桌前众人不敢怠慢,急忙一敬一口饮下。紧接着,只见饮酒众人一个不落纷纷呕血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归了西天。
洞主悠悠做起,饮了一口酒:“佳楠虽背叛,但本尊立下的规矩,依然不可破。自家狗玩火上身,传出去不好。无声,你去收尸,记得埋深点,别发洪水淹了漏出来又得家丑外扬了。”他抬高头,眼神中是无底的深渊,“是时候该行动了……”
……
……
一个半月后……
冬来无飞雪,干冷却刺骨。
天地皆灰黄,再无其他色。
夜至,王旖裹紧被褥,盘腿坐于火炉火盆前,手捧小火炉,瑟瑟发抖颤颤巍巍,鸡皮疙瘩隆起。
她哆嗦招唤着:“小祎呀~你去悄悄太傅睡了没~”
“应该睡了,哪像您,大晚上的冻得睡不着,死要面子还不去多领些炭。”小祎不禁打了个寒蝉,缩了缩脖颈。
王旖立马漂过去坚锐如针的眼色。
小祎笑了笑,腿发软:“哎?这天突然也不冷了,要不我这就去吧。”轻轻点头后就撒腿跑路。
小祎鞋底蹭地板蹭了半天,这才慢悠悠地到了门口。极不情愿地伸出短短的小拇指指甲,一点点勾开细细的门缝,好久才抠出一个黄豆大点儿宽的门缝。(哎呀!长痛不如短痛!)摇了摇头安慰自己的磨蹭劲儿,伸手扒开两扇门,勇敢的往门口探头。
只见院墙上反射出一片幽淡的微光。喜出望外,急忙收回脖子,大声喊道:“殿下!太傅屋里有光!还没睡!”
“真哒!”话音未落就不见人影了,“别跟来!”门外远处王旖吩咐道。
她身着白色绸袍身上紧裹一层厚厚的被子,脚下踢踏着堉州的白色锦履。小腿倒腾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来到太傅屋门前。
与此同时,太傅刚整理完一天的书目。这本该是主书的职责。
他弯过腰去准备吹灭身侧、书案旁的跳动活泼的烛火。
“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太傅!”
(是殿下?!)太傅心里一惊,只知道现在夜寒露重,必伤身受风!
急忙从书案后站起转过书案,仓促几步直接踏过了两级台阶匆匆来到门前立马拉开。一把抓住王旖的身上的被子,把她拽了进来然后关门。
“今日天寒地冻的,殿下不在自己寝殿来我这儿做什么?冷不冷?”说着把她拉去火炉方向。
王旖瞪大了眼睛,怀疑似的盯着那只无辜的小小的火炉。(这么寒酸??)回想刚刚自己屋里火盆火炉的模样,相比之下就是猛虎与田鼠。本以为太傅身体不好,父皇会多给他一些体恤,赠他多大的火炉,不成想,自己想多了……
太傅拉着王旖,走到台阶上让她坐下。
王旖唰的一下红了小脸:“冷。就是因为冷才来找你的呀。我来~找太傅~取暖呀~”
“咳咳咳……找我?取暖??”猝不及防的撩人让太傅“胆战心惊”。
(他这是还有点儿……窃喜?)
“对啊!”王旖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太傅思考片刻,然后把火炉搬到离王旖身侧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样够暖和了吗?”
王旖一脸委屈望向太傅,可怜巴巴的撅起小嘴抽泣着:“更冷了~”(他怎么就不懂呢?)
太傅无奈,只好又走到自己床边,把一袭被子跨到胳膊上,来到她身后,抖了抖被子,慢慢弯下腰,胳膊伸向前,被子如羽毛飘下般轻轻的裹落到王旖的肩上。他仔细的整理了被子中的空隙,将它紧紧贴在王旖的身上……脸上却露不出一丝涟漪。
“殿下,可还冷?”淡淡的“关心”了一句。
“还行吧。”王旖鼓起小脸,恨铁不成钢的扭到了一边。(我就不信撩不到你的心!)
(终于摆脱她了……怎么这么热???)太傅心里复杂得很,只觉浑身在不禁冒汗。
太傅站了起来,准备回去休息。
“太傅!”王旖叫住了他。
太傅耐了性子,挤出一个笑:“殿下何事?”
王旖看见他的脸色,这分明在不耐烦,在敷衍!然后假装气愤,大吼了一句:“没事!哼!”时不时偷偷撇去一眼看看他的反应。(激将法,一定中招!哈哈哈哈哈……)
果然,太傅很轻敌,上当了。他转回来,走到她身边,冷冷蹦出一句:“……臣做错了吗?”
王旖继续装:“没有!”
“那殿下为何会生气?”
“我才没有!”
“那殿下的耳根和脸都红了?”
“我、我、我我……反正我就是冷嘛!”(笨蛋,看见你谁不脸红啊!)
太傅不屑地从鼻腔里发出了笑声:“哈。好吧,殿下,您呢~就在这里坐好啊。”说完遍出门了。
屋里屋外简直两个世界。外面干冷,有大风,刺骨……
太傅走去冬所,其中足有几千米。倘若说只为取炭,怕也是疯了……
来回奔波,去时两袖清风,归时身负重斤。
打开门后将炭放于地上,“咣当”声如洪钟。
然后关门,途中,一言不发。
“太傅……”王旖知道外面那种寒风凛冽,风中含沙,刮在身上如同刀割,冰冷刺骨甚至深入骨髓,直到现在,她的膝盖、关节处都在隐隐作痛,由内到外,阵阵如锤鼓……从寝殿到太傅屋也就是拐个弯走个直角路线一共才寥寥几十步罢了……
她心疼,感同身受,却恨自己刚刚的任性,现在无法代过。
太傅拎着一兜的炭,一块儿块儿放进火炉,特意摆得空隙大了些,认真,一丝不苟,目不转睛……
“太傅……”她真的很心疼,喉咙堆积的棉花足以压得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哽咽,眼圈湿润红了起来……
“还冷吗?要不然我再去一(次)……”
“回来!”
王旖急忙拉住太傅的手。
(好凉……)王旖抬起头,看向肤色煞白的太傅:“太傅也冷吗?”
“我热过吗?怎么就不能凉呢?”太傅苦涩笑道。
“那你也过来取暖吧。”王旖拽了拽,摇了摇他的手。
“殿下不冷就好,何必这么在意我?”太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我的……我的太傅!怎么就不能在意你了!”
“殿下……自重。”太傅拨开她的手,毫不犹豫转身走人。
“我让你取暖这是命令!”王旖自己一惊,情绪失控。(我这是在干什么……)
太傅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来:“殿下不要强人所难啊。”(我在干什么……)
王旖无话可说,扭过头,捂住脸,嘟囔道:“怎么就不懂我呢……早知你这么不通人事,当初就不管你了!呜…”越想越心酸越想越不值,竟挤出了小眼泪,汪汪的,憋在心里不出声。(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太傅站在她身后,没有再走的意思。只是“俯视”过去,看着她蜷缩在台阶上的小身板,就像冬日里无家可归、受冻的雏兔,就那么一小团。
太傅听见王旖说的话了,不禁笑了笑:“我听见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殿下要明白。”(就算明白又怎样……到最后……你会后悔那日救了我的……)
他欲前却踌躇一下,然后见“小团子”上下抽动,还有一丝细小的抽泣声。(她……这是怎么了?)
太傅走到王旖身侧坐在旁边,急切地把她拉过来,却只见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滚在她的眼眶中包不住。伸出手准备擦去她的小眼泪。
王旖却赌气一手摆开了他的手,并气哄哄对他反口:“太----傅----!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也要明白!”
他怎会去理会这句话,他只知道冷天哭闹伤身伤神。径直地一手不停按住她淘气的手一手去擦拭她的泪:“我知道,可是天气寒冷,流泪会使脸潸的,还有,到时候眼睛哭肿了有你受的……”他愣住了,差点就清醒不过来了……因为种种现在又不得不扒清自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父皇肯定饶不了我。”他只能尽可能的对她冷淡、冷淡、再冷淡……
原本以为太傅对她的深情厚谊只是不露于外还是很在意她,她也享受着在太傅冰冷的手中寻觅温暖和柔情,可冰凉凉似冰块冰雹一般的一句话却如陨石坠落狠狠的深深的砸向了她。刮骨般的痛。
“一直以来……你都是在把我当作救命的筹码……?”王旖不禁问起情绪极为不定。
太傅突然注意到,这话的伤人处,手停止、僵住、缓缓落下、收回:“不敢。只是殿下金枝玉叶,于臣等而言不可高攀,不敢怠慢。”
王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悲愤交加:“可我……只是太孤单了,太傅就不能陪陪我吗?自从皇爷爷走后……父皇冷漠,皇兄相继离去,佳楠也……世界变得好冷清……我就只有父皇和你两个亲人了……这种孤独你能感受到吗?”(算了,欲加之感,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能。”
王旖眼前一亮回头看去,目不转睛。
她不知,其实太傅也只有父亲和他外公两个亲人了。这种缺失,就像离人望新月,苦恨不满。
王旖本来目的不过是看望太傅,一满眼福,而太傅对他一直的冷漠,勾起她心中缺情之凄。
“那里,一直缺少一个人……位置一直是空着的……”说着王旖捂了捂胸口。
“(我)……”
“对,就是你。”
“不需要。”太傅小傲娇的撇过去头。
“为什么?”
“人心总是会变的,不可信。”
“你不会变吗?”
“不会。”
“你就这么肯定?”王旖弯过去小脑袋。
太傅双手插在胸前:“当然。”
“那我也不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倘若有一天我毁了容,殿下还会对我这么好?”
“会……”王旖突然反应过来,“诶~太傅,你对自己的容貌如此有信心啊~?”
太傅也顿时反应过来,害羞的挥起大袖捂住了脸,然后忽然站起转过身去,呼了口气,红了脸:“哪、哪有!睡、睡觉!”说罢,就走向书案后屏风后的矮床。
(明明就很自恋,嘁~)王旖望了望门口,转身又望向正在铺被子的太傅:“太傅我睡哪儿呀?”
“回去。”太傅敷衍道。
王旖摇了摇头:“外面太冷了,不要出去。”
“自便。”搪塞道。(完了……)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就不客气啦!”说着就抛下被褥就奔向太傅刚铺好躺进的被窝,如地鼠一般一下子就窜进去了,简直毫不客气。
“你、你干嘛!”太傅惊愕的躺在那里,手上还死命攥着最后那可怜的一个被角,浑身起热。(大意了,被钻空子了……)
“嗖”的一下,王旖把太傅手中攥的最后一点被角抻了过去,翻过身对太傅笑着说:“冷啊~冷啊~”
说罢就望太傅那里蹭了蹭,闭眼然后暗自窃喜地睡觉。
太傅轻轻的慢慢的望另一边挪生怕出声惊醒她。
终于,再挪动的时候,左边的背完全悬空右边的背脊也碰到了床沿,若不是胳膊及时勾住,下一秒他应该就睡地上了。
幸好的是,他的床极矮,四条腿每条也就一个香炉那么高,说白了,若不仔细看真的就是一个板儿。所以就算是掉下去也就是直接滚地上罢了。
过了一会儿,王旖睡熟了。太傅准备睡别的地方,可刚要起身,杵起胳膊,床板就发出“吱呀”的声音,噪音着实的大。
“呼”的一下。
太傅一个没注意,被王旖的胳膊打回床上。
“别走了嘛……我就你一个人了……其他人都防着我……一起玩儿呀……”
王旖开始说梦话了,样子的确可爱。
太傅一点点的把胳膊抽出来,捧着王旖的胳膊,慢慢的一点点的放回去。
侧过身去,继续往床边靠去,半吊着身子,抱起剩下的被子,一半盖在王旖身上的被子上一边给自己裹紧。
“有了太傅……就不冷啦……”
顿时,太傅心里一激。莫名的愧疚感、失落感和喜悦感交错复杂,理不清。(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别人好呢,不!不可以……)
太傅开始纠结……
他翻过身,与王旖面对面,开始目不转睛,心里乱作一团:“倘若有一天,你看见的和你知道的截然不同,是否……是否不会变心呢……”
说罢,就失神地坐了起来,将她的被子边缘轻轻摁好,掀开自己被子、转身离开床边、站了起来,然后贪婪的回眸一眼,留下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度。去收拾留在炉旁的被褥,留下一床,其余叠好放在床上。拿起那床被子坐于书案前,然后杵起胳膊,托腮入睡。整个过程一丝声音都没有,就连床都漠然……
桌上只留下一盏烛灯,屋内虽然昏暗,却被烛光的琥珀色照得格外温暖……
……
……
每天,凌晨的屋外仍旧如夜。太傅都会照旧吹灭桌上的烛火,然后放下身上披着的被子,叠好后,来到自己床前抱起那个身轻如羽熟睡中的王旖,亲自放到她床上,铺盖好,趁其他人还没来匆匆回到自己屋里,整理好房间然后读书,以备王旖醒来等天亮开始授课。
自从那天起,在此之前的几天里,王旖都习惯性的来到太傅房里聊天、取暖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最近几日,王义谦的毒也得到控制,病情有所好转,也从失子的悲伤中走出。
正巧,赶上太傅的约期到头……
“太傅。”
“太傅。”
睡意朦胧,赖床不起的太傅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团成一团。
“太傅。”
“太傅。”
“太傅。”
(大早上的,还不让人睡觉了?!别让我认识你,一旦知道你是谁的人,非要你尝尝十几天不睡觉终于让你睡觉了还要吵你的滋味儿!)
昨天晚上王旖好不容易出去看花灯留宿王府,他终于可以睡个长长的安稳觉,大早上的就被太监叫起。
“太傅,晌午了,陛下传召,说在瞭星台等候。”话音刚落,一阵小碎步的踢踏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声音完全消失,这才慢慢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又缓缓缩回被窝里。
……时如流水,下午阳光正好。
太傅在被窝里滚了半天,最后终于睁开了眼,见窗外阳光温和平静隐隐约约。
“糟了!”
记起早上太监传来的话,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之后立马奔向瞭星台。
跑了半天,总算来到瞭星台,调整呼吸后,登上台阶,转过小阁,一眼便看见王义谦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远眺远方金色山河。
他不好意思的紧张的缓缓地从阁楼后躲躲藏藏。
“来了。”
看来动作再小,也难逃人家的法眼。
太傅只好从阁楼后蹭地出来了,走到王义谦身侧,作揖行礼。
“约期已至,你还愿意留下来吗?”
(什么??)太傅一怔,身子僵住。
“这是朕从先皇寝室床头翻到的。你看看。”王义谦从袖中掏出一卷白色金纹的卷轴,交于太傅。
太傅并未打开,只是紧紧握在手中,起身问到:“陛下召见臣到底所为何事?”
“两月期限到了。想问你,是否抽身。可愿留(下来)……”
“不愿。”
他很清楚,倘若他在城中一天,王旖就必须交出寿元……
“你不想想再答吗?”
“您只让我回答这个问题,那答案自然是不愿,可若陛下还有问题要问,想必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在大幽,白色诏书无非就是改朝换代版的清君侧,要么,就是四世三公某个的世袭。第一条自然不用考虑,那剩下的,遗诏里都说清了吧?”
“的确。先皇想让你担任下一任国君的太傅。并允你诸多特权……还有……”说到这里,王义谦有些伤感,他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犹豫了一下,留恋上面父皇的最后气息,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太傅:“遗诏中先皇说的很清楚,你的寿命不长,但他想待你如待他的亲子,于是,以命换来了一个续命的丹药,配上一些解毒的药和续命的法子,或许能再续上十几年,你……”
太傅郑重地接过,不解的问:“什么药还需解毒?”
“断红丹……”
(断红……断情……)
【横】